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书简

黄河清

 

 

 流亡者大多哀苦可怜,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必须自己看得开、善调适、想办法,才能活下来,活的像个人。

吴汉槎流绝塞宁古塔二十余年,天老地荒、漫漫风雪中不吟诗填词、遣愁寄怀,何能苟延残喘,熬到顾贞观、纳兰容若援手相救,走出生天;苏东坡放蛮荒岭南,没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豁达,如何习惯从莺歌燕舞、锦衣玉食一下子堕入荒凉冷寂的日子;杜甫逃难,流落到以泊舟为居所,食生蛆牛肉,腹胀客亡,无异于应了他自己的谶语“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屈原赋《离骚》、作《九歌》,留下千古绝唱,却“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想不开,沉汨罗,镌刻了历史和人性的悲哀。现代流亡者,与古之流亡者相比,地理或佳,孤寂则一,心苦更剧。余生不幸,竟忝为流亡者,然卑微如尘芥,名不见经传,若死,则如蚁,既活,要做人。愿效法吴汉槎、苏东坡,让自己活下来,轻松一些,自在一些;嚼菜根而不输富贵者,居陋室而不羡成功者,处逆境而不作哀苦可怜者,得赞誉而不为高谈阔论者,受冷漠而不沦乖张变态者;终贫不谄,纵富无骄;行有余力,则作文,不敢曰学杜甫、屈原,只为愿意喜欢。有流亡书简三则,以见证我自在地、不输地流亡着、活着、做人。

某某:你好!

这次的飞来横祸我不悔不怨。我终于被驱离生我养我的祖国。只是女儿婚礼举行时我仍六面碰壁,不能参加主持,又欠了儿女债;家人亲友或受牵连或担惊受怕,心下十分歉疚不安。温州机场别后,中午时分抵上海机场。浙江省安全厅已有张姓处长等三人在等候,连同温州来的两位董超薛霸陪押我至一宾馆后,即一步也不许我离开房间。我原不解为什么要用这么多人看着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直到无意中感觉到省厅的另二位明显地打开过我的密码箱,才明白这是配备了开锁和检查的专家。怪不得这两位客气、有礼,几乎不说话,抵达与离开都帮我提箱。

张君弄了个特别通行证,直陪押我至机舱口,见我进了机身才离开。张君笑眯眯的,许是任务圆满完成,有点开心,同我热烈握手,热情地说“交个朋友”,我却感觉冷飕飕的。飞机上我认识了邻座去英国在巴黎转机的南京女孩子,英、法语都熟练,遂请她忙进巴黎海关时作翻译说明。……南京女孩子在白线外伸出二指作“V”状表示祝贺顺利过关,我向她挥手并合十致谢。她也笑眯眯地转去上伦敦的飞机了。她的微笑,使我感到了温暖。她的那个笑眯眯,那种欢欣、善良,为我高兴的真切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熨贴捂热了我原先冷飕飕的心!

我在巴黎机场打电话给友人,说到自己的名字,旁边一留学生模样的人竟来同我打招呼。她说自己有一杭州同学,跟我同名同性,故记住了我。法国有电台广播我们的事,原以为是那同学出事。问我是否就是电台里说的黄某人。她向我祝贺自由,嘱我保重,问我需要帮忙否。她也笑眯眯的。我又一次感到欣慰和人性的温暖。我被国安放出来在家监居期间,也只有你,不怕连累,多次来看望我。

同学中没有几个能了解我。你一直关心我,信任我,对我的个人品质,生活经历是最了解的。四十余年的历史我不愿也不能割断,同学们或有误会都是正常的。如阿华,我在被驱赶的前一天在你家打电话向他告别,他说“你怎么还折腾啊!”他的麻木使我非常沉重。在生活的重压下,他直如闰土。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却不能使他了解我、理解我。

我同友人的公司泡汤了,倾家荡产,一文不名,焦头烂额,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路。我追求的是什么呢?民主、自由、人权、宪政。落了个如此结局,如此焦头烂额,看得见的将来都会焦头烂额,也许此生会永远焦头烂额。但民主还是要追求。总得有人追求,有人努力,有人焦头烂额,民主才会到来。民主毕竟是好的,是好东西。人总是要追求好的美的东西,不能也不会追求坏的恶的东西。我再不济,也不会、不能认与坏为伍。或许我的一生注定了要做牺牲,要焦头烂额,无法可想,只能如此,认命了。

