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21日
今天大年30,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天。依然是凌晨3时前后醒来。
“立公为党,执民为政”。
过年的缘故,管得比较松。上午,吊气,茶壶叠纸飞机,满屋子飘飞,结果一会儿就引发尖锐冲突。纹身与铜香炉,铜香炉与刨皮,茶壶与纹身,相互之间横眉相向。铜香炉开始时没参与,斜靠在墙上思家,嘴里念念叨叨,不离“妈妈!”二字音节,口角引发了他好斗的本性,向大家挑起战来:“哪个想跟我搞项?”,纹身一向在号子里逞牛逼,听到这样的当面下战书当然不服,立即反击:“搞就搞,你以为谁怕你?”茶壶对我投诉,昨天发烟,他和铜香炉半根,吊气和负责发烟的纹身却是一根。我大声呵斥,阻止住了一场争斗。但这边刚平息,铜香炉与刨皮又发生了冲突。铜香炉说刨皮家里没有来钱,烟不能分给他。
不开电视,上午警察说可以打牌,下棋,“仅限于半天”。但哪有棋与牌?今天过年,点了个菜,肉丸子煮大白菜,分光了,没留到晚餐,所里的伙食是豆腐丸子加大白菜,是进来后除元旦那餐外最好的伙食。
放完风,阳光在东边墙上挂了一角,余辉照得号子里一片光明,刨皮与吊气下“乘三棋”,纹身和老张观看。我心情仍然抑郁,被未来的不可预知所困扰——国安的再次介入说明情况复杂。
晚餐是所里派的年饭,肉煮粉条,每人10来块小块肉,加起来不会超过2两,多数是肥的,也有几块瘦的,但就是这样,大家还是叫嚷吃饱了,伢们说:“太伤人了!”
这个春节联欢会平庸无可称道,除刨皮外,人人看完,电视到凌晨2时才关。来关电视的是外劳的小章,河北邯鄣人,司机,在孝感压死人,他自己说赔了9万,为争取不坐牢,还塞了不少。由于是外地人,被压死的却是本地人,死者家属不依不饶,最后还是被判了一年。
想缓刑都不能。小章喜欢在窗口与我叙话,我也喜欢聊聊天,多了解一点情况。他说:“你们孝感真黑!我现在恨死公安法院了!恨共产党!他妈的太腐败了!”他向我建议:“你要出去,就要花钱,钱是身外之物”。我说我的案子不能用钱,钱没用。他不以为然,“嗨!现在哪有不收钱的?”因为与我还“聊得来”,他每晚给我送开水时常来站在观察孔口外聊一会。
聊中得知,他老婆在家,不做事,儿子还只2岁,现在全靠父母。他们工资也不高。没坐牢前,小章给私人老板打工,吃喝之外,每月1000元。
2004年1月22日
大年初一,大家互相祝愿,祝词是:“早点出去!”
上午正准备吃饭,李所长开观察孔,告诉我夏春蓉和侄女德芬来了。正月初一,她们记挂着我,大老远来看我,给我拜年,为我的事跑动,能体谅她们的苦心,却忘了让李转告,祝她们春节好!祝贺夏的生日!夏送来了肉包子、牛肉香肠、卤全鸡。
杜文予来信,说有很多朋友在年三十夜里来电问候!感动!
李所长的安慰已是不乐观的表现,迄今为止,坐牢的残酷现实是确实的,人权入宪啦,检察院的善意和微笑啦,都是不可靠的,虚的,看得见却用不上的,从坐牢的一面考虑才最合乎务实原则,其它的都只是以作梦代替现实。这个《狱中日记》看来将一直记下去,尽头不知在哪里。
节后见李宗毅的几件事:1、莫律师对案件的评估;2、检察院的态度和意见;3、李本人怎么看;4、索回《辩护词》;5、起诉书来后将莫的意见转告我;6、无罪辩护与减罪辩护的异同和两个律师间的分工。
必须定下一个原则,付出一定代价出去,出去了再说。
2004年1月23日
今天初二,约4点左右,间壁的庙里开始念经,又像是唱诗。睡不着,起来,在号子里走来走去,思考年后可能出现的与赵处长的谈话,打腹稿。应该对他们讲明白一个道理,按《公务员条例》,还可以勉强称得上“合法合理”,一用《刑法》,就违宪了。想大便,桶里没水了,担心厕所被堵。床前的走道上有瓜子壳,昨天所里发给每个人一斤瓜子,一、二十颗糖,四小包孝感麻糖。尽管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时,还是发出“其卡,其卡”的声音,担心吵醒他们,有时候就站住不动。将被褥翻个面,让水汽散发出去,避免产生怪味。准备将脑袋里的一些想法记进日记里,拿装纸笔的一次性方便袋,却弄出响声来,在静夜里这响声显得特别响。将袋子搁纹身的被子上,他翻身,牵动了袋子,又发出响声。一会,老张起来小解,彼此间对视一眼,不做声。刨皮以前天天睡到要人催才起来,今天却早早就起来,学我的样,也在走道上走动。老张小解后虽然蒙头睡下去了,却听得出再没睡着,隔几分钟鼻子里就“孔”的一声,他有非常严重的鼻炎。
我这事,是从上面压下来的,是上面在作整顿秩序的努力,与孝感的关系不大,要避免与具体办事人员之间产生对立情绪,防止对立情绪进一步升级。
2004年1月24日
上午看《同一首歌》,节目内容基本上是复习昨晚的。
等吧!耐心地等!
