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日记(续五)

 

黄鹤楼主

 

 

 
  2004年2月1日

1月29日的《湖北日报》C3版上有一篇文章,《点燃哲学的圣火》。李铁映到湖北来,办了个什么“慧源哲学茶座”。除邓晓芒的发言外,其余诸子,号称博导(驳倒),教授,其实颇为不堪。他们发言后潜藏的价值本位是成问题的:1,民族主义禁锢中国哲学,这些已经是为了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哲学应该是观念本位,而非民族本位;2,没有摆脱诠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窠臼,且无思辩可言;3、集体主义思维定式,哲学首先应该是哲学家个人的志业,是独立思考,柏、亚、康、黑、马、哈等无不如此;4,回到了“砸烂可耻的东西”的运动之前,回到启蒙运动之前,新的“不容异说”,没有摆脱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偏执;5、进步本位,学问当然必须创新,但落后的未必就该淘汰,有些东西,几千年前的,现在仍然还有活力。中国当代哲学无闻于世界,不是缺乏民族特色,而是缺乏个人的个性,整体还是有特色的。这特色就是马克思主义化,为权力牵马引蹬化,比西方哲学界胜出多多。民族主义哲学观念的盛兴,原因在于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中的边缘化地位。本来,这种边缘化地位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我们的集体主义思维范式,如今,却还企图以民族主义这种变形的集体主义思维去校正,岂非抱薪救火?

家里来信,事情未定,现在是考较耐性的时候。

2004年2月2日

今天是父亲生日。原想回去给他老人家祝寿的,八十大寿呵,还有几次?却不能成行。两个儿子,一个系狱,又怎么会快乐?

天气预报今天零下2度,小雨雪,早起外面的毛巾却没硬。今天李所长应该开门,但开门也不会有什么新消息。检察委员会何日开会,事情才能定局。作好被起诉的准备吧。不过,应将《中法联合声明》说给李听,要争取检察委员会注意到这条消息。

吊气和刨皮因前天打架未处理,害怕今天戴铐子。

快报数时,吊气要拉屎,我允许了。纹身却坚决反对。总不成让这伢拉在裤子里吧?拖了一会,见吊气如坐针毡,还是为他开了口子。为示对这种行为应该有所惩罚,也是为了防止他人效仿,要吊气把头伸到每个人面前,让大家弹一下。铜香炉正在背监规,与吊气离得最近的刨皮轻弹了一下,茶壶招招手,吊气过去,他却不弹。正弹着呢,还没挨个的弹完,报数的声音近了。纹身说吊气蹲在厕所上,干部查人不好回答,还是想刁难,我帮吊气解围说,干部问起就由我来答应。报数时,吊气蹲着应了一声“七”,干部并没注意,就要大家坐下。

吊气笑起来。我忙呵斥:“就你特殊!早上要你拉,你说拉不出。关了风门两分钟,又要拉屎。”

8时左右,李所长开门,一反常态的没拿椅子,没开对面8号门,也没叫我和老张出去,就站在牢门口讲了几句。肯定了号子里春节期间表现还不错,说我和张管号子管得还可以,气氛很好,告知每个人家里都来过,家里都好,别担心,重点告知大家元霄节前政法系统不办案,只搞整训,评比表彰,收心,特别告诉我不要着急,就转身关门了。这个年,从腊月25到正月15,20天关在牢里干等。20天,人生有多少个20天?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该死!

