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经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可以最简明地看两方面:一是最作威作福的是哪些人;二是最受苦受难的是哪些人。
中国最受苦受难的是哪些人呢?是“无名群体”。
是的,这样说当然不够精确。看吧,胡石根还不知道能否活到出狱的那一天;杨建利、王炳章、秦永敏、刘贤斌、何德普、师涛、张林等等人士都在铁屋中;不说已经死去的,已出狱的许多人士都还在病痛与贫困的交迫煎熬中,例如我的朋友郭少坤,和我不认识的陈龙德、齐志勇等许多残疾志士:“天安门母亲”们早已流干了眼泪;宗教界不时传出令人恐怖的消息……每个良知健全的人一想起这些都会吃不好睡不稳。是的,已有的苦难无时不在折磨着我们,陷我们于莫大的苦痛。
但是,我还是要专门撰文提请人们注意,真真切切地注意:如果说以1957年“反右”为醒目标志的专政,主要落在了多少有些道义追求的人士们身上了,不管他(她)有什么学历、是不是文化人,那么,现在这一特征已经极大地变化了——从1990年代初开始的“砸三铁”(主要是工人的“铁饭碗”),到1990年代中期开始的“产权改制”,到至今方兴未艾的“世界工厂”、“城市放大”及其房地产运动(是的,是“运动”),主要的受难群体已经属于“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语)了。即使严肃认识到宗教迫害的残酷,我也还是要说:那些几乎谈不上有任何道义信仰追求的普通民众,已经成为最深重的苦难承担者。
他们当然全都是活生生的人,但除了“人民”、“群众”这些笼统的称谓外,除了他们的亲友和包括迫害他们的官吏、奸商、警察在内的不多的“熟人”,人们还不知道他们中的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他们可能正在黑牢里经受种种非人的折磨,也可能正匍匐在马路街头行乞,或者像那位被记者报道的女大学生那样,在垃圾箱中翻检可以果腹的东西,更可能卧于病榻痛苦地呻吟着。“非人的生活”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与其说他们也是活人不如说他们暂时还没有被弄死。
应当说,他们原本谈不上有什么人生的思考,一般说来也没有什么文化,他们只是普普通通地活着,甚至当别人受苦的时候,他们大多麻木着。用哲学的语言讲,他们都是“消极的存在”。
他们是这样堕入命运的深渊的:那些日子,他们的工厂被权力者弄垮了、贱卖了,他们成了“歇保”、“买断”、“待业”、“低保”对象;那个早晨,他们的陋室墙上多了个“拆”字,于是他们为补偿款救心裂肺,为何处是真正的安置房而不是商品房犯愁,他们成了被顽童捣坏了的鸟窝中瑟瑟发抖的生灵;哪个漆黑的夜间,熟睡中的他们忽然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和打手们惊醒,于是,他们被劫持绑架了;带着赌运气的心思,他们抛妻别子汇入了“盲流”,去到脑满肠肥的老板手中打工,没有签得什么用工合同,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却领不到该得的活命钱,有的连春节都是步行千里忍饥挨饿才回的家,不公平呀不服冤呀,四处投告却没有人帮助他们,站在老板一边的官员们严厉地把他们当成了“破坏稳定”的“刁民”……他们患上了职业病、地方病,成了残疾人,没有成为矿难或事故的牺牲已经是此生最大的幸运,苟活的每一天他们都是改变命运的幻想家,于是风餐露宿去京城上访,一年两年甚至十余年,到头来却被截访的警察投入了监狱或者叫做劳教农场的别的地方……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秦晖先生这样描述过苏联十月革命前的斯托雷平时代:
“人们只关心钞票,政府的反对派陷入尴尬状态。流放海外的‘民主人士’内讧成习,国内右翼的立宪民主党分裂派系林立,以往在国民中的威望一落千丈。左翼的社会民主党则彻底一分为二,分裂成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吵得不亦乐乎。一些革命者纷纷向政府‘投诚’,从思想上彻底忏悔。激进自由主义的一些人开始清算传统,曾经以立宪民主党人身份参与革命的知识分子格尔申宗说:‘我们不仅不应幻想与人民结合,反而应该害怕他们甚于害怕政府的刑罚,应该感谢这个政府用刺刀和监狱使我们免受人民的疯狂之害。’”
在这样的时代,多数所谓知识分子成了“文字商人”、“文化政客”,秦晖介绍说:“当知识分子日趋保守,社会依然‘稳定’的时候,大众却越来越激进。根据沙俄司法部门的统计,在二十世纪初,以‘危害国家安全’而入狱的国民,知识分子比例越来越小,而工农比例却大幅上升。”
让我们跳出政客、文痞、商人们的小圈子,冷静地看看中国的局面吧,难道不正是一个斯托雷平时代吗?沉默的民众毫无“思想”更无“学识”地被迫抗争了,每年的暴力性自卫事件就数以万计了,有谁知道现在被关押在黑牢中的“刁民”究竟有多少吗?至少有几十万吧!
是的,这是一个专政的矛头主要指向了贫苦民众的时代!
接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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