看歌时,遇上不喜欢的歌,就低头看《全球通史》。
“三个代表”是错的(以下略去20余字)……
这几天,说是有肉吃,每餐也就两、三小片肥肉而已,煮在海带、萝卜里。海带最难吃,没洗干净,沙子满嘴跑。好在我和老张家里送来了鱼肉,还有铜香炉家里送来的饼干等副食,倒也不是很艰苦。所里腊月三十晚发的瓜子糖果,早就吃光了。
初三下午,刨皮与铜香炉又发生矛盾,后者在风场里洗抹布,刨皮气冲冲地走到他屁股后面,质问道:“你这几天怎么不折被子?”铜香炉回过头来,立即反击道:“前几天都是我,你哪天折了的?”说完还不足,又加了一句示威的话:“你跟我搞,还差几年!”刨皮此前因未分到香烟(每天只4支,抽烟的共5人)而带气。我见冲突又起来了,不熄火,说不定就会酿成斗殴,马上出面处理。批评刨皮:“我前天还宣布了的,不准冲对方厉声质问。你的问话方式不对,折了被子,做了事,还要挨批。”回过头又批评铜香炉:“你不该轻视刨皮!”铜香炉公开宣称,不怕戴铐子,这话此前也讲过。他大概是想用这话向号子里的人示威。茶壶在旁边跟我帮招,说:“戴上几天铐子,不能自己吃饭,喝水,没有人帮,饿死你。拉屎拉尿都没有人帮,没有人帮你抹屁股,掏雀雀。睡觉只能侧着身,那滋味,生不如死。觉得铜香炉是在家骄生惯养的搞惯了,没灭掉公子哥儿的骄气。一灭,可能就不会。”我心想,哪是什么公子哥儿?一个农民的儿子。独生子难养。
下午,吃完晚饭,继续来回走动100个来回,跑20个来回。走道长5米,来来回回120趟,就相当于散步500米,慢跑100米。锻炼后,心境又开朗了。以往的愁云惨雾好象全都消散。坐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只要孩子大人她们平安。坐就坐吧,奉陪到底。只是在这儿浪费时间,太痛心了。
2004年1月25日
初四,开电视之前,大家说起台长大牛来。此人已经出去了。孝感一家民营电台法人代表。
电台诈骗别人6万块钱,把他抓进来给判了8个月。他坐牢时,家里没一人来看望,没人送一分钱进来,儿子女婿老婆都不管,像臭狗屎,却会用别人的钱。有一次用我的钱买糖吃,一包麻糖,5元钱,被我吼了一句:“你自己家里不来钱,还想在这儿吃香喝辣!”满头白发,快60岁的人,说话没个准头,天上地下的乱吹一气。说自己在外面时有4个女秘书,一个大腿上坐一个,还有两个候补;说自己在外面坐飞机,一飞机坐到大连,再一飞机坐到海参葳。每次听他吹到这里,旁边不满他神吹的就会接一句:“再一飞机飞进孝感市第一看守所”。他也不着恼,继续讲那些子虚乌有的“花边新闻”,什么杨玉莹要跟自己睡自己不睡呀,什么睡过国家三级演员啦。鬼他妈的才信他这些。他进来后一直在36号,开始李所长相信他,让他坐头档。结果不受人尊重,被二档三档的联手殴打。坐头档吃不到菜,二档三档的说,只要你不坐头档了,就让你吃菜。他不肯,大热天的,太阳正照在头档的座位上,满头大汗,别人到风场里冲凉,他却坐在头档位置上不出去,生怕一走开被人把位子给抢了去。后来号子里打架被民警看见,还是被所长给赶了下去。
开电视,节目是《还珠格格》。难受!想起刚来时,天天晚上看《孝感休闲台》,天天重复,起初我还以为看守怕里只许看这个台,不准看新闻,搞信息封锁。这个揣测曾加剧自己的苦闷。这让我意识到,人在强大压力面前,表现是会失常的,我的某些脆弱的表现,与面前的压力有关。
我示意纹身换台。他起身,让刨皮在下面,搭人梯,调到了唱歌台,倒是大家都乐意看。初四转眼又过去了,还有三天干等。然后就应该是起诉书了。过年吃肉的待遇也到昨天为止,今天两餐一片肉星也没有。幸亏张的肉丸子还没吃完。中午纹身分丸子,张与他人一样,2个,只对我一人搞特殊,分了3个。纹身是农民,当过兵,感觉到他一直瞧不起因贪污受贿进来的老张。下午我批评了纹身,要他改一改,谁来的东西,谁应该多吃。
