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记:
李必丰在四川省第一监狱“改造”了1年多,由于会写诗,得到一位爱好诗歌的女警察的赏识,被分派卖小百货,日子好过起来。他还结识了民运战友杨伟、倪凯波等人,“杨伟当时不满20岁,做仓库保管员,却出其不意地往监狱生产的羊皮手套内塞纸团,提醒这是劳改产品,希望顾客不要购买。结果,一批价值200万的货从香港市场被退回。狱方轻而易举就查出内奸杨伟,于是恼羞成怒,倒吊他几天几夜。”
李必丰还见着了六四期间入狱的“打、砸、抢”暴徒,都是普通的成都市民,由于声援学生而对抗军警,下场是死里逃生,却被重判死缓、无期或十几年。“暴徒”中不乏根正苗红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甚至包括川绵一厂的团委书记。
对于我,李必丰提供的极有价值的见证,是他亲眼看见我访谈过的冤死者杨继年,“那是91年秋天,我跟政府去监外进货,见一个乞丐跪在大门口,一声高一声矮地吆喝,求人民政府继续关押他:‘坐牢至少还有张床,还有个房顶盖着,一放回家,连块瓦片也没有了。’
“回舍房一打听,才晓得这个杨继年很出名,他11岁坐牢,关了34年,放回去却无法糊口,所以一门心思要重返监狱贡献余热。”
1992年10月,李必丰、杨伟等煽动类反革命被转往位于川东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不久,我也从重庆郊区的省二监转了去。于是,六四的难友圈急剧扩大,从四川各地陆续转来的20余人都集中羁押在2大队。
2大队一楼一底十几个囚室,加上篮球场大的院坝,却装了近200犯人。我曾在这儿接触过自中共建国以来的不同时期的反革命犯:会道门、暴动、封建迷信、土皇帝、潜伏特务等等,形形色色,这为我日后完成《证词》及《中国底层访谈录》积累了较丰富的原始材料。
因历史原因,六四犯与其他犯常有龃龉,但至少我在的时候,大环境还比较宽松。狱方响应邓小平南巡讲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变着法子赚犯人的钱。我与李必丰成了伙食搭档,日日享用高价“大肥肉炖萝卜”,把脸蛋营养得红扑扑的。我还炼成了吹洞箫,还在逢年过节时,以高墙电网为背景,照了不少高价像。
我导演的一张政治犯集体像后来成了海外竞相刊登的抢手货:两排六个人,一律着囚服,大背手,面目深沉,如抗大学员——我没料到此事引发了地震般的连锁反应,1994年初夏,我开释几个月之后,李必丰说:“狱方突然袭击,将六四这伙人集中控制,然后从身体到铺位,探雷一般仔细搜查,把我们所有的照片、家信、文稿都缴了。此后,照像被禁止,我们被化整为零,分散在各大队的刑事犯中间实行严管,一举一动都不自由了。”
我深感歉意,李必丰却摇头:“谁也没埋怨你。因为露露脸,也算给外头一种提醒,总比付出了代价却无响无臭强嘛。”
然而,1994年7月4日,美国的国庆节,李必丰,一个普通的政治犯却无响无臭地刑满释放了。像成千上万同种类型的政治犯一样,他被警车专程押送回老家,移交给当地派出所,接受法律规定的“剥权期管制”——如此种种,海内外至今不见任何报道。
老威:你出狱不久,我去绵阳丰谷镇上看你,还在你家乡的河里游过泳。当时,你似乎在社队企业打工,整天早出晚归……
李必丰:我想躲你,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因为家里人像警察一样,把我看管得很严。况且,我女朋友等了5年,不能再让她受累了。
老威:跟我出狱的状况差不多。
李必丰:你出狱就离婚,而我匆匆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本来,我规规矩矩,不再想入非非,政府也渐渐放松警惕。可是你来了,并且住了一个多星期,太扎眼,人家又以为我们在策划啥阴谋。特别是,你还爬上丰谷镇背后的小山,观察地形;镇上的天主教堂正在拆,你也天天赶去看,嘴里骂骂咧咧的。
老威:我骂骂咧咧什么了?
