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主义”到“民族国家”,中国走过了漫漫的盛衰兴废。追溯前尘,中华文化道统数千年,国歌的资历却甚浅,它的诞生,自是萌生了民族国家的朦胧认知之后的产物。晚清时天朝大员终于“屈尊”走出国门,这才晓得原来列国都有国歌这玩艺儿的。1896年李鸿章出访欧洲诸国,领受元首国宾待遇,人家高奏国歌时,大清国却付诸阙如,李鸿章便临急抱佛脚,用一首中国古曲填词,聊以充数。这首急就章的“国歌”词曰:“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高朝天日,五色云车驾六龙。”一听就知道是御用文人的陈词滥调,好在它没有取得正式国歌之法统地位,因为大清国当时确无此“内需”,李鸿章回国后大家就把它给忘了。然而,随着清末外交诸事频密,国歌欠奉,多有不便,于是宣统三年(1911年)朝廷降旨编写国歌,由满人皇亲傅侗和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严复共同执笔,歌词曰:“巩金瓯,承天畴,民物欣凫藻。喜同胞,清时幸遭,真熙皞,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宣统皇帝宣布是为“国乐”,孰料六日之后就爆发了辛亥革命(1911年双十武昌起义),国乐遂成绝响。
中华民国成立,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指示公开征集国歌词曲,梁启超、张謇、章太炎、严复、蔡元培均应征一试身手,经审定,最后中选的是《卿云歌》,作词者为国会议员汪荣宝,实际上他只创作了两句共12字,因为歌词前四句来自《尚书》,即“卿云烂兮,虬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新添的后两句“时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则蕴含了共和宪政的思想。这首《卿云歌》言简意赅,虽不够通俗晓畅,但当时新文化运动尚未开始,故无争议。然而《卿云歌》其词虽然是地道国风,其曲却是出自“夷狄”之手。当时临时政府请了一位比利时音乐家来谱曲,《卿云歌》正式流行于世。只不过它的寿命甚短。1914年袁世凯即下令废止《卿云歌》,次年决定采用北洋重臣荫昌作曲的〈中华雄立宇宙间〉为新国歌,词曰:“中国雄立宇宙间,廓八极,华胄来从昆仑巅,江河浩荡山连绵,共和五族开尧天,亿万年。”倘若不因人废言,这首“袁家班”的国歌是可取的,其意象和气势均不错,更通俗易懂。可惜1916年袁世凯复辟帝制,把“共和五族开尧天”改为“勋华揖让开尧天”,未几袁殁,这首国歌就成了他的殉葬品。
1919年,北洋政府决定选用赵元任作词作曲的《尽力中华歌》为“代国歌”。这首歌强烈体现了新文化运动的风格,琅琅上口,易学易记,词曰:“听!我们同唱中华中华中华!听!君不闻亚东四万万的中华中华!来!三呼万岁中华中华!都同声同气的同歌同调中华中华!”殊为可惜,这首“代国歌”未能扶正,北洋政府教育部另外征集正式国歌(在教育部供职的鲁迅也参与其事),最后还是回到共和之初的《卿云歌》,把结尾两句删除,只保留前四句《尚书》中的“卿云烂兮,虬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相传此四句为中华先贤舜所写。新版《卿云歌》摒弃比利时人所作的曲调,改为肖友梅谱曲。这首国歌寿命也不太长,1926年,广东革命政府开始北伐,同时选定《国民革命歌》为代国歌,这是一首在大革命时期家喻户晓而且至今仍脍炙人口的歌曲,它唱的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它的曲调来自一首法国民歌,歌词则是黄埔军校政治部的集体创作。
自不待言,《国民革命歌》也未能取得国歌法统。1927年南京国民革命政府成立,从此统治中国大陆22年,直至1949年败走台湾,中华民国都是用党歌代替国歌。国民党的党歌来自孙中山写给黄埔军校的训词:“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姿尔多士,为民先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是为国民党人耳熟能详的《三民主义歌》。问题在于,如果此歌先为国歌而后被国民党奉为党歌,自无异议;但它先为党歌,而后兼为国歌,便难免有“以党代国”的诸多质疑。国民党政府确曾多次征集过国歌,都难以定夺,最后于1937年宣布《三民主义歌》为正式国歌。延至1996年台湾直选总统,可谓中华民国实行民主宪政的元年,至今过去已近十年,国民党失去执政党位置已逾五年。陈水扁及民进党诸公每逢国家典礼仍得高唱《三民主义歌》,委实滑稽之至。还好,中华民国尚有一首《国旗歌》,系由新文化运动的大贤黄自作曲,歌词曰:“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毋自暴自弃,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创业维艰,缅怀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近功。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