铜香炉15岁不到,因为他讲过曾偷了一个很大的像是文物的铜香炉,埋在地里没查出来,所以我称他“铜香炉”。刚进来时,有一段时间真心忏悔,向父母要来初中的课本,却只看过两天,就再也不摸。成天与茶壶、吊气搅在一起,相互摸雀雀,学女人性交时的浪声。讲到兴起,三人大笑不止。据他讲,已有过8个女人。昨天因不满意抹铺板常遭人批评,主动要求与吊气调动工作,今天下午开始抹地。闲来无事时,仰天长叹,张嘴痛骂:“我入他妈!”也不指明是骂谁。但我知道,是骂公安,骂看守所不放他出去。铜香炉皮肤虽黑,五官倒是挺英俊的,爱穿件黑风衣,扮帅哥,不止一次自己说自己很帅。喜欢听阿杜的歌,电视里阿杜唱歌时,大声跟唱,学着电视里歌星跳舞的姿势,在走道上扭身子。却又不像,两只拳头向上举举,膝盖弯弯,仅此而已,十次二十次都只重复这一个动作,再无其它。这小子动作模仿能力很差。学我打太极拳的运手一招,我是手由胸前向侧后引,动作讲究舒展,其他孩子看一次就学的差不多,只有他,老是搞成了由侧面向胸前,手几乎贴到脸上。那动作,看上去像巩汉林在小品里学赵丽蓉的“顶天立地”,委琐不堪。手把手地教他改,下回还是老样。他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龟头上有红色斑点,性病无疑,大腿膝盖以上泛白,皮肤像鳞片一样皲裂,洗澡时大家常常围观。他说从来就是这样,我疑是牛皮藓。这家伙喜欢充老大,对孝感城里的“黑道老大”级人物及其“英雄事迹”如数家珍。据李所长说,在他那个抢劫团伙里是头目,里面有个30多岁的,也听他发号施令。在号子里,几次说要凭拳头坐三档,不惧当过兵的纹身,当面向他的权威挑战。如果不是我拦住,在36号里不知已经打过几回架了。本来年纪最小,比吊气还小,仗着一米六以上的身材,比吊气高出一截,有时便将吊气当玩具玩耍,偏偏吊气这孩子喜欢这样。
茶壶近来常用三个词:“擦”、“打枪枪”、“开苞”。他憋不住了。吊气有事无事一句“吊气,你穿马甲就不认识你?”学赵本山的语气,称吊气为“小样”。对刨皮只称外号“刨皮”,从不称姓名。只对我服气,说我“杜总一身正气,把我们给镇住了。”纹身与茶壶前几天争吵后,纹身把茶壶的袄子脱下来还给了他,与我讨大衣或棉衣穿。他家里在四川农村,进来时是热天,穿的是短袖衫,几个月没人来看望一回,没来过一分钱一件衣物,到冬天了,大家看他冷,匀出些衣服给他,大牛等先出去的人留下的东西多数也给了他。但还是不够。看得出来,与茶壶的争吵导致了两人感情上的深刻对立,虽然没有爆发为肢体冲突。调电视,以前是纹身与茶壶两人搭人梯,茶壶个高,在下面顶,现在纹身自己站下面,让刨皮上去调。
想起89年时,当局开枪,游行人群还以为是橡皮子弹。我们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先是逮捕令,后是告知书,现在还往好处想。结果肯定是起诉书了。感觉时好时坏。
铜香炉把吊气压在铺板上,做性交动作。
晚上看周星驰的《破坏王子》,纹身,茶壶,吊气笑得前仰后翻,我却受难。光线太暗,看书不可能,没事可做,不堪电视里那些台词,用衣领捂住耳朵,还是挡不住。想起70年代的北门供销社,张文,同学中最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她父母先是在北门供销社里卖百货,不然我们不可能小学同学。长大后再见,有年正月初一到她家拜年,她父母已经调到河口供销社。河口离我家十来公里公路,打了三天两晚上麻将后骑自行车去,路上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边骑车边小迷糊,看见前面是直路就闭上眼睛一会,听到有车来,马上睁开眼睛。一路上几个徒坡,旁边有两米多深的沟,几次都快冲下沟了,幸好及时睁眼。那一次,实在是经历了极限考验,在死亡边缘走过。