孔子、老子的思想遗产是人类的遗产,我们不可以其唯一传人自居。这些原创性思想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不因我们发掘得多与少而决定,应由人类文明自然演进去选择,也即是说,西方也是这些思想遗产的继承人。同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文明遗产也不是西方专有的,我们也是他们的传人。

2004年2月3日

今天正月十三,还有3天,他们才上班,我的事才可能被提上议事日程,而如何定,是继续司法程序,还是同意取保候审,都由他们用那非法的决定权决定。

继续读《全球通史》。

昨夜做梦都在外面。

昨天惩罚吊气,不许任何人答理他,否则不给香肠和酱肉吃。果然,其他三个伢都整天与老张一起,都远离了他。他凑过去,这些伢们就呵斥道:走开,理了你,我就没有菜吃。吊气请大家各打他一巴掌,说不理他比打他还难受。谁叫他昨天打架的呢?我管号子不忍心用暴力服人,便来这种文的吧。想不到倒还管用。

上午又是呆坐闲聊。刨皮问:青岛是哪个省的省会城市?这话题在五个初中生之间引起一连串的“考试”和被考,一问一答之间,非常搞笑,让人喷饭。纹身问:中南海在哪?铜香炉答道:在亚洲。吊气主动凑过去把嗓子憋成女人声调答道:在深圳沙,这问题还难得住我?纹身不理他,问刨皮。刨皮答道:找不倒(方言,不知道的意思)。纹身又问茶壶,茶壶答道:在南方。纹身说道:你们连中南海在哪都找不到?读幼儿园的伢都晓得,你们完全不学一点知识。茶壶又冒出一句来:中南海在5元钱一包的烟盒子上。刨皮反问纹身:内蒙古的省会在哪?纹身未加思索就答出来:在蒙古。如果不是坐牢,断断听不到这样有趣的问答,想来也是一乐。

纹身下象棋,未下之前,扬言要吃光刨皮所有的子,刨皮不服气。纹身第一步拱中卒,结果输了,还与老张讨论,本来有一步可以赢的。老张趁机拿纹身开涮:布达拉宫在哪?纹身又是一口回答出来:在外国。这小子当过几年兵,据他说初中没毕业就走后门去当兵了。

中午吃夏春蓉送来的牛肉香肠,以前也曾带进来过一次,每人给了一小段。这些农村出来的伢们大概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也可能是在牢里长了的缘故,也可能是他们故意讨好于我,一个个用夸张的声音大声叫道:“好吃!”问我是哪里买的。我说是我自家做的,一个个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出去后一定要到我家里作客,问我欢不欢迎。我哪里欢迎这些抢犯窃贼,有道是不能引狼入室,对他们的问话便含糊着不明确回答。这一次是前天送进来的,打送进来的那天起,四个伢的目光就时不时扫过那个塑料袋。这两天牛肉香肠成了号子里的常用词。茶壶一个个的问:“你吃过杜总的牛肉香肠吗?”如果回答吃过,他就张开大嘴巴大笑,歪着脑袋,神情暧昧地对另一个人说:“他吃过杜总的牛肉香肠”。开始我还没会过意来,等他笑过后,才明白,他是在把牛肉香肠隐喻为阴茎。这个伢性欲特别旺盛,几乎每天都在被子里打手枪。午睡时他的被子经常一起一伏的,就是在做这活。打完枪,他往往还要当众讲出来,深怕别人不知道会埋没英雄似的。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是粗而长形的,如火腿肠,到了他在嘴里,一律成了性器的喻体,他会反复拿来作调笑的话题。