我以前的侨居国、现在的流放地西班牙举国上下一致对我们的关心、支持、帮助、援救使人感动。反观华侨社会,却大部分不知情,或不理不睬,或麻木不仁,或冷眼旁观,或视为反革命而远之,真使人感到悲哀,无可奈何。当然,也有关心关注者,但为数寥寥,使我们这些做牺牲的马前卒也不免黯然神伤。但我历经炼狱,心早已长了老茧,虽不是金刚不坏,也差不多到了跌打无损的程度,总能很快释然、泰然。

在温州机场,老同学QY夫妇赶来送行,握着我的手,一脸严肃。我笑着对他说:“董超薛霸跟着我呢,你还敢来!”他一时未悟。我又说:“大厅里有许多国安局的便衣,都是为我来的。”你知道QY是绝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体制内好人,虽然紧张的脸都白了,还是硬挺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令人感动。旧习难改,口占一绝。摸到口袋里一位律师朋友送的一叠人民币,想起他对我说的:“你要是被起诉,我就敢为你作无罪辩护。”赋得一联。在飞机上,心潮起伏,搜索枯肠,凑成一律。兹将这一律、一绝、一联录下给你一阅,作为我在追求美好追得焦头烂额时,人间另外的美好来伴随我的佐证。

去国感赋

戊寅年秋,余参与友人海外返国上书活动,遭中共警方羁押。次年春,警方驱逼余去国。时老父病危,余卑词求恳留侍老父。警方称:“不走就坐牢”,“愿坐牢也得走”。是日,大雨倾盆,雷声震震。

死别生离走天涯,      天公为我垂泪花。

旧流蕞岛东瀛口,      新放异邦西班牙。

何踐人权害天理,      为求民主去国家。

人言雷震惊禹域,      是乃哀吟恸中华。

谢某夫妇

某夫妇渡海赴机场送行,时余遭逐国门,亡命天涯,董超薛霸侍侧。

骑鲸跨海送亡命,      响遏行云踏浪声。

银马腾霄三万尺,      潭深未及天高情。

谢赠金

进友兄赠金,称买粥活命用。时余遭逐国门,亡命天涯,身无分文。特撰联语致谢。

友直友谅友闻 无友不如己 吾友先进钱假钱恶钱臭 有钱可活命 尔钱真金

X年X月X日于马德里

某某、某某:你们好!

你们与令尊令外公感人的篇章,勾起了我对父母的回忆。我之所以说这是你们共同的福分,除了你们自己的领悟外,还因为有象我和我父母以及太多的类乎我这样的悲惨状况的相映照。

我99年被驱赶去国时,老父生活已不能自理。我几乎是哀求让我留下来照顾父亲过世再走,他们铁面无情。我不敢告诉老父要去西班牙,谎说有急事去北京,很快就回来。父亲一天天衰弱下去,直至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父亲虽有点老年痴呆,但神志基本清醒。一次电话中他抖颤颤地说:“阿河,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当时是机械地回应:“就回,就回。”他从不这样问我。每次问他身体怎么样,都说“很好很好,不要紧,你只管做你的事。”事后,我感觉老父这次问话不同往常,他是在盼着我回来见最后一面。

老父是硬性人,从不求人,这次有求的语气,我却在敷衍他。不久,老父就走了。每当想起这电话一幕,我就心如刀绞。

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家住的大街辟为菜市场。父亲在家门口占了个位置卖鸡蛋,大概是一、十元的本钱,两篮子的鸡蛋。每天搬个小凳,坐在门口,做着一斤、两斤鸡蛋的买卖。父亲做这买卖,为的是赚一点零花钱买酒喝。父亲没工作后,一家人生活的很艰难,全靠母亲一人打工维持。父亲有肺病,因为贫穷,一直没能治愈,但父亲有酒瘾,不喝不行。他不是那种酗酒者,只是每天都要喝一点,从来不会喝醉。这大约也是他唯一的嗜好,他可怜的寄托、浇愁之法。但因为他的肺病,时常发作的肺病,母亲和全家都反对他喝酒。他的肺病发作起来很厉害,吐一痰盂一痰盂的血,好几次都认为不行了,可都能转危为安。所以他自己对喝酒会影响、加剧病情的说法一直不相信。全家在这件事上矛盾很大。父亲硬气、不求人的基因使他去卖鸡蛋了。其实,说是为了赚一点酒钱,更重要的是想贴补家用。

