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十二年半

 

金艳明

 

2004年11月27日,我的丈夫刘京生因为组建“中国自由民主党”被判处有期徒刑,在经过了12年半的囚狱生活后,获得释放回到家里。望着他那花白了的头发,我的心里百感交集,而他看着身高已经超过他、大学毕业了的儿子,也同样感慨万千。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家的生活又将重新开始。但是,12年半的那段日子真的能过去吗,真的能忘记吗?不能,那段日子留给我的记忆是痛苦的,是刻骨铭心的,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一、孤独无助的夜

12年半前那个清晨,我一觉醒来,发现刘京生一夜没回家,我就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当穿绿色制服的警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知道预料中的一切终于发生了。当时我最担心的是我的儿子,他才九岁,我该如何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他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呢?

不懂事的孩子找我要爸爸,我骗他说,爸爸出差了。可聪明的孩子从我的神情上看出了端倪,天真烂漫的脸上蒙上阴翳。我和刘京生的父母商量后,决定把真相告诉孩子。

晓光知道了爸爸被抓,他哭了,哭得很伤心。象许多天真烂漫的男孩子一样,晓光也有个远大的志向,长大了要当警察,要抓尽天下的坏人。他不理解爸爸怎么一下子也成了坏人。

我无法向孩子解释,因为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我心痛如刀绞,但是,为了孩子,我必须保持冷静。我告诉他,爸爸不是坏人,只是惹了一点小麻烦,很快就会回家的。

爸爸被抓走,对儿子的打击很大,他的情绪变得低落,活泼的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那年的冬天一个夜晚,晓光开始发烧,我给他吃了退烧药,让他睡下,后半夜我被惊醒,我听见他在唠唠叨叨什么,我开灯,看他沉睡着,可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什么,我摸了他的额头一把,吓了一跳,他这是发烧说胡话呢,我叫醒爷爷奶奶,他们说要马上送医院打针,不然这么烧下去要出事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但还要陪我一同去带儿子到医院看病,因为儿子发烧烧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一个人抱不动,不得不轮流抱,累的爷爷,奶奶走都走不动了。

我们抱着孩子出门,冷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寒噤,紧紧地护住孩子,冷清的医院护士的脸比外面的风更冷。她训斥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把孩子送来,说是再这么烧下去,孩子的脑子会烧坏的。昏睡中的晓光叫着妈妈,奶奶,又叫爸爸,我听着心里发酸,我落泪了。

儿子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爸爸不是坏人,警察叔叔可能搞误会了,他们会查清楚还爸爸一个清白得,爸爸会很快回来的。我告诉儿子我们一同等。儿子相信了,我们就一同等。等到了1993年的春节,刘京生没有回家,等到了1993年的5月28日,刘京生还是没有回家,又等到了1994年的5月28日,刘京生依然没有回家。

在羁押两年半后,1994年12月14日,法院终于开庭,对“中国自民党案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我作为家属,参加了开庭,刘京生被以“组织、领导反革命集团罪”、“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各“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决定执行十五年”。

法庭审判时,是我两年多来第一次见到他,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两年多,他人瘦了很多,我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

在法庭审理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镇定沉着,答辩时不卑不亢,尽量把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我既钦佩他的敢于担当精神,同时又担心因此加重他的责任,使他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在最后的法庭陈述时,他的声音喑哑起来,语调断断续续,他的头扭向我坐的方向,说道: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和孩子。那一霎,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光,我的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那一年,我的孩子刘晓光9岁。

刘京生被判刑,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儿子。因为按照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经验,我的儿子将因为一个反革命的父亲,而从此过上不同于他的同龄人的生活。

二、我所认识的刘京生

我是1979年分配到北京公交公司,认识刘京生的。刘京生当时是北京公交公司27路车队的司机。

那时我才22岁。

刘京生为人宽厚,风趣幽默,勤奋好学,是那种能给女人遮风挡雨的男子汉。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1980年,我们结婚了。婚后第二年,生下我们的儿子刘晓光。

