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绝不能遗忘,有些话不得不说。可是在这样一个功利追星、娱乐至死的世代,太多不该遗忘的事情被遗忘,太多应该说的话没人说,太多的伤痛留在了这些本来绝不该被自由阳光遗忘的受难者心头——即使他们是那样的高尚善良,即使他们遭受了太多的迫害和苦难,即使他们正是为了苟活至今的我们才挺身而出的。
十六年前的今天,北京(也包括全国各地)的社会各界良心人士,包括市民、工人、干部、学生,为了阻止戒严部队入城血腥屠杀无辜学生和知识分子,甚至还怀着对人民子弟兵及共产党的善良幻想,自发地赶赴各个交通要道,企图凭着自己的血肉之躯,手无寸铁地劝阻戒严部队入城屠杀——结果不言而喻,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倒在了刽子手的枪口下,死不瞑目地成为了“六四死难者”;另一部分人受伤致残,侥幸留下一条活命,这么多年来一直艰难屈辱地活着,成为“六四伤残者”,如齐志勇、方圆、庞梅青、黄林、张斌;还有很多人侥幸逃离屠杀现场,却在“秋后算帐”和举报中,成为“反革命六四暴徒”,被抓进各地监狱重判快判,刑期或长或短,有期、无期、死缓,甚至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成为“反革命暴乱”的替罪羔羊——更加悲惨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十六年来,这至少六、七百人以上的“六四暴徒”群体,孤苦无助地承受了无尽的苦难,却几乎被我们遗忘贻尽。
在这些被自由阳光遗忘的“六四暴徒”中,有的笔者亲自接触过,有的是根据多年的访谈记录下来的。现将这些残缺不全的案例公布如下:
(一)北京师范大学的赵刚、许敬、史虹挥等学生,他们仅仅因为把市民捡来的枪支展览(后来交给了学校的保卫部),就被诬告为“反革命暴徒”,打入牢狱:赵刚被判刑五年,江苏高考状元许敬被判刑十年,史虹挥被关了一年后释放。目前,赵刚和史虹挥都在北京生活,许敬到江苏服刑后,现况不详。
(二)北京一个化工厂的青年工人齐辉,“六四”后被关押在秦城监狱时,正好与我在204号楼19监号一起关过两个月时间。他因是“六四暴徒”,长时间被带着十几斤的大号脚镣。据齐辉在秦城监狱时跟我讲,他在被押送到秦城监狱途中时,还被戒严部队战士从军车上拖到野地里,毒打之后又浇上汽油准备活活烧死,后经他苦苦哀求,加上又有人来了,才免得一死。调整监号后,我就再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听说齐辉又被转监狱了。
(三)孙传恒、刘子厚、胡忠喜、李宝芹、侯军,被以“反革命持械聚众叛乱罪”判处重刑,当时这种罪名并不多见。孙传恒是“工自联”骨干,被判最重,无期徒刑,属于“六四反革命”之中刑期最长的之一。在难友眼中,他为人谦和,勤学不辍,又是硬骨头,多次和韩罡等“反革命”抗议劳改产品出口,向狱方提出改善狱内政治犯待遇的问题。孙传恒常讲:“我们的权利是争来的,不是恩赐来的。”这些年孙传恒身体很瘦弱,患有腰椎病、肠结核、贫血等综合病症。他的父母年纪都很大了,每月依靠4、5百元的退休金,除去交房屋、水电费和看望狱中儿子的开销,所剩无几。
(四)董盛坤,原是北京一家印刷厂的工人。“六四”那天,董盛坤正赶上下夜班回家,半路上见到处是火光冲天,到处是喧闹的人群,到处是人们的哭喊声,他被惨烈场面惊呆了。当时,他最惦记的,就是家中的妻子和刚刚降生不久的孩子。于是,他不顾一切冲开杂乱的人群,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但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遇到了一队军人。拥挤在道路上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军人们已经向着密集的人群开火了,许多人倒下了。董盛坤当过兵,知道一些军事常识,为了保护自己,他没有跟着人群乱跑,而是甩掉自行车卧伏在路边的花坛中。枪声停了,军人走了,他才从地上爬起来,狂奔进一条胡同,坐在街上的一个门楼下面歇斯底里地狂笑不止……没过几天,董盛坤就被抓走了,罪名是放火烧军车,证据是据说有一个公安特工记下了董盛坤的自行车牌号。