李必丰:忘了。总之你前脚离开,警察后脚就登门了,把我弄到派出所,逼我交待。我无名火冒,就吵起来了。此后,我不断地被骚扰,生活全乱了。家里都埋怨我,而我,无法与任何人交流,在父母家里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为证明我的确贼心已死,我就结婚,搬到永兴,住我老婆的单位宿舍,很小一间屋,身子也转不开,煮饭就在楼道上。也许我天生面相不好,眼珠子贼溜溜的吧,即使见着警察只点头,不说话,人家仍疑虑重重。我被派出所呼来唤去,蹂躏得不像个人了,就产生了逆反心理:都啥时代了,还搞阶级斗争,还监视“四类分子”吗?于是又去成都,钻入大学参加一些社会改革的座谈。
老威:你还到我家,替我用《易经》算命。
李必丰:你,还有汪建辉,除了写字,就对算命感兴趣。
老威:占卦是为了心里有数,有方向感,不至于像你,无头苍蝇乱撞。
李必丰:我的腿虽然野,但没乱撞。1995年夏天,当我听说绵阳的民运人物余XX从深圳逃跑,就动心了。当时,我的儿子出生不到100天,贫穷,加上被“关照”,我太绝望了,就与老婆商量,去搏一搏。她同意了。我立即动身去深圳,拢中英街,像个蹩脚的游客,边走边东张西望。叫武警发现了,命令我过去,查《身份证》。我强作笑脸,可腿肚子已抽筋了。不足3分钟,武警就让我进哨所;他打了个电话,不足3分钟,又让我上中队;跟着,我被关进沙头角派出所。此时,绵阳警方已在罗浮区公安局等候,我连资本主义的地皮都没踩着,就又回来了。
老威:你有渠道吗?这么瞎闯?难怪有人封你为“民运圈里的行为艺术家”。
李必丰:圈内朋友让我直接去,有人在沙头角桥头接应。我手里拿了张报纸,作为接应暗号,可我转来转去也不见同志。却迎头碰见我的高中老师,我愣了一下,就招呼:“王老师,你咋在这儿?”
事隔多年,我才听公安局内部的人闲聊,他们是一路旅游,跟踪我去越境。幸好身上没带任何嫌疑物品。这次我只以“偷越国境”的罪名被拘留15天,出来后,政府再次重申,外出必须事先汇报。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就去一个朋友公司打工,做过几天部门负责人。这期间,国内民运比较活跃,北京上书请愿频繁,刘贤斌等人也在成都公开活动,经常在四川大学参与讲座。重庆的王明也来串联,要搞《公民自由宣言》,可没露几次面,大家在西南民族学院的窝子就叫警察端了。我算倒霉,偏偏耳根子软,受人邀约去歇脚,刚躺下,警察就敲门。这次抓了好几个,我和王明都进了铁笼子,审了个通宵。天一亮,我们被弄出户外拍照。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拍照意味着验明正身,要劳动教养!”
老威:你没把柄吧?
李必丰:当时我兜里揣着一份致香港同胞的人权宣言,谈97回归的骗局。我曾瞅空子把这罪证丢出窗外,不料又叫警察给捡了回来。你曾在《证词》里说:“这年头,写作就是制造罪证。”我一次次临阵毁灭罪证,几乎都不成功。
我再次被押回绵阳,很意外,关几天就释放了;而王明被劳教3年,他第一次坐牢5年,才自由了两年,又二进宫。
这次事故导致随身的若干公司资料被没收,我失去工作,就邀约熟人张姐去成都北门大桥开“泉水鱼”。本来生意还过得去,可一帮吃不起饭的民运朋友天天来,有的干脆以“出谋划策”为名,住在饭馆里了——这一搅,警察就找麻烦。我记得关门大吉的那一天,你和老汪来白吃,顾客点了鱼,我也不卖,因为最后一条鱼要孝敬落难朋友。
老威:在我的印象中,你始终是“来无踪,去无影”。
李必丰:我们这类人都没安全感,做梦都在逃。
老威:你一年有多少时间呆在家?
李必丰:几乎都没在家,如果我在家稍久,老婆孩子反而不习惯。
老威:真他妈不是人。
李必丰:对,不是人,是民主的困兽。
老威:终于又进笼子了。
李必丰:文学创作的同时,我也搞一些民生调查。在绵阳地区,老国营企业处境维艰,你晓得长钢工人几个月没领到工资。绵阳丝厂频临倒闭,可厂长不是东西,居然抱着职工们的住房集资款去成都炒股票,结果亏了,血本无归。这一下激起众怒。闹事那天,有人在长内黑板上公布消息:“冯市长今天要来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可工人们耐心盼到上午10点多,连市长的影儿都没有!于是群情激愤,4000多人吼叫着涌出厂门,将门外的川陕公路扎断了。跟着,事态扩大,绵阳绢纺厂等几家国企职工也呼着口号,前来声援。10000多人顶着毒日头静坐路中,交通堵塞达几个小时。当然,专制政权解决社会冲突的手段只能是暴力,警察出动了,抓了200多人,并且通过绵阳电视台发布在高新区实行宵禁的通告。
有人把这起事件捅了出去,国际社会极为关注,于是当局陆续放人,可仍然有80人被扣押。1997年7月16日,《绵阳日报》登载了市公安局长任XX答记者问,为“骚乱”定了性。我读罢义愤填膺,就连夜给国际劳工组织写了呼吁书,并要求彻底放人。我将文章传真给美国的“中国人权”,很快,联合国的调查小组就下来了。
老威:后来呢?