那个时候,做买卖是被人看不起的,很看不起的。这条街上的老一辈人都称父亲为“先生”,称我母亲为“先生姆”。文革时,再怎么砸烂,还是有人这样称呼。这是他们从解放前延续下来的习惯。所以父亲卖鸡蛋全家都反对,都认为是丢人的事,连我也这样。我们都不跟父亲说话了,进进出出,当自己没看见他,谁都没有帮他提一下篮子、拿一次板凳。家里要吃鸡蛋,从不用他的,另外出去买。

我的父亲,就在他亲生儿子鄙夷眼光的注视下艰难地进出着、卖着鸡蛋、生活着,为了每天赚那几毛钱,为了不依赖老婆孩子而自己养活自己,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帮老婆孩子。那时的父亲是我现在这个年纪。我的父亲该有多大的勇气、多坚强的神经才能支撑住!天雷怎么不劈死我这没肝没肺的畜生啊!

我有一个好朋友,农村出身的,是医生,父亲病危时都是他帮忙抢救,进出我们家象自己家一样。他没有看不起我父亲卖鸡蛋。一次,他在我们家吃饭,我出去买菜,他说:“炒几个鸡蛋吧,我来。”转对坐着喝酒的父亲说:“阿叔,我拿几个鸡蛋炒了配酒。我们一起喝。”父亲没说话,只端着酒杯向他举了一下,猛喝了一口。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红了。父亲极少极少动感情,这几乎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电话中问我什么时候回家那一次只闻其声,未见其容。)老父信共产党,认为是下边坏,中央是好的。这位老人的儿子,不孝我曾像本。拉登那样偏执、狂热,追随毛泽东,投身革命,高喊“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七十年代后期醒悟了,就更吃苦头了,结果流亡海外,弄得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投。我在第三天赶抵辛酸了一辈子的父亲遗体前,父亲面容如生,我长跪不起,已没有任何作用了,只是赎回一点自己良心的不安。

当局驱赶我离国时曾警告一年内不准回国,一年后要回国须先请示。我没有请示就回国了,所以到家后不接电话,几避不见人,担心被有关部门知晓,惹来麻烦,不能安葬亡父。家人告诉我,老父去时,一口痰上来,十来分钟就走了,没有痛苦。

老父冥寿八十四,讳欣仁。我伫立在亡父的遗体前,回想着两代人的悲剧,作挽老父联曰:

老父亲超生 往西天去 欣仁自然成仙 没有痛苦 因为沉沉睡去不孝子奔丧 从外国来 避恶竟似作贼 时在恐惧 只缘早早醒来

我把父亲同母亲安葬在一起。我母亲早父亲十一年去世。母亲死得惨、死的很痛苦。我原想写一点关于父母亲、胞妹的文字,但不堪回忆。事情虽已过去十几年了,我还是受不了那回忆的锥心之痛,尤其是自己身处流亡中。

王若望垂危之际想回家,却被勒以条件;立群九十岁的老父缠绵病榻,天天念叨女儿,立群回不了;严家其父亲病重、亡故,也是不让回去;刘宾雁身患重症,年近八十仍流亡天涯……我已不可能对父母亲做任何事了,无论我的愿望有多强烈,有多美好!

你们真有福分啊!要知足,要敬畏啊!

借你们的福分和欢乐,我写下了这一段文字。谢谢你们!祝福你们!

某年某月某日于地中海畔

某某大姐:你好!