笔者没有考证过,五年前民进党首度胜选,张惠妹在总统就职典礼上唱的是《三民主义歌》还是《国旗歌》,无论是前者抑或后者所讴歌的“大同”思想,大陆一方都找不到任何可挑剔之处,却因那一口浊气吐纳不畅,硬生生把张惠妹杯葛了好几年,实在冤哉枉也。
再来听听大陆这厢的国歌——1949年中共筹划开国建政之时,国旗与国歌的命运颇有不同,五星红旗的创意构图,并不讨喜,为此也曾考虑过其他方案。而反观国歌,几无争议就定案了,那就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而这首国歌,在新中国扰攘纷纷的年谱上,亦几经兴废。田汉被革命的巨轮碾倒后,国歌的“歌唱性”已被断然勾销,《义勇军进行曲》从此变成无词之曲,只能演奏,不能歌唱。这也不打紧,世界上不少国家的国歌也是不能吟唱的无词乐曲,聂耳泉下有知,唯有庆幸自己及早撒手尘寰了。殊不知,即便聂耳早逝,却也未必保得住最后一尊香炉。文革末期,毛氏驾崩,传国玉玺付予谁手?这点迄今疑团重重。已有多位宫墙里的旧人指出,华国锋篡位,实乃假传圣旨;最近,姚文元回忆录也提供证词,“你办事,我放心”纯属一场骗局。其实,毛泽东本人属意于谁,姚文元及其政敌都很清楚,彼时,谁会在波诡云谲的宫闱斗争中仍能拨冗去张罗谱写新国歌,此人便是胜券在握了。在江青、张春桥的指示下,废《义勇军进行曲》而另谱国歌,已成定案。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宫廷政变祸起萧墙,一干人等被废被囚,天下为之一变。《义勇军进行曲》亦因之逃过一劫。
然而彼时的国歌并非完璧,仍是无词之歌,于是华国锋颁旨要赶在在四届人大之前征集国歌新词,当时应征者并非自由投稿,都是奉命填词。最后筛选出来的几份有待审查通过的新词,都是集体创作。最后敲定的是出自军队系统文人集体创作的新词——“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伟大的共产党领导我们继续长征,万众一心奔向共产主义明天。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英勇地斗争。前进!前进!前进!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前进!前进!进!”(1978年版)
只不过,它最终没有列入人大议程。华氏迅速失势,旋即逊位,《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亦告恢复了。
透过历史的风尘与现实的迷惘去眺望未来,《义勇军进行曲》的国歌之尊也充满着不确定性。时下海峡两岸互动不已,北京方面声言两岸谈判在“一个中国前提下”什么都可以谈,包括国号国旗国歌等等。也就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五星红旗、《义勇军进行曲》均可更易之,若在以前,大概颇顺国民党的心意,可让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旗、《三民主义歌》日月重光。可惜今非昔比,今日国民党已是完全换了文化血液的台湾人,何况他们还是在野之身,能否在将来的大选获胜,尚在未定之天。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蓝营绿营在朝在野,中华民国的彻底台湾化,不可逆转。那些当年在大陆带过来的国号国歌国旗,于利于义,恐怕人家自己都要质疑它的法统,遑论其他?大陆不实行民主宪政,两岸实在无从谈起,那些国号国旗国歌之类,更一概免谈。北京竣拒“以建民国,以进大同”(《三民主义歌》),总是高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义勇军进行曲》),藉以维系集权统治,两岸关系必将越行越远,“但悲不见九州同”,这委实是中国人共同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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