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外大街——当年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在这大街上骑车往返两次,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时路边矗立着一座相当气派的住宅楼,令我常常产生一种遐想:这里边的住户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想不到若干年后,由于命运的安排,我竟然与这座楼发生了关系,因为在这座楼里,住着一位与我有着同样命运的母亲。她的女儿叫苏欣。在十六年前的那场劫难中,我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而她则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我曾经多次去那栋楼里找过这位母亲,却始终没有见上面。一个深秋的晚上,我再一次来到她的家里。心里想:晚上家里总不会没人吧。然而,这次我又失望了。我多次敲门,却仍然无人应答。我仔细观察,发现防盗门上的落尘并不算多,不像是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我只得求助于这家的邻居了。于是我敲响了对面的单元门,出来一位先生。我对他说:“我是对门女主人的朋友,路过这里想看看她,但始终没有见到她,她是否已经搬家了?”那位邻居告诉我:她现在住在百万庄,地址不清楚;
偶尔也回来看看,呆的时间不长。我立即写了一张纸条,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请她回来时给我回电。邻居说: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碰见她。我虽然有些怅然,但别无他法,只好拜托那位邻居一定把小纸条交给她。
我从楼里出来,外边突然飘起了濛濛细雨,宽阔的马路上车少人稀。我站在站牌下,透过路灯昏黄的光线,望着灰暗的天空和飘洒着的雨丝,身上感到了北方深秋的寒意。我心里一遍遍默祷:但愿我能早日见到这位未曾谋面的母亲。
也许真是上苍有眼,第二天上午,我竟接到这位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我确实很少回家,今天回家看到你留的条子,就给你回电话了。在电话里,我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约好马上去看望她。
我又一次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铁门前, 给我开门的是一位快六十模样的妇女,高挑身材、端庄文雅。她见到我,目光有些茫然,不知说什么好。是啊,我与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要不是由于同样的命运,怎么会找上她的门呢?但她没有拒绝我,还是请我到她家里坐下。于是,我谈起了自己儿子的死,谈起了这么多年来难友们的寻访活动。我对她说:我们都是同命运的母亲,我在儿子遇难后,也曾经受过痛苦的煎熬,觉得这个世界太残酷,作为死难者的母亲,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但是,我心里总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儿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必须讨一个公道。后来,我认识了一些难友,同他们一起寻访其他死难者的亲属。我们互相安慰,互相支撑,而且向人代大会提出了我们的诉求……。
说起这个话题心情是沉重的,但渐渐地,彼此间原来的那种距离感开始溶解了,两个母亲的心随之也贴近了。她含着泪水,向我诉说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悲痛。
她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家庭,丈夫是冶金部的一位局长,她在一个厂里当会计。苏欣是他们的独生女,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89那年29岁,已经成家。小两口都在中国有色金属总公司工作,日子过得很安稳、和美。她说:苏欣从小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她从不让父母操心。空闲的时候,喜欢读书、听音乐、还喜欢旅游。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死在我的前头!”她说她是一个苦命人,丈夫早他女儿一年去世了,身边只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自老伴去世后,女儿为了不让她孤独,常常回家来看她。可现在女儿也走了,自己成了孤身一人。
她说起当年女儿的遇难,遏制不住内心的痛楚。她说:1989年6月3日,她女婿恰好出差在外,女儿知道她那几天身体不适,就来探望她;晚饭后,女儿回到自己家里,但心里总觉得不应该让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于是又返回阜外大街母亲家里。但是,当苏欣途经南礼士路南口时,却遇上了戒严部队用冲锋枪扫射路边的人群。当时有五个人倒地,苏欣就是其中之一,胸部中弹,被送往儿童医院,后又转人民医院,但没有被抢救过来。她反复说:“真不该来看我,不该来看我啊!”她陷入了深深的歉疚与悔恨。
我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劝慰她,因为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我只能说:“不是她不该来看你,而是政府不应该开枪!”当然这话是无法抚平她心灵创伤的,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以后,我常常约她与难友们相聚。我想,同命运的人在一起,大家敞开心扉,总能起到缓解各自痛苦的作用。开始,她很少说话,但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后来,她慢慢变得开朗起来;再后来,她摆脱了束缚自己的精神桎梏,勇敢地参加了我们这个群体的联署活动。现在,她已成为我们“天安门母亲”群体中的重要一员,只要有事,她总是默默地去完成。
然而,生活对她实在太残酷了,不幸的事接踵而来。几年前,她找到了一位理解她的老伴,期望能一起度过凄苦、孤独的晚年。但这位老伴竟又过早地离她而去了,现在她又成了孤身一人。
我想,我们这个群体应该让她得到更多的关怀和温暖,应该给予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张先玲执笔,丁子霖改定
200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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