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位西方作家感慨地说过:“在共产党国家,再没有比写自己的党史更困难的事了。”昭雪与鞭尸令人不解地交替出现,褒贬失实的结论出尔反尔地做出,翻开遍布空缺、断裂和涂改的历史文本,常让人生出是非功过难予评说的困惑。就拿文革中红得发紫的林彪来说,自从坠机外蒙荒野,这位前副统帅立即给加上野心家的恶谥,从此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然而曾几何时,随着毛尸的日趋腐朽,为林彪翻案的文章最近又陆续发表出来。本文无意染指这些中共内部的争执,特拈出此一话题,只为顺势切入以下的讨论。
抗战后的那场内战,共军到底凭什么打败了国军?被老蒋摘取的桃子何以转眼会落入老毛之手?凡是从大陆历史教科书和大众媒体宣传中陶冶出来的人士,肯定都会人云亦云地回答:国民党腐败无能,解放军赢得民心,更有毛泽东人民战争的军事思想明灯高照历史的必然性,斯所以小米步枪击溃美式装备也。历史一向都是战胜者书写其业绩的功劳簿,每当历史的狂飙尘埃落定,胜方总要为编造自家的神话而甩出一整套意识形态的修辞,对历史进程的官方解释从此便铁定为掩埋真相的一座座丰碑。然而吊诡的是,胜方内部人多嘴杂,各自表功,他们自说自话时难免泄露些蛛丝马迹,就在这叙事的参差中,明眼人或可洞察出事情的症结来。
文革中毛泽东搅浑的一潭水终于在毛后沉淀下来,档案部分解密,党内文史自觉意识萌动,一批幸存的当权派有所保留地诉说起个人当初的处境。比如邓小平就通过女儿毛毛的转述,历数刘邓如何率领二野转战中原,如何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牵制国军兵力,又如何在大别山为求生存而放弃暴力分田,自行采取了减租政策。尽管毛毛一直在自觉地强调中央对刘邓的英明指示,但却不自觉地说出了刘邓大军为保护中央付出的牺牲代价。原来毛泽东及其中央当时处境极为狼狈,他们出没陕北山沟,一直疲于逃命,刘邓打运动战死拖国军后腿,为的就是打进去拉出来,好给中央机关不断开出生路。而与此同时,他们也把本可增援东北战场的国军拖在华北,使困守中的林彪四野赢得整编出击的机会。二野和四野显然各有其卓著的战绩,与其说毛泽东运筹帷幄,指挥他们打了胜仗,不如说是他们硬杀出血路,靠军事冒险护了毛的御驾。正因有这一段委曲经历,只是在邓小平当政后,当时主持总参的杨成武才得以出面召集,以政协名义,指令幸存的国民党被俘将领各叙经历,出版《辽沈战役亲历记》一册,通过败将的口供,重构了四野辉煌的战史。
败将们尽管在按胜利者定的调子说话,筛选过的记忆还是夹杂了耐人寻味的背景残片。应该指出,歼敌固为征战之目标,但在集团军对垒的大战场上,尽可能保护本部实力,则始终是敌对双方任一独立作战单位的战斗本能,遥控的总指挥与野战军司令在应变决策上的龃龉往往即由此而起。锦州上扼沈长,下控平津,当时乃两军共争的要地。毛泽东多次电催林彪南下攻打锦州,其中心用意就是要牵制北平方面的傅作义军队,减轻中央机关逃窜中的压力。而林彪的一再违命,坚持要围攻长春,明显是不愿去冒三面受敌之险。蒋介石多次飞往前线督催卫立煌出兵增援锦州,卫之拒绝贸然出动,也有他类似林彪的道理。蒋指挥不力,未必证明他昏聩失策;转观毛的实际窘况,却与后来电影上那一决胜千里之外的军事浪漫态全不相符。直到后来,在各方压力下,林彪才出其不意,突然挥师锦州,硬是用人海战术攻下了该城。他紧接着又在偏离毛的指挥下机动作战,北上击溃廖耀湘兵团,趁国军阵势全乱而士气已挫之机,纵兵散出围打,将乱就乱,遂一举攻占沈阳。辽沈战役之大获全胜,自应首推林彪的随机应变之功。直至锦州城破,胜败之局尚存变数,林彪的军事冒险仅获险胜,遂在局势的阴差阳错中侥幸拨动了历史的转捩点,致使共军从此占了上风。战局犹如一幕存在主义的境遇剧,在遭遇战况之前,并不存在胜负的本质,战局的顺逆之势实乃无数的巧合与错误扭结而成的链条。
人海战术是什么战术?是指战员指挥老兵在后压阵,迫使从农村征集的新兵秦俑般密集地向前冲锋,用前仆后继的血肉之躯造成杀不胜杀的阵势,最后使敌方机关枪的火力濒于失效,甚至使射击得疲惫的国军面对机器人一样倒下的战士感到眩晕恶心。相对于国军更依赖现代化武器和更重视人的生命的军事编制,共军正是从前现代中国的落后状况中抓住了可资利用的人力物力,既组成劳力密集的敢死队,又建立起就地补给的军事动员系统,其八年抗战中蓄精养锐的兵力才得以节节获胜。而国军一直与日寇拼死拼活,喘息未定,即统疲惫之众,困守资源耗竭的城市,现代化装备的部队难以迅速配套,遂失掉艰苦抗战保下来的大好江山。
中国社会现代化最大的障碍端在人多地少的农村,那里的困境本应靠投资工商,转剩余劳力入城镇以达疏解。中共却为一己夺权之私,利用此落后状况大搞暴力分田,从而在内战中将军事动员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而国民政府则主要靠海关和江南乡绅工商社会的税收维持其脆弱的财政支出,可惜这一发展中的经济抗战中破坏殆尽,此后的腐败无能实为其基础薄弱所致,是败局的症状,非必败之根源。讽刺的是,毛泽东率八路进皇城嘴里喊着要进京赶考,但自土改、大跃进直到文革,和平建设,用的却还是军事动员的旧法,为实现工业化,依然在搞榨取农村的掠夺经济。东北一直是重工业基地,曾得益日伪旧基础和苏俄新援建,但在转向市场经济的今日,国营企业一片萧条,旧体制种种弊病积重难返,其不堪收拾的衰象更惨于辽沈战役后的大地疮痍。这就是中共当年从国家的落后中大肆渔利以增长优势的现世业报。眼前这场经济的辽沈战役该怎样打?胡温政府正面临严峻的挑战。
注:《辽沈战役亲历记》(原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全国政协编,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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