夏带来的酱肉因为是熟菜,放不久,昨天就分吃完了。今天午餐时分吃牛肉香肠,分菜的工作职责是纹身的。除吊气没有外,另外三个伢一人一截,纹身三截,我和老张各五截。这香肠是我家送来的,是孩子最爱吃的食物,他从口里省下来送给爸爸吃。吃着孩子最喜欢的东西,我心里有些不忍,一边吃一边就想着孩子,想着跟孩子肩并肩搂抱着在街上行走,在木沙发上看电视。从伢们时不时斜射过来的目光中,我读到了忌妒。但这牢里太苦了,早就受不了,几个伢几乎每天都在剥削我们,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他们。心里安慰自己,这样对待他们已经不错了,换了其它号子,哪有你没东西给头档吃,反而经常倒吃头档东西的?照定下的谁家东西谁多吃的规矩,我应当多吃,老张家来的东西比我家的不会少,管理上还得他和纹身的帮助,我默认了这种相当不平等的分法。没想到这事引来矛盾。午睡前,茶壶坐被子里生闷气,说:如果我老头再不来钱办外劳,出去后我死不认他。说不认就不认。碰到了,就说,你是哪个?我不认得你。没有人接话,歇了一会他又说:“什么头档,什么干部,值个鸡巴,老子照样呼(揍)!再不放我出去,我就在36号里瞎搞,瞎闹。”这家伙从进来那天起,家里总共没送过五十元的东西,身上穿的,铺上盖的垫的,平日里吃的,全是我和我们的接济,一次没满足,就如此,让人寒心。我当然知道他是在骂我,没指名道姓的骂,但已经非常露骨了。不屑于跟他去对骂,只是心里下了决心,如果我和他都不能出去,一定要将他调号子。坚决不让他跟我一起了。心里也责怪这纹身不会做事,做事后引起问题又不敢出头,我自己带来东西,反而招来反感。

下午放风,茶壶还是叠被子,边叠边有心无意地唱:管教干部入他妈,感觉在飞。唱后一个人闷着笑,大概是为自编的词得意。但没有人唱和。我心里决定,下午分香肠,再不这么分,或者不让纹身分,或者让茶壶来分,每人分多一点,或者先吃完老张家送来的火腿肠,每人一根,明天再吃香肠,只是这样做有点露怯,不妥。

放风时,刨皮洗澡,把盆子里的食品拿到铺板上,我往塑料袋里装时,茶壶凑过来,低下身子在我耳边说:杜总!你带来的东西,自己多吃沙,神态让我感觉他大概是在想表白自己的不满只是冲着纹身而去的。心里的不快并未释然,转念一想,到底还是个伢,应该不会懂“大街上打人厕所里赔不是”的阴谋诡计,应该是有口无心,不能完全跟他一般见识,便拿了个苹果给他。他接过去后,我趁机将水果分了,每人一个。

晚餐时,我要纹身将剩下的香肠数了数,然后直接安排:要纹身将所有的香肠分给大家,每个人三截,吊气也有,我、老张、纹身各六截。这叫又有平均,又有区别。没有区别不行,没有区别,就不会产生要家里送东西进来的动力。茶壶实际上分到了四截,纹身自己作主将多出来的一截给了他。纹身欺软怕硬我是早就心里有数的。吃完,茶壶、铜香炉连说好吃,一个个念念叨叨的说,杜总的这个香肠真好吃!饭后,茶壶对我和老张讨好地说:你们就像我的老头,然后哈哈哈的大笑。笑毕,在铺上立跟头,兴高彩烈一如既往。这一回合,他是胜利者。

今天已进来97天,天天与这些罪犯相处,心里受尽折磨。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一天也不想!一刻也不想!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些人中间的一员,也不属于我所来的那个单位,不属于夏春蓉的家,不属于网络,不属于任何团体。我属于我!我何日方可属于我?我何日可以按自己愿望的那样生活?

2004年2月4日

今天正月十四,老大的生日。还有十几天就是孩子的生日。现在,除了孩子的生日外,所有家人的生日,包括我自己的,都是在系狱期间过去的。

凌晨醒来,屋顶的电扇的阴影与电线成一直线,北面墙上,与灯对称的地方,电扇的园盘在灯光照射下设下一砣阴影。从铺位往上看,墙上的棱,在菜单上投下的阴影恰好将其均分。

原先以为是菜单纸从墙面上翘起来的原因,但前几天我重新用稀饭糊过,还是这样的,这才弄清楚是投影。墙离脸只一尺距离。墙上绿色的油漆不止一处剥落了,显出里面还曾漆过一层蓝色的漆,有些地方则裸露出粗糙的水泥来。剥落到水泥的地方,细看之下,呈现出一只奇怪的动物的形状。有点像一只张开嘴的猴子头像,又不全像。头脑里不知道想什么好,大约从凌晨两点左右起,就靠盯着这墙,猜测那动物准确像什么来打发这黎明前漫长的黑暗。