事实上,于今想来,我觉得我当时一点都不了解刘京生。我婚前不知道刘京生对政治的浓厚兴趣,我甚至不知道他在那场轰动世界的“民主墙”政治运动中的作为,婚后我才知道刘京生在民主墙时期参加过民刊《探索》,才知道了魏京生,知道了民主、人权这些当时在中国还很稀罕的名词。

刘京生的很多见解对我来说是新奇的,他为我开启了认识人生的另一扇大门。

准确地说,我对政治不是无兴趣,而是不敢有兴趣,是对“政治”的躲避,这种躲避事实上是出于自我保护。

我1957年出生在北京一个满清遗族家庭,我们家族的姓氏就是出于自我保护而改成的汉姓。祖上的磨难我知道得不是很多,但是,从我懂事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与我身边的小伙伴们不大一样。

“文化大革命”来临的那一年,我九岁。

童年和少女时期,“政治”留给我记忆是恐怖的,它在我心中埋下了深深的阴影。此后的多年,对政治,我不仅是回避,甚至是恐惧。恐惧所至,以致我对政治组织都采取逃避的态度。说来有时我的朋友们都不信,我竟然没有加入过“中国共产党的预备队”共青团,不仅如此,我甚至从没有写过申请书。这在我的同龄人中是罕见的。

这很能反映我的心态:抗拒政治。

但是,命运弄人,我竟然嫁给了一个血管里激荡着沸腾的政治热情的人。

与我不同,刘京生的少年时期过得很顺,他的父母都是中国科学院的政工干部,他从小生活优裕,生活的大门向他是敞开的,他的少年时代享有各种的政治荣誉,这培养了他乐观、积极、正直的性格,但是,由于他不明白他生存的并不是一个充满阳光与宽容的世界,所以,这也埋下了他日后走向艰难的政治人生的伏笔。

15年,人生最美好的时期,凭空被剥夺了,我至今不知道刘京生在法庭宣判瞬间的想法,对于我,这无异是晴空霹雳。

宣判之后,很多朋友来慰问我,一些与政治无涉的朋友甚至向我提出“离婚”的建议。

是的,15年的时间,对于人生来说,实在漫长,对于一个没有政治理念的女人,这过于残酷。我理解大家的好意,我也理解世俗的观念,我也在孤寂长夜一人独处时眺望夜空,明月皎洁,星空寂寥,我常在想刘京生此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父母身为中共干部,青少年时享有太多的政治荣誉,他能理解今天的一切吗。不论别人怎么想,我不理解。

三、沉重的生活负担

刘京生被捕后没了消息,所有的情况都是通过公安局和派出所得知,1995年6月22日,我收到他从监狱发出的信件,这是他被监禁以来给我的第一封信,他第一句写道:艳明:三年多了,这是第一封信,说什么呢?积三年之千言万语,只用一句话来表示:你辛苦了!

仅仅看到这一句,我的眼睛就湿润了。辛苦了,仅仅三个字,但是它包含了太多的故事。他接下来写道:“父母好吗?孩子好妈?我多么想念他们,特别是父母,岁数大了,又有病,更是令我担心,全拜托你了,就算为了一种情,一种义,一种天命。这几年知道你们很苦,为我付出了许多,相信我有能力偿还的,精神的物质的,都会加倍偿还。切,切。”

我没有指望他如何报答我。但是,他的坐牢因此而给我带来的。我一个人月薪1000元,不但要负担孩子的学费生活费还要负担刘京生的生活。每月要给他送200元生活费,还要给他买书。每个坐牢者的家属都知道,狱中亲人的每月一次来信,最重要的最实质的内容就是向家里要东西。刘京生的第一次来信就这样写到:“今天匆忙去信的主要目的就是:这月26日(星期一)可以接见,希望你一定抽空来一趟,给我带个褥子,一条毛巾被,一条床单,再带上些钱,一部分到这里以后买些烟之类的用品,一部分留给我用。这几年知道你们很苦,为我付出了许多,相信我有能力偿还的,精神的物质的,都会加倍偿还,对了,还要带一个脸盆,一双拖鞋,谢了,别忘带张晓光的照片。切,切。”

在95年的信中他要求到:“我不想浪费,想多看看书,学习学习,这就要麻烦你了,谁让你这苦命的人做了我的妻子呢?更何况除了你我还能让谁去为之奔波?父母年岁大了,实在不忍再麻烦他们了。”他说的是实话,除了我谁还能帮助他呢?

