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苦难 沉静地抒情

——读杨建利狱中诗

茉 莉

 

 

 

牢门在身后重重地关闭,杨建利陷入绝对的孤独中。长久的痛苦过后,奇迹出现了:狭小的囚室里,一片辽阔的心灵舞台,在他笔下的诗歌中徐徐展开。孤独伴着他,把他引进一种寂寞而高远的精神境界。

法国作家萨特认为,“写作,就是争取自由的行动。”对于一个被监禁的囚徒,写作是他在绝望之中开创的一条超脱之途。在美国拥有数学、政治两个博士学位的杨建利,被我们视为热情的社会活动家的杨建利,高墙电网使他与喧嚣人世隔绝,沉思冥想将他从凡俗中抽离出来,面对苦难,他以诗歌沉静地抒情。借助诗歌,他抗衡了那股企图压垮个体的可怕力量。

诗歌在孤绝之中绽放

读杨建利的《不多余的话——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令人泪湿。我们看到,这位为调查中国下岗工人状况而从美国回国的学者,在北京的监狱里陷入怎样孤绝的境地:“截止到今天,我已经被关押了一年三个月零九天(四百六十四天),其中,一年两个月零十天与外界完全隔绝,七个月零六天不允许放风,一年两个月零十六天不允许接触任何文字的东西。”

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长期失去与他人以及文字接触的机会,人会陷入无边的恐惧、绝望、孤独和焦燥之中,并极度地思念亲人。监禁心理学认为,这种不人道的折磨,有可能在精神上摧毁一个正常人。

拯救杨建利的是回忆。他说:“生命在延伸,回忆也随之延伸。生命有多长,回忆就有多长。”当他终于被允许用笔在纸上写写划划了,他首先做的,是把原来藏在头脑里的词句记录下来。于是,我们看到了第一批《杨建利狱中诗》四十余首,看到他慢慢地打开记忆的宝库,用动人的韵律,拾起他久已忘却的往事。

梦中的图影冉冉上升,那是多么丰美的记忆!野坡上的迎春花;在绿枝头上歇息的归鸟;月下晃着金星的小溪;回眸中堕落成故事的童年;新婚夫妻如

  两溪合融

  一水流华

  夜留羞月

  晨照红花;

节日坐在壁炉旁看孩子们嬉玩,做父亲的他,“泄露葡萄酒秘密的醉脸……。”

杨建利说:

  记忆是过去手中的线

  从我的心情中绵绵拉出……

我的心是飞扑爱的翅膀

被单独监禁的日子,如同被抛弃到无边的荒漠。杨建利悲哀地吟诵:

  在这宇宙广漠的幽情中

  我想扯开嘶哑的喉咙

  大哭

  ……

对亲友的爱,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往昔平凡日子的种种温馨,在“梦里不知身是囚”的囚徒心里,终于被刻骨铭心地领悟到了,男子汉的温柔由此而生。

儿子笃笃生日时,杨建利回忆往昔和他捉迷藏的快乐情景。过去儿子可以在浴缸中找到躲藏的爸爸,但“这次爸爸藏丢了”。狱中的平安夜,杨建利《写给所有的孩子们》,说:“你们是上帝寄给我的一张张圣诞卡”。又问:“我派去的白胡子老头 是否已经到了你们的梦园?”老兄似父,狱中和大哥相聚,“同哭一声湿透心”。杨建利感叹:“半世家国多少梦,一生兄弟几回亲?”

杨建利的怀友诗也很动人。已故的刘凯申是“二十一世纪基金会”的创办人,是杨建利的良师益友,杨建利在狱中有几首挽歌式的诗献给他,感叹他短暂的生命有过多的操劳:

  使命给新的使命上满了弦

  辛劳握着辛劳一圈一圈碾过, 

  半世怎圆一世梦

  一石却奠百年基。

回忆当年和“江湖朋友”一起浪迹天涯:

  一个酒壶里泡着赤胆

  只有一双草鞋, 我就

  邀你一起跋涉水复山重

  一路走来,同船荡去。

对于忠贞奉献的爱妻傅湘,杨建利有一首《结婚17年作》,形容他们的婚姻是“山蕴双泉”的造化天作之合。2004年12月,傅湘在丈夫被关押14个月后,首次获准探监。妻子走后,杨建利借咏叹“飞渡十八年的悠远聚首在苦难侵临的寒冬”的荆棘鸟,剖白自己说:

  我的心

  从来就是飞扑爱的翅膀。

坦克碾碎的诗里长出悲悯

获诺贝尔奖的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说:“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它是无限的。”这里,诗人说出了一个悖论:看起来百无一用的诗歌,却在审美感化方面,具有无形而永恒的力量。

杨建利从希尼这句话生发开去,展开想象:那未能挡住坦克的诗歌,被坦克碾碎了,

  但是

  每一首

  坦克碾碎的诗

  都被

  履带播种到地里

  长出悲悯。

深厚的人道主义在履带之下产生。

《农民工》一诗,杨建利设身处地书写民工的凄苦:

  老家的窗框套着眼眶

  城里的脚手架高举着劳瘦的希望

  苦力是我进城的签证

  我来自城里人犯了错误才去的地方

  血泪浇灌的城市向高处疯长

  摔碎的汗珠惊起一片片冰冷的目光

  我的姐妹抱大了城里的孩子

  我抱大了城里的高楼

  ……

这样的诗,和中国古代诗歌中“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类的悯农传统一脉相承。

唯有诗歌称量痛苦的重量

杨建利是政治犯,但他的诗歌里却很少政治,更多地是真诚的心灵独白。由于环境的残酷和思考的深入,他的诗歌充满了哲学沉思和历史感,并触及到一些人生悖论。

在《又读辛亥史有感而发》一诗中,“手持火把的蚂蚁”在幽长的隧道——历史的陡滑深喉爬行之时,被“骤然咳震”震落了手中的光明,蚂蚁因气道充血而被染成红色。这种深沉的命运感,是今天那些轻浮、浅薄和萎靡的当代诗歌所不能企及的。

哲学沉思使杨建利痛楚地领悟自己的宿命:

  理想的孤烟 总在

  遥远的眼前飘扬

  ……只有

  头颅 拒绝改变

  故有的昂扬。

当杨建利书写他被真理、美丽、恐惧、幻觉、嫉妒等众多事物逼得“没有办法”之时,他的自我认识里充满了悖论和灼伤。想象自己是一只由毛虫出脱成的蝴蝶,

  我的时境只有两种

  光明 和

  等待光明 就像

  黑衣寡妇 只有

  欢逸 和

  等待 欢逸

缪斯是被自己吐出的血滋养出来的。承受着被无理关押的苦难,杨建利挖掘出自己内心的宝藏,化成一首首佳作。对于他——一个经历过艰辛的心路历程的人,唯有诗歌可以对抗现实,也唯有诗歌,足以称量出人间痛苦的重量。

这个目前仍然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囚徒,正在成为当代一位难得的优秀诗人。美国作家桑塔格曾经把文学比喻为“含磷的物质”,在杨建利所处的人生幽暗隧道里,诗歌的磷光,给予他明亮和温暖,在闪光之中他形成新的自我。阅读杨建利苦涩而又清新深邃的狱中诗,那闪闪的磷光,给予我们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享受。

2005-08-19

 

 

 


Copyright 1996-2005, Minzhu Zhong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