早上将毛巾、香皂拿进来,准备上午开水来后洗头,提防这几天漂亮的女检察官会来谈话。心里闪起个念头,也许凑巧今天出狱,刚好将绿毛巾带回去做个纪念,若干年后说不定还是文物呢。然后就踌躇着是否应该将被子也带回去。以前出去的人都没带,他们说将牢里的东西带回去不吉利。但这被子是夏读中专时用过的,对她特别有纪念意义,不带回去,今后偶尔提起来,说不定会责怪的。内衣、衬衣,还有一双七匹狼牌的袜子也带回去,都是文物呵。然后又想,这全是自己一个人的痴心妄想,现在出去根本就没迹象。

上午9点过后,李来开门,提我和老张出去谈话。李明白告知,老张将在15后出狱,没有说我何时出去。我告诉自己应当作好应诉的准备,近期出去的无望看来已成定局,只想能与李宗毅见上一面。

担心茶壶出问题,如实告诉李所长。我说茶壶的情绪这两天波动很大,张亦表示赞同。没想到李的应对措施是几天后有机会将茶壶送到武汉市少管所去,并要我们先不作声。上次李准备调他走,我拦了一下,说看我能不能教育好他,我认为这伢其实还有点小聪明劲,脑袋并不特别蠢,是被他那愚昧父亲误了的,如果从小有个人好好的引导,现在应该不至于此,结果就留下来了,这回,我不想再拦了。我不愿意再为这伢讲任何好话。只要不在同一监室里,调哪去跟我有什么干系?回到监室,茶壶主动说起昨天骂我的事,作起检讨,认为自己情绪不好,瞎说,要我请所长原谅。我陷入联想和沉思,茶壶一句话招祸,我又何尝不是那个辩护词招祸?不托检察官代寄那个辩护词,也许已经在春节之前放了。如果在余支队明确表示谈好可以出去的那天先让他把话讲完而不顶上去,不说我肯定没罪那句话,估计也已经出去了。自己既是欺骗的受害者,又是诚实的受害者——当然,也不能说是害他,并未加重他的罪,只是改变了坐牢的地点。少管所的种种恐怖传说,现在应该是过去时了,这里有改观,那里应该也会有改观。只能这样安慰他了,只能祈福于他。我委实不想与他对峙,不想害他,也不想与他一起。我也是他那样,在某些人眼中,我也是一个不服管、不好管的刺儿头。

茶壶模仿能力特别强,学残疾人走路,博得哄堂大笑,学“咕咕咕,水开了”,也是让大家无一不开怀畅笑,他的观察力相当突出,做猫像特别像,可惜家教太差,他的父母误了他终身。

刨皮来了起诉书,4000元,从犯,两张身份证,一辆摩托车,价值600元,应该不会判太重。

2004年2月5日

今天正月十五,元宵节。昨天请李所长打电话以约见李律师的,不知会不会在明天实现。李又会带来什么消息呢?不可知。虽然案子的尽头已经看得见了,但要到达终点,却还隔着相当距离。他们从维护自身权威出发,肯定死不认错,不会轻易放过我。所有在近期回去的念头,都要收捡起来,作好最坏的准备,争取在新宪法和人权公约批准后的3月中旬无罪释放。

被茶壶顶了几句,心中恼火,本就等消息等得不耐烦。

老张又讲起安陆看守所的事情,打犯人,管教干部用竹板打屁股,打时还要叫犯人数数,看有没有打足数。罚跪。

早晨,茶壶准备出去会见,我说,会见时多带点菜进来,他正来回踱步,非常粗鲁地说:“带个鸡巴,给我一块钱我也不会接。”这是茶壶几个月来首次接见亲人。他外婆来了,他说给了很多菜,外劳的检查后没送进来。他看见有2盒麻糖,拿进来时却只3小袋,被黑了5袋。他说他外婆带来了香肠,鸡子,腊肉腊鱼,交给了总台,结果一块也没有见到拿进来的。我有些怀疑是不是真带来了这些东西,这伢实话不多,谎话倒是一句接一句不打草稿。