2004年1月26日
好不容易熬到了初五。外面的人在过年,里面的人却在过“节”。外面这几天是高潮,里面却是深渊。一连10天苦等,其中滋味只有个中人才能体会。
8点半估计已过,电视开了。早点却还来。要纹身开了一盒麻糖,打个底子,解解饿。
吊气雀雀还像个小指头,没有发育完全,对与性相关的话题却格外感兴趣。中午放风时,刨皮说自己午睡时放了“水”。吊气连忙明知故问:哪里放了水?老张说,“跑了”。吊气又明知故问道:“做么事要跑呢?”刨皮解下裤子查看内裤上的污渍,吊气忙伸过头去看稀奇。看完啧啧称奇道:“真的,黄的,裤子上这么多黄的。”有一天睡午觉,茶壶打手枪,将精子排在抹屁股用的一小块报纸上,从铺上往厕所里扔,没掉进洞里。吊气立即起床,打开那纸,看见里面的脏东西,用鼻子凑过去嗅,说:“好腥啊!”放风时他又讲起这个,真叫人翻胃。实在忍受不了,我吼了他一声,“恨不得踢你一脚!”吼完又于心不忍。这伢太小,情窦初开年纪,对这些事好奇是难免的。
今天下午,一抹阳光挂在东边墙角,监室里辉映着淡橙色的光芒。在这光芒中,我的心情好起来了,感到自己已经彻底从冬天的阴霾里走了出来,仿佛已经作好了迎接一切厄运的精神准备,作好了与他们周旋到底的打算。不论案情如何发展,我已坚强,坚定,将沿着良心指引的方向继续向前。如果说昨天我还是有些委顿地悲观地随他们摆布的话,从今天起,我不仅从良心上,而且从策略上要回复到主导地位。我已不可战胜,不论判多少年!都能够坦然面对了。
吊气无论站着或走路,两只手臂曲起,手缩进袖子里,那模样很有点像袋鼠。在号子里他最看不起的人是刨皮,说刨皮贼眉鼠眼,又说刨皮右眼大,左眼小,三角脸,脸上像从来没有洗干净样的。时常学刨皮的样子:猴起腰,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胸不是挺起来,而是凹进去。这个伢,坐进牢里了,却整天笑个不停,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少有坐牢人的忧愁。他只有母亲偶尔送点东西来,他那当司机的父亲却从未来探过一次监。晚上冲突再起。铜香炉与纹身两人要干仗。我与老张出面弹压,铜香炉仍然一句一句硬顶,说:“只有法律能够管我”,言下之意,我与老张都管不了他。到后来,他干脆大声报告干部。一会雄干部来了,听他讲完,说当天会向李所长讲。铜香炉的顶撞让我反省自己,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专制的影子。如何对铜香炉的反叛,不服管?这小子一直不大服帖,别人擦鞋底,擦后将鞋倒过来有次序地摆放地铺沿上,很讲卫生,他满不在乎地将鞋往铺上扔,别人抹地,一天要推六次,他只推四次。做什么事都不认真负责。我从心里不喜欢这家伙。
2004年1月27日
早起,吊气为铜香炉向我说情。说铜香炉已认错,要求留在这个号子里。刨皮蹭在大门后,细声细气,想挽回,昨晚他就想挽回。这两个伢倒是软心肠。我表示无能为力,矛盾已经交给了干部。铜香炉这时硬气起来了,接过吊气的话头说:“我没有说,那是你说的。”表示没有认错。
这里虽非地狱,却一天也不想呆了。能出去就出去吧。如果一定逼上梁山要我写悔过书,就写,出去后再来它个良心拒绝,来它个公开声明不承认(声明这是相当于强盗把刀架在脖子上签的协议)。密特朗不也当过俘虏吗?伽利略不也被迫认过错吗?就以主张做信仰纯洁的烈士的共产党而言,其祖宗列宁不也曾经亲手将手中枪缴给土匪吗?