……

再来说我吧。你曾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苦。是的,我总想向你传递些欢快、赞誉、可以给人安慰的事而避免说我自己。因为我知道,再刚的人也是需要理解的,听了暖心的话也会通体舒泰。真诚的称赞是勉励,更是认可,能使人得到受了伤,咬着牙,一声不响,自个躲进丛林中包扎好伤口后的抚慰,使心灵得到平静的愉悦与安宁。我自己的过去,都是苦。你从流放、炼狱中走了过来,我从炼狱、流亡中爬了起来,何须再让自己浸泡一会盐水、碱水、血水的滋味呢!现在的你,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出现了,当然是指你的人生价值。你把亿万人渴望知道的历史真实重现了,你把积年的冤魂苦鬼的苦水倾倒出来了。多少人为此落泪、欢呼,多少人感谢、敬重。你的人生轨迹运行到这一步,夫复何求!你可以放松一些了,你应该生活在欢快愉悦之中。

苦之一说,有时也在一念之间。我在流亡中,对此是有很深感悟的。一念之变,天上地狱。我就经常自得其乐,即便是前几年几乎没饭吃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苦。我有一点阿Q味,但我不是纯阿Q,孔门之学、老庄之说对我影响很大,很管用。这也有过程,我也曾万念俱灰,厌倦人世。

八九年我在海南,办了全国第一批异地人士在海南的出国旅游团。“六四”后,我在继续做。赚钱是主要目的,想自己有钱了,做些自己愿做的事,如先师的律学研究。我从先师潘公怀素先生学乐律,但我更爱听先师谈历史、谈当代。先师是邓演达、史量才、梁漱溟、张申府那代人。我从先师处了解到有许多奇才异士流落、沦落。我就想有朝一日我有钱了,首先要为这些人出书,让他们尊严地活着,让他们人尽其材、才尽其用。

九零年初,出事了,帮我做的胞妹,天使般善良的小妹,在深圳边检站死了,等于是我亲手杀了她。当时我在香港,怯懦的我不敢回去看望为我死的胞妹。我母亲去世,我在匈牙利,家人瞒着我,担心我回家会坐牢。我母亲因想见我,死得很痛苦。都是我作的孽!

九三年我偷偷回国回家,为胞妹修墓安葬。她生前爱读书,却因为家境贫寒、文化革命,只读了六年小学。她喜欢泰戈尔、徐志摩、台湾三毛的书,也学写新诗。她美丽、温淑、内向,象深谷幽兰。七九年温州有人因与北京西单民主墙有牵连被判刑五年,她从自己28元的月工资里拿出五元资助其家属,五年六十个月,不吭不哈。直到五年后那人与家属提着一大包桂圆来家感谢,我才知道。我为小妹写的墓碑是“迎宪书屋”,墓志铭是“死蹈义烈信,生行善美真”。每去看她,每在她的忌日,无论我流亡何方,多瑙河边、莱茵河旁、塞纳河岸、地中海畔、湄公河上、落基山下,总是烧书作纸钱,冀望在另一个世界,有书与她作伴。

九四年,我再出来后,经常想到死。我的豁然开朗是在98年后。

九七年下半年,用命换回的钱折腾的差不多了,就倾全力作最后一博,听信了乡贤南怀谨的话:加勒比海地区是唯一还可能出类似李嘉诚的地方。约了几个朋友去多米尼加、多米尼克、海地、古巴……考察,最后选定多米尼加立足,梦想发财。进行了大量的前期投入。刚有了点眉目,未料祸从天降。九八年底,海外一民运同乡友人闯关回国上书,我恰在家乡,帮了一下忙,被牵连进去,国安把我当大鱼抓了起来。那做生意的事自然被扼杀于萌芽状态,连累了合作的朋友。

我倾家荡产、身无分文,欠债累累。好在以前做人尚可,朋友亲戚帮忙或赠或借了二十万元(人民币),打算在西班牙做点小买卖过活。那笔钱异地兑换,家人在国内交款,我在西班牙一温州商家取得西币现金。祸不单行,钱全被抢了。地铁站口,三个摩洛哥人,一对匕首轻轻地顶在腰间,两条胳膊铁箍似地搭在肩膀,十个指头象朋友在我身上戏耍挠痒似地游弋搜索。我要命不要钱,一毫不动弹,半声不敢吭,二十万元买掉了一劫。未料在劫难逃,当我十分艰难地再筹借了钱,于零零年十月开了一间小铺后,却一直亏空到零一年的五月。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小铺光临了几位络缌胡子的彪形大汉,这回是东欧逃难来的罗马尼亚人,全不顾同是天涯沦落,洗劫了小店。我被打晕,眼角嘴巴遭硬物砸伤,送医院急救。幸亏祖上积德,没瞎,只是脑袋肿胀的象大西瓜。曾以为要死了,虚惊,活了下来。这命算是捡回来的。