他说他舅舅答应出钱给他办外劳,问他得多少钱。他答说得800元左右,实际上,李所长说的是1500元。我们说他不该说这么少的,现在所长再与你舅舅谈,他们可能还会认为所长有其它意思。茶壶顶撞道:“我家里穷,只有这么多钱。”,我说:“只有这么多,就搞不成外劳,你还抖什么狠?”茶壶说拿来的东西多,就是为了不把话给你们说,不被你们看不起。

我不想再搭下句了,心里就升起那把无名之火。茶壶埋头哭泣。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下午放风时,茶壶蹭在牢门槛上,我进屋拿纸。他拉住我的裤子,说:“杜总,今天早晨我说的话不要记在心里,我一直把你和张总看成我的老头一样。”

正月十五,下午放风后开电视,仍然只有孝感台。多次搭人梯上去调也没用。都失望。我估计是李所长不满于我们搭人梯调台,下令拔去了有线电视的信号接头。没有其它的台可看,以前可以看看歌,现在也不能了,日子难熬。要与李说。

2004年2月6日

一阵尿急。从沉睡中醒过来。伸头到地下找鞋,近处的两双都是棉鞋。高帮棉鞋,每次穿都要挺麻烦地扯上后跟,不像拖鞋那样方便。在第三块砖上有双布鞋,可两只之间离着老远。我钻出热被窝,一股寒意从两只光膀子上袭来,一只脚先着地,后脚跟踩在冰凉的水磨石上,一只脚笼进鞋中,再伸着另一只脚找到鞋子。

回到铺位上,知道再也睡不着了,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灯光太暗,读书眼睛是肯定吃不消的。空余的大脑里忽然飘上来一段旋律。不能称为旋律,都是6,6——6——6-6-6——6,全是拉,没有其它音。只有拉音的高低长短变化。循环往复,高低抑扬,缠缠绕绕。开始,以为是看守所旁边的庙里在超度亡灵,在多个夜晚里,僧人们合唱一段简单的旋律,通过铁窗飞进这牢里来。认真辨别后发现,今天的这一段与以往庙里唱的并不完全相同。慢慢琢磨,发现不是来自庙里的,也不是自己听觉上的,竟是大脑本身的臆造。这旋律回旋着,不受思维控制,没有意义,只是回旋不止,像电脑被病毒锁定似的。有摆脱这旋律的必要,开始挣扎。无法驱逐,无法退出。最后想出个点子来,强行记诵白天所读《全球通史》中的内容。斯塔夫里阿诺斯对孔子的评述,孔子学说的主要原则是“正名”,“孔子所向往的是建立一种组织良好的、幸福的社会。”仍然无法退出,那旋律还是在脑子里深处回荡。再诵:“孔子建立自己的政治哲学,认为政治基本上是个伦理问题,第一次为中国建立起道德准则,此前从来没有,靠占卜。”还是无法退出。旋律缠绕不止。是不是精神病的前兆?不!绝不能随它摆布!还有儿子,还要与他们周旋,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大脑毁在这段文字狱里。耳边响起来挫牙的声音。声音那么刺耳,听得人难以忍受。在被子里支起上身,想过去弄弄刨皮的脑袋。他睡在第4个铺位上,与我的第一个中间隔着两人。有点犹豫,得又一次下到冰冷的地面。还是不去,让他挫去吧。也许这声音可以帮我驱逐魔鬼旋律,解救我脱困。吃豆子似的,汗毛炸开,大脑中的旋律仍然回旋跌荡。决定用最后一个办法,强迫自己想女人。想哪个女人呢?想从记忆深处众多美丽女人中组合一个出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捏造不了。在选择女人的思考中,那旋律竟不冀而飞,解脱出来了。估计还是凌晨4点不到。漫长的黑夜,漫长的时间,黎明好象与我作难,就是不来,如何打发这段时间?发动脑子,可没有什么需要决定,没有什么必须赶紧去做。对案情有期待,却明知多想也无益,都已经想清楚了。

