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作家也许应该为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而心存感激。当代中国为创作提供了足够的素材,这种优势是西方作家所未能拥有的。关于“俄罗斯大地”的无病呻吟、关于“并不如烟”的“往事”的移情,以及“身体写作”的商业性精明,似乎都是不必要的。因为中国生活所包含的内在张力,足以激发足够的“创作冲动”和现场意识。遗憾的是,恰恰是由于缺乏灵性感悟和存在的勇气,使中国作家整体上缺席了。而政论家在网络上当仁不让地分享了这个荣耀。如果这是一个堕落的时代,作家的集体失踪及其集体互媚就是著名的证据之一。
曾仁全先生可能是少有的具有现场意识的作家之一。他的长篇政治小说《硕鼠乐土》辗转终于在香港出版了,这也刷新了中共言论禁锢历史的新记录。这部小说记载的是二十世纪末的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江泽民执政时期,中国内地一个县城官场中发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在贾平凹的《废都》里也被记录过。不过曾仁全的文字远远要尖利得多,他把官场文化与政治文化的联系公布出来,用具体的事例展示了中国政治文化的黑暗与萎琐。《硕鼠乐土》的故事几乎不是虚构的,具备基本诚实的读者肯定能明白,这些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继续下去。“硕鼠乐土”与奥威尔的“动物庄园”的二元论社会不同,在这里,没有人不奉行“硕鼠原则”——在“硕鼠乐土”中,“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怎样从人变成鼠,并变成最大的老鼠,这是这个“乐园”唯一有效并实际在统治的意识形态。不过作者在这方面似乎还不够彻底,对“民风淳朴”的抒情可能冲淡了“硕鼠乐土”的传统之根。
《硕鼠乐土》不仅是江泽民统治时期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见证,也在思想上提出了一些挑战性的问题。接到作者盛意邀请著序的时候,拙著《江泽民和他的十五年》刚刚在台湾印刷出版。曾仁全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为江泽民的十五年提供了更生动的形象记忆,并通过这些事件呼唤同时代的思想进行反省。在江时代,中国思想界发生了严重的分化,其中清晰可见的有三种思潮,一是启蒙精神之下的自由主义思潮,二是是新老左派思潮,三是回归传统的各种文化保守主义思潮。事实上,这三种思潮与“硕鼠原则”并不是决然对立的。对于左派思想来说,它最早就是悻悻的老鼠与无套裤汉老鼠之间的感情联合。对于文化复古主义者来说,其核心思想无非是要求“官仓鼠”恢复慈祥的文化符号而已。对于无神论自由主义思想来说,他们相信老鼠的个体理性能够自生自发出一个自由社会,但他们却无法说明,“硕鼠乐土”同样建立在这种个体理性及其博弈的基础之上。曾仁全讲述的故事无一例外地说明:启蒙只能招致“硕鼠乐土”的哄堂大笑,因为“硕鼠乐土”并非不明白理性和权利的价值,但它完全奉行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这个原则由于传统或者现实的经济结构,却极其精明地让每个人成为专制主义者及其仆从。换言之,把“启蒙”视为“硕鼠乐土”的救赎之路,完全缺乏对这片土地的基本理解。
“硕鼠乐土”的出路不在启蒙。它的原则就是死亡。因此,死而后已,卷土重来,是这片土地唯一的自我调节方式。毫无疑问,今天,我们又处于这一历史循环的起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有一种想法,他们希望有一种“外来干涉”(主要是文化上的),才可能终止这个封闭系统可悲的静态循环。事实上中国自明末以来,一直存在这种外在干涉;如果把佛教南来也视为外在文化的入侵,那么这种文化互动已经两千年之久了。但是,中国有自己迎接挑战的方式,迄今为止,所有的外来干涉都被打造成中国的砖头,成为巩固“硕鼠原则”的技术性力量。
“硕鼠乐土”的腐败、淫蘼和堕落是全方位的。败坏不是一个偶然性事件,它就是原则。这里靠败坏来维持并将败坏视为当然的人生理想。圣经上有一个故事:所多玛是罪恶之城,耶和华神是行公义的神,因此定意将之毁灭。
神的使者实际上给了所多玛居民悔改的时间,但“众人”却“向前拥挤罗得、要攻破房门”,攻击神的使者。罗得在耶和华眼中看为义人,他苦口婆心向“众人”讲述“启蒙”的道理,但没有一个人听他。这些人“无论老少、眼都昏迷。他们摸来摸去、总寻不着房门。”罗得告诉他的女婿们,说:你们起来离开这地方、因为耶和华要毁灭这城。他女婿们却以为他说的是戏言。
最后天使催逼罗得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这个故事是震撼人心的。我在这里引用这个典故绝非要诅咒我的故土,而是回想中国几千年来政权更替那个周期率——中国没有一个王朝不是按所多玛的姿势被毁灭的,从来没有“和平转型”的记录。这一事实仍然没有“启蒙”今天的中国人。因此,今日的“硕鼠乐土”有什么新的力量能够超越这个“周期率”呢?胡锦涛上台以后,一如既往地执行江泽民的“硕鼠原则”并显然要将之进行到底。在这种背景下,中国唯一的逃路是跟着罗得走,不再留恋和回望所多玛城里的“硕鼠乐土”。
至此,汉语思想被赋予旷野呼告的品格。我以为曾仁全的小说应该具有同类性质。这些文字是一种呼喊,让所多玛城里的人尽快逃命:逃命吧,不可回头看!那里坚定不移地在腐烂下去,这些事实足以说明,城市里任何的内部改革都将服务于腐败原则本身。遗憾的是,听见并相信这种呼喊的人实在太少了,“众人”仍在废寝忘食地与权力一起败坏,并将所有呼喊的人投进监狱,任他们所为。而一些呼喊者并非要逃出来,他们仅仅是嫉妒和报复多玛城里的老鼠们,他们的仇恨和批评只是为了从另外一条路返回城市中心。这些思想“无论老少、眼都昏迷。他们摸来摸去、总寻不着房门。”这种集体的文化迷路才是更为令人悲观的。也就是说,江泽民时代繁殖出的浩如烟海的文化胡说,都是鼓动人们返回城市的,并以逃离为羞耻,并迫害所有呼吁逃离的人。然而千真万确的是,中国的自由和解放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那片“乐土”,彻底告别那块自淫无度的心灵“乐土”。“乐土”这个词是精彩的,因为在那里人们以耻为荣,以荣为耻,以哀为乐,以乐为哀,以黑暗为光明,以光明为黑暗。什么时候人们不在把乐土当乐土了,迁移到周围的高山上,那里自然就“解放”了。自古以来,朝向乐土的人流(包括批判)构成了乐土最主要的合法性。
我没有能力从文学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更多的褒贬,因为我对文学完全是外行。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就是感到作者的一些文字也有迁就自己的地方。我期望作者下部小说能够把政治勇气与文化勇气在更高的地方联合起来。无论如何,这部小说当然是值得推荐的,我也特别建议读者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阅读此书,我想这肯定会帮助你深刻理解什么叫中国。
唉,我的同胞,逃命吧,不可回头看!
2005年5月9日于蒙特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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