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女的火爆前所未有,也引发出前所未有的争论,学者、专家和评论家纷纷加入,从超女唤醒的民间参与中读出了民主启蒙和投票预演的微言大义。
在微言大义的背后
的确,超女动员出的大众参与,其广度和深度前所未有;超女是一次平等、公开、透明、互动的选秀节目,,是一次平民文化的滥殇,是平民美学对精英美学的胜利。但超女是不是一场大拇指投票的民主选举?是不是一次审美民主的空前动员?则存在着较大的争论。
有许多人指责超女低俗,开了大陆电视娱乐节目的低俗化的先河,有引导中国大众文化走向娱乐致死的危险;也有人认为,支持超女的强大民意,其驱动力毫无严肃性可言,仅仅是基于追逐娱乐致死和偶像崇拜的时尚,或干脆就是危险的民粹主义;超女的胜利,也至多是大众娱乐的一次凯旋,而与民主完全无关。如果拔高超女的社会意义,对于民主政治而言可能是一个噩梦。
然而,由超女引发的超级争论,关键的问题不在于超女本身是否民主,而在于为什么人们如此偏执地把超女与民主联系起来?
在我看来,在这种拔高超女的评论背后,是民间公共参与陷于极度饥渴症的现实:一方面,是独裁强权一向害怕且不允许民间的公共参与,另一方面,是权利意识日益觉醒的民间具有强烈的公共参与渴望。所以,当严肃公共话题被官权设置了种种参与限制之时,借助于商业性娱乐的机会来变相地满足公共参与的饥渴,也就带有某种必然性。
是的,超女的庸俗一目了然,但来自官权的意识形态批评,要么是既得利益在作祟,借政治正确之名来行打压竞争对手之实;要么是敌视民意的独裁习惯作祟,用上纲上线来封杀民间的自发动员;所以,央视名嘴对超女的批评,完全基于垄断体制的最大受益者的酸葡萄心理,批评得不到位,还尽显第一喉舌的小心眼;至于那种上纲上线的政治声讨,除了恶毒和卑鄙的评价之外,根本不值得与之争论。
在来自知识界的负面评价中,那种把超女狂欢视为资本操纵、民粹主义、甚至多数暴政的批判,是一种狂妄的精英姿态带来的目盲。如果说,从超女中看出民主的微言大义,是一种拔高的解读;那么,把超女斥为民粹主义或多数暴政,就是一种比拔高更不着边际的滥用。因为,任何社会中商业文化之流行,大都是资本操作的结果,也都带有大众狂欢的色彩。如果没有资本操作和大众狂欢,也就不会有商业文化的泛滥。
商业操作带来的超女狂欢,与政治操作造成的文革狂欢,二者毫无共同之处。不管怎么说,超女还讲究程序的透明和公正,还尊重大众投票的民意,从中读出娱乐民主,并不太离谱;而毛泽东发动的文革,是极权之手的一手遮天,说造反就有千万红卫兵齐造反,说军管就军队接管所有机关和单位,说停课就全国大中小学齐放羊,说下乡就千万知青奔赴广阔天地
没有任何程序,肆意摆布民众,老毛的心血来潮,就将决定整个运动的方向变换和所有人的命运。
就我所看到的对超女的负面评价而言,最到位的批评来自学者刘擎先生。他在《超级女声与生活世界的成功神化》(载于《新京报》05-08-18)一文中说:超级女声召唤的是一个成功的神话,激励的是一举成名、脱颖而出的梦想。正是偶像的诞生构成了兴奋和刺激的群众动员力量。然而,为了最终能看到挥舞的荧光棒,可以忍受海选中可能遭遇的羞辱,可以委曲求全地改变自己迎合评委与大众口味,可以面对严酷的PK考验(PK是网络游戏用语player
killing的缩写,意为玩家杀戮)
,难怪每个选手在被淘汰出局时,都会有一路走来如何如何的万千感慨。说到底,超级女声不是一场想唱就唱的自娱自乐游戏,而是某种青春残酷物语。在这里,青春不是反叛,不是另类的开拓,不是想象力和自由,而是反复地肯认、加固和强化了那个主宰着我们生活世界的成功神话,那个竞争中的残酷对决,那个输赢决定一切价值的文化。我们除了成功,除了PK掉对手,除了成为或崇拜偶像,还能有什么别的梦想吗?我们在淘汰/晋级的输赢文化中还有什么另类的选择吗?被淘汰出局的大多数人如何可以有意义、有自信、有个性、有尊严地生活?