现在决定权在他们手心,我只能听凭发落。结果就两种,放或者不放,随他们怎么搞,搞不出什么新花样的。想门神,祈祷冥冥之中有神灵,感动他们,调来更多的心支援我。神,有没有,是个问题。不相信宗教,神的传说都是人造的。又不信无神论,顽固地认为,也许神以超乎我们想像的状态存在,像蚂蚁无法理解人的存在,也许地球也有思维?星体本身即是一种生命?它们也有智慧?用光交流、沟通。不愿接受灵魂寂灭的残酷。是否真的魂灵在周围游荡?母亲,想起死去的母亲。如果真的有,她此刻应该在我身边游荡,荡来荡去,急切地希望解救他正受难的儿子。生命是什么?一个人进入人类历史,又有什么价值?应该不应该努力去进入人类历史?现世的幸福,满足欲望,满足理智,只是个价值取向的不同,理想是一种欲望。只想与一个心爱的女人共度一生。谁是心爱的?大脑已经珍藏的女人美不胜收,她们都不是心爱的,都是别人的。自己的女人是谁?孩子呢?如愿了,找到就好吗?好就好吗?

咳痰,鼻涕,自己很丑陋,一点也不优美、优秀、高尚,反而充满缺点、不足、错误,但不愿低头,不愿因此而放弃,所有最美丽的女人,原本也是一样的人,开始想控制,控制不了的,任随头脑到处乱逛。打更拍门的声音响起,估计是凌晨5点,今天也许醒的时间更早。

出去后一定要去庙里看看,弄弄清楚。

今天是真正的年后第一天,检察院正式上班了,该研究了吧。昨天请求李所长给李律师打个电话,上午李所长开观察孔,问他的钢笔是不是在我手上。问他给律师打过电话没有,得到的回答是立即就打。看来,今天,周六,周日,还得等3天,都不会有什么消息,最快也得等到下周一之后,这个年延误了我差不多一个月。

16又已过去,估计是下周才有确切的信息。巴不得在检察院这一关得到一个结果。下午先洗了个澡,先作好继续坐牢的准备,从最坏处着想,要预料到《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公约》批准后仍然被关押的可能,被退回公安局再以莫须有的罪名重新起诉的可能,都存在。在外面洗澡,两桶半热水,小桶,换下内衣裤,想不洗,存着万一这一两天放出去的侥幸心理。却还是洗了,几次都不准备洗,笑说给刨皮。这伢没有内衣裤替换。如果不是老张给他替换过一次,整个冬天内裤也许都不会换洗。

2004年2月7日

6点钟未敲响,刨皮要求大便,不允,让他一直忍到6点半开风门的声音响起。在屋里屙屎太臭,要讲卫生,这儿生了病可不是好玩的。茶壶叠过被子后,离关风门时间已经不多了,急忙蹲下大便,下边尿响,上面却在漱口。老张戏称,屙尿放屁,雷雨交加,都大笑。

昨晚起尝试新制度,号子里按严格的等级制度管理,一档总管,二档有权管三档及以下,其余类推。睡前征求意见,全部同意。想借此减轻压力,让三、四档的管点事,矛盾不再集中到我一人身上,好节省点精力和时间读书,也借大家之力,避免号子里打闹嬉戏过度——与管教方面的要求接轨,可视作民主的实践向专制倒退。试一试吧,奇怪的是,坐最后面的吊气、铜香炉、刨皮也欣然接受。

照常理推测,取保候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没有消息。有三种可能,一是退回公安重新侦查,这是我的辩护词惹的祸,也有可能是莫律师的意见起作用;二是检察委员会未开,或开过后须经上面同意,而上面还未表态;三是正在向法院移交。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找专家重新评估论证。一个疑问是,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人权公约即将批准和人权即将入宪吗?