为了不死在大兵毒打之下,他也只能屈打成招。最后法官留情,把董盛坤判了个死缓,留了一条命。终日生活在恐怖环境中16年,董盛坤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人格未变,他家的通信地址是:中国北京市崇文区龙潭西里16楼3单元8号。提起往事,他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五)刘玉生,北京一家建筑公司的工人。刘玉生平时就是一个热心人,“64”时就更呆不住了,用他的话讲:“解放军都围在城边上了,作为一个北京市民怎么着也得尽一份力!”谁都没想到的屠杀终于发生的时候,刘玉生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头顶上密集的子弹,不时划过漆黑的夜空;街头到处都是隆隆的坦克声。军队过后,道路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弹孔。一些瘫痪了的装甲运兵车、坦克车还停在路边。军人早已随着大部队跑掉了,只有上面的机关枪还可怕地对着街头的市民。为了不使这些武器成为杀人凶器,他和一些市民一起把机关枪从坦克车上卸下来,扔在了路边。没过几天邻里举报,他就被军人们抓走了。当时,军人们对待“暴徒”的态度是“往死里打”,他也只能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他被定为“破坏罪”,判处有期徒刑14年。关押在第一监狱时,由于生存条件恶劣,他身上多处腐烂,最大的患处直径达12厘米,难友们只能自己“治疗”——方法是:先让几个人把他按住,然后由“主治大夫”用捡回的碎玻璃把他患处的烂肉刮掉,直到见到粉色的新肉;最后,在整理好的伤口上涂上食用盐,用卫生纸缚住,“手术”就算完成,几天后他的伤口竟然奇迹般痊愈了。98年,刘玉生又大病一场,命最后保住,但小脑被摘除了。至今他依然认为,“六四”那一晚他做了这一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六)“苗大侠”,因为烧军车被以“反革命破坏罪”一审判处死刑,二审死缓,在监狱里曾经有一次被管教武警长时间用七根电棍电击而死不屈服,因此被难友们尊称为“苗大侠”,真名反而记不住了。
(七)王稼祥,年龄最大的“六四暴徒”,出于义愤,七十多岁的老人参与了烧军车的行为,被以“反革命破坏罪”判处死缓,1997年八十多岁时死于北京第二监狱。
(八)朱文义,因烧公共汽车阻止戒严部队入城,被以“反革命破坏罪”判处死缓,关押在北京二监。
(九)张燕生,因为在家里抄出几件军衣,被以“抢劫罪”判处无期。
(十)高亮,因为用砖头砸烂军车玻璃,被以“反革命破坏罪”判处无期徒刑。
(十一)蒋生,因为在家里抄出一些军用设备,被以“抢劫罪”判处20年有期徒刑。
(十二)孙燕才两兄弟,家住大兴县,因为用石头砸入城戒严部队,被交通摄象机拍到,被以“破坏罪”,一个判处十七年,一个判处十五年。
(十三)路洪泽,一个所谓“六四暴徒”,1998年4月突然生病,没几天就含冤死去(1998年4月18日);
(十四)另外,还有孙伯光、刘洪、宗景山等等被称为“六四暴徒”的数百名良心犯……
据从北京市各大监狱服刑出来的韩罡、王国齐、陈晏彬、刘京生、康玉春等政治犯难友回忆,北京市各个监狱服刑的所谓“六四暴徒”,加起来最起码不下六、七百人之多。单是在1990年12月25日,中国政府为了便于对“反革命暴徒”的管理和改造,就把100名“六四暴徒”,从北京第一监狱转到了新建的北京市第二监狱。从此,一般只关押十年以上重刑犯的北京市第二监狱多了个通称为“暴徒队”的犯人中队,长期关押有120个至130个“六四暴徒”,进行集中劳动改造。而在北京市监狱管理局茶淀分局,由十四个小监狱组成的监狱群中,还有三、四个所谓“暴徒队”,每个队一般有140个至160个“六四暴徒”,都是被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另外再加上已经被枪毙的“六四暴徒”,如“六四”几天后即被判处死刑、立即枪毙,中央电视台进行了全国直播的七个“反革命暴徒”,分散关押在北京其他各个监狱的“六四暴徒”,以及许多“失踪”的学生市民和关押在全国各地的“暴徒”,不知道所谓的“反革命暴徒”到底总数有多少了!
