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津向西大约二十多公里,有一个著名的大镇,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它就是一个有两万多人口的大镇了,在任何一本全国地图上,都有资格写上它庄重而美丽的名字|——王庆坨。它是周围四村八镇的经济中心。
1960年,这里的政府不知是基于一种什么想法,在集体的土地之外,每人又分出了二分地,作为自留地。农民在自留地里种什么有自主权,收获的东西归自己所有,自由支配。王庆坨的集市又恢复起来了,每逢旧历带三和八的日子,人们可以到王庆坨赶集,买卖东西。那时候市场上卖的,一般都是自留地里收的,或家里的一些家具、旧衣服等,没有做生意的。到了1962年,这里才有了个别的偷偷作小生意的人。这个市场使很多人免于饿死,到这个市场买卖的人,不只是四村八镇的农民,还有天津市里的工人。
我的老家是王庆坨南边不到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叫扬芬港,六十年代初,人口大约有四五千。1962年是那里灾情最重的一年。那里的人说,每天都有饿死的人。人饿死了,也不埋,藏在家里,继续到生产队里领他那份吃的。每到了王庆坨的集日,从扬芬港到王庆坨的弯弯曲曲的路上,到处可见跌跌撞撞赶路和路边坐着休息的人。他们把自己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弄到王庆坨去卖,有的拆房卖房檩,村里到处可见没有房盖的房子;有的卖家具,直到家里变得家徒四壁。然后从集市上再买回一点能吃的东西。
那一年吃的东西非常贵,罗卜一元多一斤,土豆,洋姜(学名菊芋)等都在一元以上。与此相反,别的东西倒非常便宜,一根很好的房檩只能卖到九块钱。当时,我家买了一条很好的板凳和一个桌子,板凳五毛钱,桌子九毛钱,合在一起才一块四毛钱。听说,有一个人用一担洋姜就换了三间住房和一个院子。当时人们为了活命,什么都不要了。
1961年的时候,我们家自留地里收了许多红薯,在存放时没有放好,到了旧历年底,红薯长了好多黑斑。如果不赶紧吃掉,黑斑会越长越大,直到整个坏掉。为了保住这点吃的,我们家就把这些红薯全部煮熟,凉晒在院子里,房上等地方,成了半干不干的红薯干。我们家还有一个半亩大的院子,只有三间土房,余下的地种了很多的洋姜,就是这些东西,救了我们和老家的许多人。
每到王庆坨的大集日,我家就来好多老家的客人,我们就给他们吃红薯干和洋姜。在那个吃的东西非常宝贵的年代,他们不好意思吃,但实在太饿了,而且他们来就是想找点东西吃,最后也就吃起来。当年,老家只要多少和我家沾上一点亲戚关系的,就都在我家吃过饭。有的逢集来吃,有的只吃一两次。我的爸爸妈妈是心地非常好的人,尽管自己也很难,但在大集的日子里,一定在家里等着老家来的人。我有一个叔叔,也是王庆坨的人。每逢到了集日,他们家就锁门,让老家来的人找不到他们。
文化大革命后期,我们搬到老家去住,许多人到我们家看我们,给我们送来了东西,帮我们安家。
我当兵时,老家一个姓于的和我一起入伍。他个子很小,没有文化,总是找我给他写家信。从他的嘴里我知道,那年老家许多人没有饿死,除得益于王庆坨的集市之外,也由于离天津这个大城市近。他10多岁时和许多孩子在天津要饭,白天到处去要,晚上找一个畸角旮旯团团的一睡。他和我说:“有一回,我让警察逮住了,他用跨斗拉着我,不知道要送我到那去。在人多的地方,跨斗慢慢地站下来,我就往车下跳,想跑。他往前一开,我呱叽一下倒在地上。这时来了一个老头儿,他和警察说想要我,吓得我一下就跑了。”他很后悔地说,“我要是跟了那个老头,他准让我去上学,我也有文化了。当时小,不懂事。”
由于我在经历比较复杂,去过的地方多,结识的人也较多。在同一些人交谈中知道了,1962年遭难的绝不仅仅是我的老家。“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时,有些地方开忆苦思甜会,让一些老年人上台诉苦。有些人分不清,以为是苦就可以说,结果就诉起1958年和1962年的苦来,涕泪横流地述说那些年饿死了多少人,结果还没说完就被工作队请下了台。历史学家在研究那段历史时,注重的是官方公布的三年。正因为这样,同是因饥荒造成的非正常死亡的人,有些就会漏掉。在我看来,中国的饥荒,往长里说有二十年之久,说到集中饿死人,起码也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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