很有几天没看孩子的照片了。有意识地不看。孩子的照片这种明显违规的物品经他们过滤后仍然送进来,不能说是出于对我的格外关照。在这事上,有一种被他们耍的感觉。他们利用我对孩子的思念,间接地向我施加压力,压我软化,不看照片,是为了免得中他们的圈套。
铜香炉扬言出去后要找三、四十个伢,刀砍纹身,并从茶壶那里要去了纹身在外面的联系电话号码。纹身吓得不得了。从昨天到今天,找铜香炉要电话。这纹身,身上纹一条龙,刚进来那天赤着上身,原来坐头档的毒贩子大概因这条龙而害怕,竟给他洗脚。他经常以此为荣,自夸了不得,在号子里吆五喝六的,很有点流氓派头,却原来是个孱头。往日斗狠使气,一遇到真不要命的,立即软蛋。昨晚睡前,嘴里嘀咕:“这回说不定李所长真的要把我送到沙洋去,但我只一多月就要出狱,按说不至于。我说,”我准备向李所长讲的是,纹身是想帮忙,积极管事,但方法不当。得罪了人。并没有动手,伢们不听话,嘴巴上有些过分。“
放风时,铜香炉态度开始软化。我喊刨皮抬水,这活本该铜香炉,他听见了我的喊声,语气热情而尊敬地主动回答:“您喊我沙?”马上过来搭下手。这伢嘴巴硬,个性强,言语上不肯认错低头。
2004年1月28日
终于熬到初七了,从年的深渊里爬出来,但说不定又一头栽进被告的更深的深渊里。凌晨,想像着开庭,公开的,各媒体到场,各地朋友到庭声援。
计划与胡、赵一谈,法律正义脱离了。
想到婧,孤独与女性,过去的种种情事。
今天李所长值班。如果前天雄干部将号子里起冲突的事告诉了他,李应该开门。但到阳光挂上西墙近一米宽——大约上午九点半,李还没来,说明他今天不会来了。
茶壶,铜香炉,刨皮三个伢玩石头剪子布,输的背人,把赢家背在背上,在走道里走一个来回。他们玩得兴高彩烈,闹腾得让老张和纹身无法看电视。他们开始大声呵斥。看电视是娱乐,伢们也是娱乐,凭什么就得依看电视的?为了童趣不遭扼杀,我给背上的孩子们呵庠,加入他们的欢笑,延长了快乐。
刨皮对着我忏悔,想对父母表示歉意,想早点出去做点正经事,替父母分忧,为供养姐姐、弟弟读书出点力。这个三角眼、尖嘴猴腮的小偷,倒是比另三个有帅哥像的更善良。
已是初七下午,与老张等开玩笑,放我的通知来了也不走,喊我的名字就说我不在,再放我坚决不出去了。洗澡。洗内衣时我故意说,“这是给刨皮服务,洗干净,再给你。看我这老家伙服务态度多好!”大家相互庆贺,都希望明天开门放人,早点走。但我却必须做走不了的打算,毕竟已经进入了司法程序,退出去的可能性极小。就连记日记都要省纸,二行记成三行——其实,到时候要纸并不难。李所长没有开门,没有露面,继续放电视。为几根烟分不均匀,纹身与茶壶等再生意见,今早警察马胖子丢下一包烟来。
今天是春节后最后一天放假,是看守所许诺的七天吃肉中的最后一天,晚餐果然有两片肉,肥肉,在家里,这种肉一般都是丢掉的。
今天是夏的生日。
2004年1月29日
今天是春节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该来的不该来的,已经不可能拖很久了。
早晨,广播中看守所第一所长与全体人员谈话。
外劳的小孙送来了1月29日的《孝感日报》,上载《中法联合声明》。声明中明确表态中国政府准备批准《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国际公约》,中方已成立相关小组。得此消息,我更不想取保候审了,我要在法庭上争取无罪释放,成为中国第一例胜诉的人权案!
