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中国”与“中国热”

张 伦

 

 

 

人类学大师列维·斯特劳斯曾将那些处于激烈转型的社会喻称为“热的社会”(société chaude),与那些相对较平静,缺少变迁的“冷的社会”相对应。以其高速的经济增长,层出不穷的问题和社会结构的巨变,毫无疑问,我们可将中国归为一个热的社会。

这样一个“热的中国”自然要吸引人们的关注,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中国热。以法国讲,三年前笔者将自己讨论当代中国文化变迁的书稿交到著名的Fayard 出版社时,整个法国也没几本有关当代中国的法文专著。待零三年书出版时,发现已有好几种。再看零四年三月法国书展,因赶上法国举办中国文化年,书展的专题是中国, 便忽如一夜梨花开,林林总总,或编撰或翻译,有几十种有关中国文化历史、政治经济、文学艺术的法文书籍摆在哪里,且不管质量,让你直观地感到“中国热”的热度。可是,因地缘和政治的关系,法国对中国的发展和问题远不如北美那样敏感,听在美国的一位朋友讲,如果将小说类也算上,美国平均一天要出一本与中国有关的书籍,那还是在七、八年前。今天肯定就更是数不胜数、令人目不暇接了。

不过,在世界上燃起“中国热”好像也不是第一回了。最近的一次当然数六、七十年代文革时期。今天看来,那时东西方的“中国热”事实上都是建立在一种想象上的热,是一种意识形态偏好式的热,一部份人尤其是一部分左派知识分子、政治人物的热;有点类似于八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的那种热,多少是有些隔雾看花,不得要领,但也不是全然不着边际。就以当时西方毛派知识分子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的热来讲,虽然跟他们关心的问题意识相隔甚远,但中国的文革与西方的文革在指向还是有类似之处,具有一种浪漫的乌托邦性的东西,这种东西也确实是可以相互滋润刺激对方的想像。不过,西方的文化革命从其近代两百年现代性的脉络里出来,剔除那些非理性、荒唐的东西,那场“文化革命”是真的带有文化革命的含义,也给今天西方的社会、政治、文化留下一些正面的结果,如女性和少数族裔权利地位的上升,对殖民历史的批判和反省,对现代性偏颇的审视等等。虽有许多问题,今天也有可见的许多后遗症——像所有社会运动一样,但由于其是在现代性的脉络里走,也能得到已经确立的现代性的制度和规范的矫正,它事实上还是扮演了一种丰富发展现代性的角色。

而中国的文革是破坏为主,在现代性的基本架构都不具备的前提下来搞那场运动,特别是政治挂帅,领袖意志第一,没有约束和调整的机制和力量,其结果不可能不是颠三倒四,反复无常,朝令夕改,全民上阵,导致一场灾难。那也是一个热的中国,但热的指向与今天全然不同,热的结果也不同,社会结构的转变的动力也不同,来自政治的直接驱动,社会真正的活力被压抑、阉割和误导,不得正常的宣泄和发扬,造成一个畸形的格局。那种热因得不到合理的抑制和抒发,便转成为疯狂、病态,象发摆子。

六、七十年代在第三世界国家也有过中国热,也是乌托邦性的,但比在西方的中国热有更多现实政治的成分。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将中国视为独立、解放的灯塔,也得到过一心要扮演世界革命中心的中国政府的各种实实在在的好处。中国在美苏冷战双方的国际角力中常常扮演拾遗补缺的角色,争取自己的地位和利益。但那出发点主要还是意识形态的,因此做起事来常常也是不怎么计算成本。这种政策的结果,当然会在一些国家的人们中掀起些“热”。尤其是,那些新兴独立国家的革命领袖们,也怀着毛泽东一样的收拾旧河山的浪漫情怀,对毛式的思想、试验有着天生的亲切感,整个社会因缺乏现代文明的要素而民粹思潮泛滥,排斥理性,幻想一步登天,因此也对中国所发生的事情感兴趣,有热情。

经过近三十年相对的冷却后——那是因毛和文革的真实的暴露以及六四屠杀所造成的——今天全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中国热。这一方面是中国人自己内部的热造成的,巨大的社会经济变动,个体的觉醒,利益的多元,两性关系上的革命,文化的多样……,让中国人久被压抑的热情随之得到释放,推动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其结构的急速变动。文化也在更新。同时,随着中国人全面走向世界,这种内部的热也自然投射到外部,在外部引起新的中国热出来。不过今天,这种中国热与过去的中国热有些根本的不同,虽仍包含些类似的东西,如对中国文化弥久不衰的好奇,但根本的不同在于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全方位的中国热。它既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经济的,各种阶层,各个地区的人们都有他们不同的理由来关注这热中国,掀起中国热。其中最重要的是利益计算占据了这场热的一个重要位子,是一场利益计算占主导的热。也因此,它不会轻易落幕,也很可能影响深远。

也正因此,其中也潜含着巨大的危险。利益上的双赢并不总是等价的,某一方面的获取并不一定能弥补另一方的损失;经济的获益也并不一定能替代身份认同上所感受到的屈辱和威胁。许多中国人那暴发户的作态行为也许正为一场“中国冷”培育着条件。从世界范围看,不论从高层还是下层,对中国的怀疑和敌视也在象潜流一样慢慢地形成。

笔者了解到,因为许多中国商贩进军阿尔及利亚,导致首都阿尔及尔传统的许多本地商贩破产,排华情绪在上升。更何况,从历史上来看,列维·斯特劳斯所探讨的那些热的社会常常因不能很好地处理自身的热度、热带来的问题而发生爆炸从而忽然转冷,变得沉寂。所以,从中国人自身的利益、也是从世界的利益出发,在这种热中国和中国热中,中国人尤其是精英层倒是特别需要冷:冷静地观察和处理自己的社会和与变动的世界的关系,冷静地评估热的中国和这场新的中国热,加快推动中国的制度变革和制度建设,文化更新。每个中国人都应养成一种新时代的公民意识和世界意识,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学会尊重和理解他人,学会妥协,学会融入和回报所在地的社团,学习现代文明规范。或许唯此,才能让中国顺利地渡过这热的转型,让世界的中国热能有个合理的热度、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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