或者在找台阶下?今天所长说要来的,但今天他应该休息。

想给夏写信,要她静下心来,腹稿打好,却没有纸,李答应过拿纸来的,答应过两次,为何都未拿?

我设想了一个最不幸的结局,号子里进来一个性格极为怪异的犯人,他与我产生了冲突,尖锐的冲突,然后,在某一个夜里,他袭击了我,当我在睡梦中,于是我的生命就此结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几次自比许云峰、孙志刚,都是不好的苗头,他们都是死在牢里的,还信迷信,嗨!而我死后,那些说明我没受虐待的言辞将成为对我家属索赔的极为不利的证据,包括这本日记,其结局也未可知,会不会被保留?会不会被销毁?我的充满激情的生命在这里嘎然而止,多么悲伤!一切希望转眼间付之东流!心里明白这只是想象中的一种可能性,没想到,这个想法却还是引发内心的悲伤,站在牢门下,疑心会有一粒子弹从门缝里射进来,睡觉,疑心会有警察从窗口上面开枪,在偶尔会“嘎嘎”地响两声的电视机下,担心它会从头顶砸下来。神经衰弱如此?今天因这个闪念弄得心情不宁。

实行新的制度后,茶壶、刨皮也管起铜香炉和吊气来,张也开始管事了,倒确实轻松了点。

门外,响起吼声,干部们在吼,一会,有人抬门板铐过去,拎铐子跑过去,肯定又有人要受强制了。

如果有朝一日,无人可刑,人人都成为智慧而完美的天使,对整个人类是好还是坏?征服和战争是人类迄今为止取得进步的因素之一,失去了,人类创造的动力会不会消失?不过,战争的根本目的是逐利,和平地逐利的制度能不能起到同等的作用?

茶壶说到自己妹妹时的用语是:鸡巴大个妹妹,那个小卵子大的姑娘。

今天是李所长值班,却一直没有到监室来露个面,我已托他打李律师的电话的,却不见他的回信。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傍晚了,很想出去找他谈谈,可又能谈出些什么呢?还是等周一吧。忍耐,忍辱负重,这是祖桦讲过的。同时,用一用反客为主之法,偏偏不急,稳住,看看他们如何出招,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

2004年2月8日

昨天终于控制住了,没有找李所长,先稳住,这是很重要的,少暴露自己,在目前情景下,保存自己很重要。

昨晚茶壶与吊气发生冲突,为睡觉。吊气与铜香炉有矛盾,垫絮上有个破洞,正在铜香炉铺位下面,他要换到吊气那儿。吊气不干。茶壶管事,劝吊气就那样,垫絮是铜香炉的,他不给你用,你还没有。吊气负气,说,今天我要是用垫絮,就是你的个儿。说完,把自己的被窝铺到木板上。大家劝,铜香炉、茶壶也劝,劝他还是睡在垫絮上。吊气就是不听。吊气说茶壶的意思是要他乞求。最后老张出面,让吊气睡到了垫絮上。吊气说,我这是看在杜总、张总的面子上才睡的,你要是明天说我是你的儿子,我也没话说。

上午大家坐在铺板边上谈菜,谈好吃好喝的,吹牛。吊气在旁边听,说一个菜,他要吞四、五次口水,嘴唇紧抿,现出两个酒窝。当我止住话头,他立即就问,还有什么好吃的?你说呀。

2004年2月9日

今天新年真正的第一天,从今天起,再不可能不正式办案了。无论是什么样的走向,有没有结果,这个星期应该见个分晓。心中多少是有所期待的。从理性的角度分析,他们应该与我谈一谈,接上年前留下的那个榫,起码李所长也要就律师会见一事回个信吧,但如果这个星期还是闷等呢?也有可能,那就忍耐吧,留给检察院的时间不多了,要么就进行下一个程序。

茶壶被送少管所。刨皮开庭未果。李所长说,茶壶出门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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