我想,以刘擎先生的文化视野和透视能力,不可能看不到造成此种青春残酷物语的社会的制度的原因,但囿于大陆媒体窘迫的言论尺度,就连几年前的那种打擦边球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所以,刘擎先生的文章无法点破那层窗纸,也是情有可原。
在时政话题仍然限制重重的中国,首先是作为最重要公共生活的政治生活越来越走向超级丑陋,其次才是追逐商业利益和平庸娱乐的大众文化。特别是对于控制最严的电视媒体来说,电视人们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只能用平庸的娱乐节目来赢得收视率。商业化娱乐通过消闲解闷、慰藉创伤和麻醉良知来操纵大众,娱乐时代的所谓精英平民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知识分子的戏子化和人文精神的小品化。换言之,当国人无法通过严肃的公共关注来展示个人的责任和尊严之时,也就只能通过娱乐秀来自我展示。在此意义上,超女代表了整个中国不得不回避严肃问题而转向强作狂欢的无奈。
见缝插针的参与饥渴
也有人指出,从超女这类纯商业性的娱乐节目中读出严肃的微言大义,颇有混淆商业和政治之嫌,无形中给官权打压超女提供了口实。但这样的指责,必须顾及到另一个社会常识,才是有的放矢。
首先,在一个正常国家里,人们早已习惯了社会多元化的现实,商业归商业,政治归政治,知识阶层决不会把大众对商业娱乐的热衷与民主启蒙之类政治参与联系起来。
而在类似中国这样的非正常国家里,统治者是邪恶的,社会发育是畸形的,精英是丑陋的,民智是幼稚的。僵硬的一元化政治构成社会多元化的最大瓶颈,官权政治的无孔不入必然导致社会的泛政治化,官权政治不但要垄断所有公共权力,还要干涉市场、道德、思想、信仰,也很难阻止它不干涉公共娱乐。所以,在这种一元化政治结构之下,垄断了一切公共领域的独裁者,才是混淆政治与商业的第一罪魁。也只有在官权政治被强加于整个社会之时,才会产生混淆商业与政治、拔高商业娱乐的社会意义的畸形现象。
比如,中国超女来自对美国偶像的模仿,后者在商业上的成绩远远超过中国超女。但人们很难想象,美国的知识界会从美国偶像中读出严肃的民主启蒙。
其次,在美国这样的正常国家里,人们具有公共参与、特别是政治参与的充分自由,公共参与的渠道是通畅的,根本不需要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垒块,以至于在大选中频繁地出现投票率低的政治冷感的现象。
但在畸形的独裁中国,国人还不具有公共参与、特别是政治参与的自由,即便是中共法律明文规定的合法参与渠道,在现实中也是阻塞重重(比如上访),所以,国人对参与的向往,就特别需要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垒块,以至于,这种参与饥渴之严重,引发出饥不择食的参与。
第三,美国有充分的参与自由,放弃投票也是其自由之一。但在我这个毫无参与自由的中国人眼中,也会时而产生一种不近人情的畸形嫉恨:美国人的政治冷感,甚至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当中国人还处于投票饥渴状态,一大半美国人却自愿放弃投票,很有点自由富翁在挥霍或浪费参与权利之嫌。
饱汉容易厌食,而饿汉常常饥不择食。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美国,就有二百多年的民选总统的历史,部分选民感到厌烦,进而产生政治冷感,再正常不过得了。而号称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大陆,却至今还没尝试过民选总统的滋味。所以,如果美国知识界对美国偶像的参与,也象中国知识界参与超女那样,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反过来,如果中国知识界象美国知识界那样,不关注不参与超女的讨论,不从超女的公众自发参与中读出微言大义,那就不再是什么笑话,而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还有人说:借超女而民主的人,既手淫超女,又意淫民主。这恰好说明:在今日世界,民主被公认为是政治美女,而在政治美女迟迟不肯露面的中国,遍地都是被逼无奈的患有民主单相思的光棍汉。无权与民主谈恋爱中国人,总不能连意淫的权利也被禁止。所以,在光棍汉的单相思中,民主就不仅是政治美女,且是超级政治美女;中国人意淫民主,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大众超女VS精英长江读书奖
此次超女选秀的全程直播,专家评委、大众评委和观众投票相结合的选拔机制,即便不是政治民主,起码也是娱乐民主。
超女程序的公开、透明和公正,让我想起几年前大陆知识界的一次评奖大丑闻长江读书奖风波。那次评奖与大众无关,只是知识精英的自我奖励。主持那次评奖的知识精英们,居然可以不顾通行的学术公正和程序常识,设计出评委可以参选且获大奖的程序。名誉主席、主编、评委的作品入围,这已经有违公认的评选规则了;最后又得了奖,等于公开宣布此奖不是公共行为,而是类似家天下小圈子的内部分赃;再后来,当该奖的评选程序受到批评时,获奖的主编和评委非但不公开道歉,反而搬出本质正义进行公开的自我辩护,就是拿屁股当脸的无耻了。
世界上好象还没有这样的比赛规则:裁判兼球员,结果还进了球,通赢其它的竞争对手。即便比赛中不能完全避免的黑哨黑球,也至多藏着掖着,那敢象操纵长江读书奖的精英们那样,明火执仗且义正词严,用谁也无从把握、内功颇深的本质正义,取代可以一目了然的公开的程序公正。
试想,如果担任超女专业评委的歌手柯以敏,也一边品评他人,一边自己参赛,由于她在演唱上的科班出身和专业水准,即便进不了前三,也肯定会获得不俗的名次。按照长江读书奖评委们的自我辩护逻辑,如果柯以敏参赛并获得好名次,尽管违背了程序公正,但符合本质正义,因为,谁也无法否认她是位好歌手。
两相比较,起码从评选程序的民主含量角度讲,商业娱乐的选秀程序,竟是如此干净!而知识精英的评奖程序,竟是如此龌龊!