2004年1月30日
昨晚李所长来,说今天开门。我在踌躇,是否要把铜香炉捣蛋的事讲给他听,虽然他肯定已经从雄干部那里知道了。很想趁早上问一问铜香炉,是否认错?认错,做认错的话说,不认错,做不认错的讲。这样想后,忽觉自己与国安的关系,岂不有些相似?他们视我是否认错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罚、处罚的轻重——他们应该是这样思维的。
还是找铜香炉谈了,他似乎不情不愿地认了个错。
等门打开的这段时间又开始了闲聊,茶壶喜欢说话,又讲起自己被调到29号的事。“那天管号的对我公布调号子的事后,问我:'你知道所长为什么要把你调到29号?29号是专门打人的号子,专治跌打损伤。疑难杂症不是一天能治好的。'”刨皮插嘴说,自己第一次见到李所长,就从坐的位置上屈膝跪下,用膝盖前行到李的脚前,仰头细声细气地汇报自己违规的事。后来号子里的人就笑他做贼心虚,一见到警察膝盖就发软。“第二天,就开始了挨打。”
茶壶又接着讲,“每天都安排节目,每天坐头档的都要问我,今天的节目怎么安排呢?要我唱歌,学狗子那样摇头摆尾,要我说出玩过的姑娘,怎么干的,动作都要做出来。我就做给他们看。他们笑了,我就可以不挨打。”
老张讲起被异地关押吃过的苦头:“在仙桃市(的看守所里),每天晚上要值班,6点钟睡觉,零点接班,两个小时一班。值班时如果睡觉,就要挨整。挨整的方式方法多种多样,一是打螺丝骨,有一次我被他们用牙刷把打了15下,当时路都不能走了,肿了两个星期才好。在仙桃,坐头档的每天喝的是矿泉水,吃的饭不同,其他人的饭里有老鼠屎,他的没有。他每天的饭吃不完,别人总是吃不饱。他吃不完的倒进厕所,后面坐的人饿得发昏,也不给。最饿的一个小伙子,到厕所里掏他倒进去的饭往嘴里塞。在安陆市看守所,两个人一钵饭,死刑犯死前几天每人一钵。”
这个春节,在狱中当幼儿园园长,给所里代管少年犯。下午,号子里伢们玩耍,声响太大,余医生开观察孔,问了一下,打声招呼,说把伢们交给我,所里的干部都信任。原盼望正月初七一过,程序重新启动,谁知初九都过了,仍无消息。明天是周末,又不上班。得等到正月十二。这一天正是父亲80大寿。父亲探监时,我说过希望这一天回家,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得等,耐心地等,与他们比比耐性吧。横竖检察环节1个半月快到了。总不会超期羁押吧。
以前盼望年后上班晚一点,现在恨不能快一点。来起诉书吧,我等着你们。
2004年1月31日
阴
原来年的深渊还没到头。要爬出去,也得等正月十五过了。今天是周六,前天李所长说好昨天开门的却没开。应该是开会去了,年初会多。今明两天即使没会,也不会来。号子里矛盾重重,得他来才能最终解决,我只是维持会长,我所努力的目的,只是维持自己生存的小环境不至于太糟糕,仅此而已。
为大便的事,号子里再起波澜。昨夜茶壶、刨皮、吊气三人大便。早上放风时,七个人人人要拉。吊气、铜香炉却又先不拉,直到茶壶和刨皮折完被子,已快到放风结束时间了,他们才拉,站住两个坑位。茶壶和刨皮此时也便急,冲突便起来了。结果,吊气被拉住,受大家围攻——众口一辞的批评他,他却还在申辩。狡辩。
吊气个子小,胆子却不小,比刨皮个子低一头,还是主动进攻。两人打了一架。刚过两招,就被拉开了。吊气打完架,没事人一般,歪头斜脑,靠在贴有标语的墙上,颇有节奏地,脚后跟在地上“啪啪”踏动,跳踢踏舞似的,说最了不起调号子,戴铐子。刨皮蹭在牢门里的槛上,唉声叹气,双手捂脸,竟流起泪来,不断地反省自己,说觉得对不住李所长,对不住杜总,无法面对父亲。如果父亲知道还在牢里打架,会伤心死的。然后又问我,如何才能真正改好。这个孩子是有救的。
这两天有线电视信号出了毛病,只能看一个台,孝感台,6点后每天都是丁当猫,新闻后是电视剧,刚入狱时晚上的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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