好一个信字

胡石根

　　编者按：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的狱中作家委员会称：“我们辗转得到了作者在监狱内写的这篇短文，估计写作时间应在１９９５年底或１９９６年初。”

　　过去在大学里教外国人汉语，常常被洋学生问的一愣一愣的。就说“信”这个字吧，多简单，可有一回，差点儿把我给难住了。

　　那是一次课后，一个美国学生问我：“老师，‘信’是什么意思？”

　　我瞥了一眼“信”字，轻松地一笑：“就是你们英文的ｌｅｔｔｅｒ。这个‘信’字，左边是个单人，右边是个言字，合起来就是‘一个人说话’。‘写信’，当然是用笔在纸上说话了。”我还开玩笑似的找补了一句：“你写过信吗？”说着比划了一个写信的手势。洋学生眨巴着眼睛，掏出一封信：“就这个？”

　　“对，就是它！”

　　“还有别的意思吗？”

　　“当然有。那就是动词ｂｅｌｉｅｖｅ（相信）。比方说，Ｉ　ｄｏｎ’ｔ　ｂｅｌｉｅｖｅ　ｔｈａｔ（我不信这个）。这个‘信’呀，就是‘相信、信服、信赖’的意思。不过，北京人要是说：‘我真信你了！’ 这就可能是句反话，你甭听他说的，指不定他在心里说：‘我才不信你那一套呢！’”——我的自我感觉不错，刚想打道回府。

　　“还有吗？” 洋学生穷追不舍地问。

　　“还有——”嗓子有点干涩。想挠头，又觉着有损师道尊严；想说改天再聊吧，又恐怕糊弄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沉吟了半天：“还有……当然有。那就是ｂｅｌｉｅｆ（信仰），ｆａｉｔｈ（信心、信念），都是这个‘信’字。比方说，你可以信耶稣，可以信安拉，可以信释迦牟尼，你信奉谁，你就有某一种宗教信仰。当然，你也可以信某一种理论主张，你可以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也可以信萨特的存在主义。不过，最好别把它当作‘信仰’，叫做‘信念’倒比较合适。至于‘信心’，那是指一个人对做成某种事情有把握。比方说，你对学好中文有信心，这是你就有了自信。”

　　“自信！对！我就有自信！您看——” 洋学生又掏出那封信给我看，跟中国人的“决心书”差不多，信上一比一画写着六个字：“我能学好英文”。瞧，这就是他给“自信”下的注解——“自己给自己的信”。他还真“自信”。妙！我刚要鼓励他两句再“拜拜”，没想到他又开口了。

　　“还有呢？”

　　“还有——当然还有！”他那个“自信”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我也来劲了。我说：“‘信’的意思可就海了去啦！至少还有这么四个。一个是‘信号（ｓｉｇｎａｌ）；信息（ｉｎｆｏｒｍａｔｉｏｎ）’中的‘信’。再一个是‘信条’的‘信’。再一个是‘信誉，信用；信贷，信托的‘信’，都跟‘信任（ｔｒｕｓｔ）’有关。再一个就是‘信口开河，信手拈来；信步走去，信笔写来’的‘信’，大意都是Ｄｏａｓ　ｙｏｕ　ｌｉｋｅ（由着性子来）。”

　　洋学生听了，乐了，“我真信这个‘信’了！”

　　想起这个小故事，就想起学生的可爱和自己的笨拙，想起知识的海洋尚且如此浩瀚而未知的世界就更是一本耐人寻味的书了。就说这个‘信’字吧，其实要琢磨的东西还很多很多。这天，又琢磨起这个‘信’字来，不知不觉走进了梦乡。好多好多学生，从世界各地寄来好多好多的信，雪片似地纷纷飞来。急急忙忙打开来看，却都没有字，汉字洋字都没有，翻来覆去看不懂。我一急，醒了。走到窗前一看，外面正下大雪。天地之间，雪花在飘，在舞，似乎在写一封信……嗬！好大的一封信！好大的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