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六四”难属群体中,有不少是年轻的遗孀。她们本来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1989年的那场劫难,把她们一下子抛入了苦难的深渊。丈夫离她们而去了,剩下失去了父爱的遗孤要抚养,甚至还有失去儿子的公婆要她们照顾,精神上的打击和生活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在这批遗孀中,张艳秋就是一个。
张的丈夫王志英,1954年7月27日生,生前为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重型汽车铸造厂传动桥厂职工。1989年6月3日晚12点,遇难于珠市口十字路口,子弹射中颈部大动脉,经抢救无效身亡,遇难时35岁。身后留下了一个仅七岁的女儿。
大概在1995年左右,我由张先玲女士陪同第一次去看望这位遗孀时,她交给了我一个已保存很多年的照相胶卷。那个时候,因“六四”大屠杀所造成的恐惧感仍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尤其是那些死难者的亲属,他们怎敢把自己亲人遇难时拍摄的照相底片送到照相馆里去冲洗呢?在最初的那几个年头,不时听说有人举报把有关“六四”的胶卷送到照相馆去冲洗的。那次见面我答应帮她的忙。我不敢在北京冲洗,而是把胶卷带到南方乡下,而且还向照相馆老板谎称:照片上的死者系死于车祸。以后有此类照片需要冲洗,我都照此办理。照相馆老板明知此中之隐情,但出于对我们遭遇的同情,也就心照不宣,帮着蒙混过去了。
从照片上看,王志英死得很惨。当时他就倒在自己妻子的脚下,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下面就是他妻子所写的证词:
“我家住在北京珠市口西湖营3号,我娘家住宣武区椿树上三条18号。1989年6月3日晚10时多,我俩从我娘家回自己家,从前门外公园胡同出来就不能通行了,到了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我俩只好推着自行车步行回家,当走到珠市口时就听到枪声,我们还以为是放鞭炮,边走边看,这时枪声越来越近了,听到有人喊:‘打枪啦!打枪了!’我们匆忙从挤满人的路口通过,看到人们到处奔跑,军队已经过来了,是从南往北过来的,都是全副武装,头戴大壳帽的军人边跑边开枪。我们一看情况不好,赶快跑到路口一辆面包车的后边躲藏起来,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正在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王志英,他倒在了地上。我急忙蹲下去扶他,鲜血从他的后背流了出来,我忙用手堵,血又从前边的颈部喷得很远,后来我才知道中弹部位是颈部大动脉。当时我拼命地叫喊:‘救命呀!救命呀!’但是在密集的枪弹声中,我的声音再大,也太微弱了,没人听得见,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打枪的部队那边,我的声音都喊哑了。大概过了几分钟,前边的部队过去了,在我的拼命叫喊下,旁边的人才拥了过来。地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大片,我的身上也全都是血。这时有人说:‘赶快送医院!快送医院!’这时有一个人推过一辆平板车,大家把志英抬上车,但王志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可能已经停止呼吸了。人们把他送到附近的前门医院,医院说治不了啦,赶快送同仁医院吧!人们又截了一辆面包车,把他送走了。当时旁边的人没有让我上车,车开走后我拼命喊要一块去,这时有两个年青人骑车带着我奔向同仁医院。当我们到达崇文门立交桥时,又遇上进城的部队,我们不敢上前,只好等他们过去才赶到同仁医院。到医院后,看到医院一片混乱,别人帮我跟医院说明情况后,一位姓赵的大夫对我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当时跪在地上抱着大夫的腿说:‘求求您,救救他吧!他有七岁的女儿呀!’我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沾了大夫一身,大夫流着泪说:‘不行了,我们用了各种抢救的办法,他送来时已经不行了,他死了,已经送太平间了’。他是送到同仁医院的第一个死者,过了一会儿,赵大夫带我去太平间确认了一下,取下了志英身上的钥匙让我看,我的心彻底地碎了。我大声地喊叫,这时医院给我打了一针(可能是镇静剂),许多好心人围着我、安慰我,当时还有个青年报社的记者给我照了一张相。这一夜同仁医院拉去许多受伤中弹的人,谁也没有逃过死亡,还有一个女大学生吓疯了。许多人陪着我掉眼泪一直到天亮,一位至今不知道姓名的男青年帮我去通知了家里人和孩子的叔叔,到了6月4日中午才把我接回自己家。就这样,89年的6月3日在回家的途中我就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人王志英!
“我爱人死后,双方父母和兄弟姐妹都非常悲痛。我一星期没有进食,整天哭泣不止,神情恍惚,每日晚上都盼着他回来,总以为他去上班了,心想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有时夜里经常说胡话,喊他的名字,一个月消瘦了二十斤。我的女儿当时只有七岁,他爸死后的几天我们没有告诉她,火化的那天才告诉了她,突然袭来的打击把孩子吓坏了,不住的哭,学校的老师说她在课堂上经常发呆,回家后也不吃饭,同我坐在一起掉泪。我的母亲急死过去两次,我的婆婆更是悲痛万分,吃不下睡不安,半个月后,公公眼睛急得看不见了,去医院作了手术,两年后因思念儿子过度悲痛离开了人间;婆婆高血压、冠心病也越发加重,经常离不开医院。我爱人的死,给全家人带来的痛苦,说不完也诉不尽。”
现在,张艳秋虽然已经再婚,但她忘不了死去的前夫。上面那篇证词,就是根据她在“六四”十周年时的一次采访录音整理而成的。一直到今天,只要听一听她那泣不成声的控诉,谁都会感受到揪心裂肺的疼。
然而,也正是她的这份证词以及那个刻录了她的哭诉的“六四”光碟,她被中共当局列入了“黑名单”。多少年来,每逢“清明”、“六四”等敏感时期,警察就会“光顾”她家里,警告、威胁、恫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禁止她出门,不准她与难友们来往。但艳秋是勇敢的,她从我们这个群体汲取力量,也甘愿为这个群体付出自己的一份心血——为了曾经深爱的前夫,也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女儿。(丁子霖根据张艳秋证词整理
2005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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