当下大陆全体沉沦堕落的大气候自然也笼罩着海外华人社会。敬而远之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叛卖献媚者有之。我同别人合作的两间饭店曾被巧妙而高明地弄没了,我虽肉疼的紧,然终能处之泰然。我曾经将近半年,以盐、白糖、稀饭,间或牛奶、面包、鸡蛋过活,我没感到苦,且尽量安排的有滋有味。我曾经向自以为只要我开口,就一定会送钱或借钱给我的朋友开口,却被或婉拒或刨根究底地问,自然立马就有些世态炎凉之感,但很快也释然了:总有各自的不便、难处,嗔心便苛。

你说出了“也是一去不回头”的话,我很高兴,因为你把我当亲人,你怪我又原谅我。这使我感到亲切与舒坦。你是洞知世事、人性的。“人呀,复杂又富于变化,并被环境所左右。”这话像莎士比亚写的台词。我把这些小小的苦衷向你倾吐一下,也是让你知道我的情非得已。天下事总是有难说清的。宽容总比切齿好,比计较好。你说自己只能学鲁迅,我也是拥鲁派。但鲁迅也有他的铁屋子,有他的“心中贼”。你也有,我们都有。鲁迅的“犯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与他接近”、“我一个也不宽恕”的切齿,我现在是有另外的体悟了。像“受伤后,咬着牙,自个躲进丛林……”我以前山呼万岁的话,现在觉得可以有别样的理解:我没有受伤,不以伤为伤,就伤不到我了,何须切齿,何必咬牙,何用躲避,何来包扎……然后一切都会变样。月有阴晴圆缺,事有因缘起伏。耐得寂寞,受得冷落,走得坎坷,任得劳怨。凡事,总会变化。

我豁然通大道了。

在物质上最清苦的时候,我与文学开始结缘,写文章换稿费。第一篇写陈立夫,第二篇写李阿姨。一篇小文章竟能换七、八十美元,可够我活命大半个月。王若望客死他乡,我和郑义帮羊子大姐编《王若望纪念文集》。王公的凛凛风骨、与羊子大姐的相濡以沫,令我感动不已、肃然起敬。元旦那天,香港和美国的纸媒发了我这无名小卒的三篇文章,我很高兴。元旦版面金贵,名人靠本事,也恃名气,我则全凭一支秃头笔,几乎有些自得。我自然不能也不会修炼到四大皆空之境。我写文章,是排遣,是寄托,是为历史留此存照,当然也是为换牛奶面包。看到你的文章,看到那些大家之笔,才知道自己的小儿科、未入流。虽然惭愧,为自己没来由的轻浮、疏狂失笑,但还是平静的,并不跌入妄自菲薄。因为我既欣赏你们在文字王国里的自由驰骋,也感悟到自己在心灵上已进入了比较自由的境界,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某某大姐,我们要高兴啊!都熬过来了!现在什么都打不败我们,因为我们的心永远不输了。

心不输,这在流亡者来说,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的。这不输,非计输赢、重顺逆、论胜负、见成败、较贵贱、笑贫富、耽穷通。这不输,在儒家来说,是平和、中庸,是暗室不欺的慎独,是三省吾身的欢欣;在老庄来说,是淡泊、自然,是返朴归真;在佛门来说,是普渡,是轮回,是解脱,是众生平等,是舍身饲虎,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在基督来说,是自由,是宽厚,是博爱!

这心不输,让我在天涯海角流亡着、活着、做人、作文。

某年某月某日  于天涯海角

二零零四年十月十六日于西班牙。马德里。小铺

 

 

 


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www.chinamz.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