由此也能发现,在民主素质上,大众娱乐的超女节目远高于精英们举办的长江读书奖。而某些知识精英却经常以大众民主素质低下为由拒绝民主,只能说明那些精英们的自我认知障碍症,一点也不比心中无数的芙蓉姐姐轻,甚至是一种更不堪更有害的知识狂妄。
社会多元VS政治一元
关于超女式民主,年轻记者安替的一段话说得精辟而感人:超女当然不是民主,但它是缺乏民主的13亿中国人对民主的幻想。想到这里,我为我中华悲凉。
我要补充的是,如果对民主的理解,仅仅局限于狭窄政治领域,而是扩展到其他社会领域,扩展到价值认同、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等层面,那么,对中国民主进程的期待就不会过于悲观。
因为,后极权中国的不争事实是,毛时代的整体官权社会早已不复存在,社会已经发生了走向多元化的巨大变化,官权已经无法完全操控整个社会。仍然僵化的一元政治,正在不断地遭到日益走向多元的各种社会力量的挑战,民间力量的自发扩张不断蚕食着官权政治划出的边界。不断成长的民间资本蚕食着政权的经济基础,日益分化的价值观念挑战着政权的大一统意识形态,持续扩张的民间维权加大着挑战官权蛮横的力度,不断增长的民间勇气使政治恐怖的效力日益萎缩。
所以,中国政治领域的民主奇缺,并不表示其他社会领域里没有民主因素的生长。恰恰相反,谁也无法否认民主力量在非政治领域的自发成长,在官方意识形态无法操控的价值领域,民间心灵对民主的价值认同也日益普及;即便在政治领域,民主奇缺是强权压制的结果,而压制下的奇缺正好说明官方对不断成长的社会性民主力量的恐惧。
仅就2005年而言,在新闻领域,有2300多位新闻人签名声援身陷冤狱的俞华峰,有《中国青年报》资深报人李大同公开挑战总编辑的官本位办报方针;在教育领域,有围绕着卢雪松事件所展开的民间讨论,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反抗独裁教育体制的舆论潮;在底层维权领域,有民间社会和开明媒体对陕北油田案及其受害者的持续而广泛的关注;
这些发生在不同领域的民间反抗,凸现的正是民间民主力量的存在和行动。
是的,中国人还无法在政治上民主起来,但在民主意识不断觉醒的今天,官权控制越来越捉襟见肘的窘态,政治镇压越来越不敢公开张扬的心虚,使民间表达有了一定的弹性空间,即便这空间还显得过于狭窄,以至于,稍有不慎,就会撞上强权的铁壁,不头破血流,也要鼻青脸肿,但民间对民主的渴望之强烈,已经到了见缝插针的程度,而且,民间不再是被动地等待机会,而是主动地寻找机会、创造机会。为了能够提高呼唤民主的音量,任何官权控制上的漏洞,都可以变成民间插针的缝隙。
在此意义上,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超女的海选盛况和拇指投票风暴,完全可以称之为娱乐领域里自发的草根性的审美民主;知识界从超女现象中读出的微言大义,与其说是民主幻想,不如说是呼唤民主!遗憾的是,超女们想唱就唱且唱得响亮,而在民主启蒙的观念市场上,想唱就唱的机会还太少,呼唤民主的音量也还不够响亮。
也许,在很久的时间内,这种呼唤还是无法践行的幻想,但正是不灭的幻想,让心向民主的人们看到未来中国的希望。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社会向主流文明的转型路径,很难乞灵于自上而下的蒋经国式革命,而主要要依靠自下而上的社会渐进改良。也就是说,中国的社会转型肯定是一个远远超出人们预期的漫长过程,所以,追求自由民主的民间力量,绝不要奢望通过激进的政权改变来重建整个社会,而只能致力于踏实的渐进改良,依靠不断成长的民间社会来改造合法性不足的政权,即通过渐进的社会改变来逼出政权的改变。
2005年8月31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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