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你们的事后,心里一直挂念,希望你们能够度过难关,用时下的话,早日搭建平台,再创辉煌。策划书也给了几个朋友看,但最好的反应也只是:策划书做得很不错,只是市场不太好;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团队;等等。我总不愿把人事看得太悲观,希望还有一个希望证实我的虚妄,结果总是更有力地证实了我的看法。
昨天听说,整个杂志社只有你一人辞职时,我才想到,我的悲观仍不够彻底。不过,世事大抵如此,只看你的心态了。一般人面临此境,总不免飘忽不安。当我刚辞职时,一老外朋友极为激动,要送我一笔钱;因为他也有过失业的经验,故以为同病当相怜。实际上我那时还是雄心万丈的,我以为自己的失业是主动的。我说要拒绝进入一切体制,是想以自己滞留谷底的体会为年轻朋友们探索生活的可能。
你知道,我这条路不太容易,非典的时候还跟你发过牢骚,得到你的援手,至今感念。有时候想偷懒不“工作”时,就会想起你和朋友们。我的“工作”至今没有多少成绩,这是万分惭愧的。有时候以为自己提示一点就够了,但过后发现总是不够的。
比如,类人孩概念,要做的事就非常多,我希望学计量的朋友能够测定出类人孩“流质多变”的变脸时间,是三年一变,还是五年一变;能够测定出类人孩“停滞退化”的时间,是35岁、40岁,还是50岁。这样,每一代人跟时代互动中产生的可能性就是很有意思的了。
唐德刚说我们的数千年是不变的,近代以来则十年一大变,他例举了晚清七十年的历史事实。如果延续下来,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十年之变,又是通过无数小变实现的,就是我们的学者曾困惑的逢六一小变,1946年国共内战,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知识界开始怀春叫春,苏东波,1966年文革开始,1976年上层政变,1986年学潮影响到上层,胡耀邦下台,1996年东方杂志停刊,知识界分流;有无数小变,才有逢九一大变,1949年中共主政大陆,1959年上层权力完成了从君权到皇权的转变,1969年完成了从皇权到神权的转变,1979年老贵族复辟,1989年民主运动,1999年科索沃战争,大陆民族主义置换了现代主义思潮。
我并不感冒社会的小变大变,我非常乐意指出类人孩们的心智在迁变和停滞等方面的可能性。一个15岁即有志、20岁即立志的青少年,是从什么时候成为只想安身的类人孩,类人孩的行为方式是如何为其窥见的半真理所左右,智在类人孩那里如何坎陷为识,这种识以学问的名出现,可能是三年五年一变,比如梁启超在民初即如此,当代学人也经历了自由思想、民族情感、传统文化等等的转变;这种识一旦以意识形态以主义信仰的名出现,可能是十年二十年一变,比如陈独秀晚年觉悟经过了二十年,当下信奉基督的白领们二十年前多半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举例梁陈,实在是委屈二位,当代的类人孩们很少能够跟他们同列)。类人孩的这种识变,用黑格尔的话就是,他们什么也没有错过,他们什么也没有收获。这就是新儒家们指出的坎陷过程,类人孩们无能转识成智,成其人生智慧,我加上了另外两种:无能转识成制,成其社会制度,无能转识成式,成其生活方式。
类人孩的安全感也是一个问题。据我的观察,类人孩是没有安全感的。因此,他要么做别人的奴才,要么做自己的奴才。做别人的奴才也是变化的,朝秦暮楚,一日无君师偶像则惶惶如也,虽然,做谁的奴才不是做啊,但大部分类人孩最终做了暴政体制的奴才。就是说,对学问的信念、对金钱的信念,在我们大陆远不及对体制化力量的信念。多少看来不错的学人晚年入党,或飞来飞去入了体制,甚至那些漂了多年的好汉也进去了(归宿、安全需要是人性的基本要素,但孔子说得好,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做自己的奴才更有意思,类人孩的修辞方式是代言的,在做自己的奴才时,他就代圣言,代英雄言,代大师言,因为既然不跟金钱铜臭和权力套近乎,就乐得把自己扮成圣贤英雄大师。这一种类人孩,我在中青年学人那里见过几个个案了。
我跟你谈对类人孩的想法,要理解类人孩在当下大陆中国的状态,有很多工作要做;要在大陆实现君子成人革命,需要做的工作更多。以我的个性和兴趣来做这样的工作,困难重重。何况我觉得社会败坏的速度远快于这种建设的速度。秦晖等人几年前引上个世纪初俄国人的话说,路标转向之际,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王照曾批评康有为来得及来不及的话为不贴切,但实际上康有为也好,俄国人也好,秦晖也好,确实看到了社会发展大势的不可抗力。今天的大陆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我几年前呼唤的成人革命没有开始,倒是动乱乱动式的暴力镇压发生千万起了。每当看到暴力平息了民众的哀求,听类人孩们夸耀民众乞求活动的和平非暴力,我就觉得中国荒诞难以言喻。
话扯远了。没有安慰你,反而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不知道你有无下一步的想法,你找一份工作应该没有问题。我想说的是,不必把职业跟自己的理想联系在一起。好多类人孩自认为要推动新闻出版的民主化,结果他们进去了反而未做出什么事来。人立志不是这样立法,不是把自己投入到某一事业中去,而是自己能否创造出什么来。
在没有足够的准备之前,不要做无业者。我的无业代价太大,其间也走了不少弯路。像殷海光那样问说“难道这个时代让我活活挨饿”的想法,我也曾有过,不过,跟殷海光一样,我还是自信的,只是先前太注重思想本身,以至于穷于应付生活的问题。给人做策划、写专栏文章等等事务,也做了不少,完全是追着生活跑,成了朋友们的负担,或社会可怜的对象。因此,我在前年开始认真考虑思想言说的社会化问题,加快了《非常道》的进度。我觉得我就像希腊的泰勒斯,因为倦于人们嘲笑我们的书生无用,而示范了我们的有用。实际上,我还是愿意过个人沉思的日子,我倦于面对社会。
因此,年轻朋友们问我时,我基本上是否定自己的,我说我的道路不具有普适性,不具有示范性。而且确实,在目前,要拒绝进入各种体制,需要很多条件。我们四年前谈论的图书作家的可能性还是非常的小,大陆只有吴思、余杰等不多的作家能够给社会提供公共知识产品。由此可知,十几年来的专栏作家们写的专栏是什么样的垃圾。无论社会,还是我们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成就一个个能提供公共知识产品的图书作家。
如果你的志向仍在严肃文学或知识研究领域,那更不能没有饭碗了。辞职后的好处,是能够检验自己的安全感,知道自己可做能做想做的事了。它让你考虑安身立命的各种要素。因此,不必郁闷,也不须郁闷。进一步把握了自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有机会见面,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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