他的每次来信都如同给我的催帐帐单,我每次接到接见信都要按照信上的内容给他送去他要的东西,他为了不荒废时间,在狱中坚持学习,我每次探视都给送生活费的同时,都按照它要求的书目送去法律、哲学、政治经济类书籍,如《现代西方学术文库》、《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柏杨版资治通鉴》等,他在狱中参加自学考试,需要参考书籍,只要他写出书目我就给他送去。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为了保证他在狱中的生活和学习,每月给他的200元生活费和给他的书籍,这都是从我和儿子的嘴里和身上节省下来的。儿子在长身体,我要保证他的健康成长,所以,最终只能从我自己身上节省了。为了能多挣些钱,我到朋友的书店去打工,我每天早上6点上班下午3点钟下班,下班后直接到位于海淀镇的书店去,工作到晚上九点,休息日也不休息,风雨无阻,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整整两年多。

四、亲情的支持

我并如人们想象得那样坚强,我毕竟是个女人,我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对生活的憧憬,我也曾经多次在深夜里望着星空想:“难道我注定要吃这样的苦?”打两份工的滋味并不好受,连续工作使我身心疲惫,睡眠不足,终于我病倒了。医生警告我,体力的透支是要减寿的,我本来是个很爱玩的人,喜欢旅游,喜欢运动,但是这两年我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谋生的工具,为生活奔波。我住进医院,在我身心最脆弱的时候,自己至亲的亲人没有在身边,我的丈夫在坐牢,我的儿子在河北蠡县读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的呢?我又一次落泪了。2000年,刘京生给我写信:“你一个人带孩子,又要照顾老人,还要工作,其间的辛苦只有你自己知道。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责备别人和自己,责备生活,要永远热爱生活,爱每一个人。学会爱人,就会有好的心态,好的人气,恶与悲观失望就会远你而去。坚持,让我们共勉。”他的理解是对我多年辛苦劳累的肯定,是对我的鼓励和支持。虽然我因此而感到些许安慰,但是,我也不能肯定我的心力和体力还能坚持多久?我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坚强。我是个脆弱的女人。

所幸,我的亲戚们给了我帮助和支持,公公婆婆都有离退休金,他们可以给我帮助,为了保证孩子不受政治的影响,能有个安静的学习生活环境,我把他送到河北的重点中学蠡县中学学习,学费是我的姐姐和刘京生的姐姐帮助支付。如果没有亲戚的帮助,我不知道我和孩子的今天会是什么样。

五、感受主的恩泽和友情

在我心灵最孤单的时候,经朋友介绍,我参加了基督教家庭聚会,在那里我感受到了主的恩泽和兄弟姊妹们的友情,孤寂的心灵得到宽慰,海外朋友们也从经济和精神上给予我极大的支持。1999年,在安定门一个普通的居民住宅内,我接受洗礼成为一个基督徒。我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孤寂的心灵有了归宿。

12年半,艰难困苦的生活改变了我,主的恩泽沐浴了我,朋友的友情温暖了我。12年半,我变得不再年轻,但是我感受到了人生真爱,找到了心灵的归宿。12年半,我的儿子从不懂事的孩子长成大人,在我的努力下,艰苦的生活没有改变他对生活的热情,父辈的人生磨难也没有影响他的人格成长,他顺利地读完大学,开始学会自己面对生活,面对人生的困难。今天我们全家重又聚在一起,我们都已经不是12年半前的自己。我们更深刻地懂得了生活、亲情和友情,我从主基督那里明白人生的真谛。我懂得在人的生活中,家是最重要的,家是我们的生活的一切,是我们生命的港湾。我要用自己的一切来维系这个家,善待自己,善待家人,善待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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