必须指出,目前真相被捂得死死的,远远没有揭示出来,笔者上述记载的,也只是遍及全国的众多所谓“六四暴徒”、“反革命暴徒”中极少的二十多个人而已。由于笔者无法去司法部门查找资料,只能找刚出监狱的政治犯了解情况,而政治犯与“六四暴徒”又是分开关押的,所以他们的接触面也有限,并且记忆也可能不准确。网络上也仅有韩罡、韩东方等人写的几篇相关文章,更多的受难者需要被人们所记录。而真相大白之日,恐怕得等到民主中国实现之后了。
记得一九八九年我刚进长春铁北监狱时,抗议一个监狱管教无端殴打同号刑事犯,当即被他暴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我回答说:“我是大学生!”那个凶猛如野兽的“政府”即狞笑道:“好啊,又一个反革命暴徒!”六个管教、武警拖我出监号,拳打脚踢枪托砸,真的把我“屎都打出来了”,奄奄一息,后来他们才把我拖回监号,象死人一样扔在地上,扬长而去。及至后来被转送到秦城监狱单独关押,孤独难耐时大喊:“管教啊,再派一个暴徒来陪我吧!”博了难友们一笑,还被王丹先生写进《秦城回忆录》里,我也绝不以被管教贬斥为所谓“反革命暴徒”为耻。
这些人数众多的“六四暴徒:存在以下几个共同特点:
一、他们仅仅出于良知道义,做了一些义愤之下的勇毅之举(甚至许多人还是被刑讯逼供的),就被当局当作“反革命暴乱”!
二、当局出于当时的政治需要,“从重从快”严加惩处,他们所被判处的刑期都非常重非常长,光是在北京市第二监狱“暴徒队”,就长期关押了120个至130个“六四暴徒”,很多人现在还被关押着,甚至一些人已经死在监狱里。
三、几乎所有“六四暴徒”,都是按照刑事犯来判处的,不是“破坏罪”就是“抢劫犯”,不是“故意伤害”就是“杀人犯”,只有极少人是以“反革命持械聚众叛乱罪”判处的,有些政治犯也区别对待他们,这对这些真正的良心犯来说是很大的伤害。
四、十六年来,外界极少对他们的了解和关注,也极少给予应有的救助和温暖,更别说是为他们伸张正义、讨个公道了!在这样一个弱势群体身上,沉沉压着执政当局的残酷迫害,和自由世界令人痛心的冰冷遗忘。
“六四死难者”有以丁子霖教授、张先玲女士为首的“天安门母亲”在进行不懈的呐喊呼唤,“六四伤残者”有以齐志勇、庞梅青等勇士为代表在不断的抗争,“学生领袖”、“民运名人”更是光芒四射,八方呼应!这些群体都或多或少为自由的阳光所照耀、为人世间的关怀所温暖,虽然仍旧艰难,但是也有一分慰藉,情况也算正常。可是,那些被“从重从快”判处了重刑、死刑的所谓“六四暴徒”群体,又有谁在替他们呼吁?!又有谁在为他们伸张正义?!又有谁在关心和帮助他们的家小?!没有,几乎没有,除了李海先生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五百多名“六四受害者”资料,并为此而获罪九年大刑外,除了江棋生先生曾受托给过少数几个“六四暴徒”以帮助外——十六年来,他们在监狱中承受了无尽的苦难,付出了极为惨痛的牺牲,他们的亲人也陷入无际的迫害和痛苦之中┅┅
在这些“六四暴徒”中,最有名的要算是王维林了,因为他只身挡坦克,突显了作为公民的不屈良知和道义勇气——可是十六年了,这么多年来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关心。成都廖胡子(亦武)说:“这世界新闻太多,转眼又被人遗忘了。”
在“六四惨案”十六周年忌日的今天,我被困在上海警方的天罗地网中,无力挣扎。除了绝食自省24小时以悼念“六四”死难英灵以外,我只能在飘曳黯淡的烛光下写下这些文字,为这些同样善良无辜,却最为孤苦无助的“六四暴徒”群体,讲两句公道话,权作一个可耻的遗忘者,微不足道的一点赎罪。
写于2005年6月4日上海
修改于2005年7月6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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