李必丰:工人全部释放了,警方气得发疯,就来抓我。
老威:你在外头逃窜了大半年吧?
李必丰:先在重庆的难友家躲了几天,杨伟来了,领我到广州。可等来等去,“人权观察”的XX又在电话里说香港吃紧,去不了;无奈折回,再去云南中缅边境晃了一圈,XX传话,偷渡得自己想法,在泰国清迈才有人接应。他妈的,就这么耗。
老威:我猜各地警察也不是太卖力,否则你早落网了。
李必丰:的确。重庆和成都警方都曾通过第三者传话,要我别在他们眼皮下晃。
老威:你为啥不跑远点?
李必丰:一言难尽。我与中国人权一直有联系,刘青说要资助我一点钱,办“下岗工人培训中心”。思前想后,种种收钱渠道都不安全,于是,我就在1998年3月8日,天麻麻黑的时候潜回家,要找老婆的表哥(当地邮电局长)设法。
刚入税务局大门就被人发现,可我还是硬着头皮上三楼,闪进门。老婆猛吃一惊:“你回来干啥子?”我在她耳边匆匆交待了事情,就转身要出去,可娃娃却突然抱我的腿,哭出声来:“我要爸爸!”
我真是肝肠寸断,因为这是娃娃平生的第一句话!但没办法,我只能狠心扳开他的手,红着眼圈出来了。从进门到出门不足10分钟,但我下楼时眼皮剧跳,赶紧出街喊了辆三轮,上公路又换了出租车,没讲价,就叫往成都方向开。
几十米开外就是收费站,十几个武警荷枪实弹候着。出租车还没进站,两辆警车就夹过来。我刚探头,就被拽出来,手铐咔嚓一响,我被捕了。
老威:又是人赃俱获?
李必丰:对,我落网10余次,都是人赃俱获。接着,在城郊的208招待所过夜,再转到江油市看守所。由于是个案,我自然“供认不讳”。但这次,当局没有以政治定罪,而是四处网罗污点证人,以“经济诈骗罪”判了我7年。
老威:当时你老婆找到我,一定要请律师。于是我与正大律师事务所的XX商量,分析来分析去,认为这是上面定的铁案,有没有律师,结果都一样。可是你“执迷不悟”,就满足你吧。
李必丰:其实经济罪名根本不成立,因为绵阳九院把一批保险柜寄存在XX公司,而我只在里面打了几天工,签了个收条而已。但政治案以非政治手段解决,已逐渐成为他们的策略,比如刘水嫖娼案,许万平白粉案等等。
老威:判刑后送哪儿?
李必丰:老地方。
老威:省三监狱?
李必丰:对,关了几个月。1998年1月17日,才将我转到川西的雅安监狱,两地相距近千公里。我被拖垮了,尿血,手指头也滴血,脸色跟死人差不多。有一天,我吃完饭刚起身,就突然昏了过去。我住院几个月,担心活不出去了,才给汪建辉写信。老婆也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为了孩子,就依她吧。
捱到2003年,我在监区碰到一个熟人,摆了10分钟龙门阵,却被人打小报告。于是第二天大早,我被转到20里外的名山监狱。
老威:里面的情况如何?
李必丰:犯人的状态与三监大同小异,生产机器配件,工种有金工、车工、铸造等等,劳动强度大,很惨。而我大部分时间都病着,临出狱,才通过营养和锻炼恢复了一点。我创作了几百万字的诗歌、小说、戏剧,但大部分被搜走,我想通过回忆重写一遍。
老威:我有体会,重写的难度更大。
李必丰:逃跑,坐牢;坐牢,逃跑,转来转去,我就这个命。我不断在写“命”,可“命”到底是什么东西?目前,我娃娃9岁多,正需要钱,需要安稳的父爱,可我一无所有。
公安局安排我去保险公司,他们说:“你不是有宣传煽动的特长吗?那就用在正道上,去挨家挨户推销人寿保险吧!”
老威:我出狱时,公安局还替找铺面,让我去卖服装呢。
李必丰:两三个月过去了,我一份保险也没弄出去。40多岁了,还白端家里的碗,脸皮厚啊。我目前的出路就是写,争取在海外发表和出书。
老威:你写时评吗?
李必丰:写不出来,也不感兴趣。
老威:我熟悉你的诗歌和小说,要靠它们糊口比较困难。你在诗中骂上帝是:“天上的老地主”,一心只想“用太阳的金币收买人类”,谁懂?
李必丰:你懂。
老威:可我,给不起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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