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一样心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太石村的事是在意料之中,局势的发展早已是我辈无能置喙的,我们只能眼看着它为善为恶。一个村的村民要罢免村官,这样的故事在当下中国太多了。在中国,搬张桌子都要流血,何况罢免。罢免或说农民的生存在我们这里早已是一场战争。大多数战争的硝烟为我们视而不见,或硝烟过后我们以为中国还可平安。只不过,这一个太石村被维权人士和“维权政治”活动家们选中,它的罢免请愿活动得以为外界周知,它被推波助澜。
陕北石油维权案、蔡卓华案、定州事件、卢雪松事件、临沂计生事件、超级女生事件、太石村案、王斌余案、中青报事件、李敖事件……这些社会进程中的案例大大刺激了言论者和维权者的神经,使得我们能够以一种飞扬的心态看待变动中的社会。但我个人不甚赞同的是,案例中的个人被忽略不计了,他们只是作为类型的人,作为符号出现。一切都紧密地围绕着维权或有利于民主的名义展开。与此对照,跟中共领导人的“重要讲话”一样,参与、声援、解读都成了重大事件、重要文献,那些知识分子参与了这些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似乎与有荣焉。但到现在,我们想到这些案例,我们就能想到与其有关的学者、律师、知识分子,我们很少了解其中的无权者的生存世界,我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想到他们的生存不得解决的穷窘,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些在战争中伤亡的人物事件注定做了牺牲。由于时间观念的不同,相当多的人要么做了战争的壁上观者,要么为自己看中的一支队伍呐喊几声。但只有身在战争中的人才体验着在中国生活的惨烈、孤苦、无助。艾晓明的独特体验在于,她从旁观者的看台走下来,到交战阵地上去了。但这种上战场没有主动被动区别,旁观者最终会被卷入进来。只是知识精英或看客精英们对待战争的感受是影视网络模式的,而无权弱势者们(请注意,他们很少或几乎没有暴力;虽然看客精英们一再警惕地说他们是暴民)在战争中挨打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是活着一天即赚一天的事。总有一天,看客精英们被会打醒,或者醒悟之前就被打死。
看到艾晓明呼救的文字令人无言,说什么都显得残忍;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但我们仍只能诉诸说,谁有权利让别人牺牲,谁有权利让我们牺牲?我永远记得姚立法、李昌平、崔祥联等地方意见领袖们一次次地跑到北京上海广州等大都市,向专家学者们请教;今天的李昌平、姚立法已经自成专家学者,今天的崔祥联被迫远走他乡,到另外一个村庄里过生活。我记得纽约时报等域外媒体的驻京电话在无数中国农民那里传抄;我记得定州事件中的村民是搭着棚屋过生活;我听说广州的砍手党不可理喻地变本加厉。想到这些事,有时候真想象年轻朋友们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我们是不能够流泪的。
我是较晚才得到消息的。在大而热闹的北京有太多的信息,为了自己的工作,我只好经常斩断这些信息。一个人的生命有限,而要做的工作实在太多。等我听说太石村事件,那时的舆论已经很乐观了,说什么政府承认了村民罢免的权利,太石村是民主的“小岗”之类,我听了只能是苦笑。虽然我不愿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我苦笑了却又希望事实真如维权政治活动家们所说,政府这一次也许会让步的。
但我知道,前现代的存在状态,无论它是自然状态还是社会状态,都是一种战争状态。霍布斯说过:“在没有一个公共权力使大家慑服的时候,人们便处在所谓的战争状态下,这种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霍说的就是一种自然状态。洛克说,“如果一个统御众人的人享有充当自己案件的裁判者的自由,可以任意处置他的一切臣民,任何人不享有过问或控制那些凭个人好恶办事的人的丝毫自由,而不论他所做的事情是由理性、错误或情感所支配,臣民都必须加以服从,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政府,它比自然状态究竟好多少?”洛克说的就是一种社会状态,他说“谁企图将另一个人置于自己的绝对权力之下,谁就同那人处于战争状态。凡是图谋奴役我的人,便使他自己同我处于战争状态。凡是在自然状态中想夺去处在那个状态中的任何人的自由的人,必然被假设为具有夺去其他一切东西的企图,这是因为自由是其余一切的基础。同样地,凡在社会状态中想夺去那个社会或国家的人们的自由的人,也一定被假设为企图夺去他们的其他一切,并被看作处于战争状态。”
因此,无视战争状态,硬要说明非暴力抗争、和平抵抗的意义,是一种糊涂的认识。社会的战争状态并非是一种阵地分明的攻守状态,弱势者的生存力绝非和平、非暴力可以说明。像郭飞熊先生那样及时报道太石村事件进展的做法,是一种新闻记者的做法。遗憾的是,这种做法在艾晓明指望的新闻界几乎无人敢实践,以至于它成了我们社会最为难得的义行。
我的想像终止于弱势者,实际上我们都是弱势者,只不过强者无所忌惮的暴力还没有凌驾到我们的头顶,即使凌驾也被我们自我欺瞒或转换掉了。比如,中共的警特机关把监狱设在我们家里,比如宣传机关把我们的网络玩具随时收走关闭。我愿意说,这种做法跟黑恶势力欺压弱势者一样,都是跟中共的执政理念、跟六千万共产党人的意愿相违背的。只是我们至今还没有办法打破这种困境。次法西斯政治中的大小公权力,其“伤害权”并不合法,但却肆无忌惮。在这种情况下,我从未想过指望下岗工人、乡村农民的维权斗争能够解救我们,能够把市民变成公民。我从未想过鼓动民众去做牺牲。民主转型注定有人要牺牲,但我们没有权利牺牲他人,没有权利把他人作为我们文章的注脚或行文案例。实际上,我更期望的是,弱势者真实地表达自身,我们更鲜活地表达自己,表达作为弱势者的我们。
悲观地看,我们到了一个非暴力解决不可的时代,到了一个社会溃烂动乱乱动不断的时代。乐观地看,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革命的前夜。只是四五亿城里人能否把握好这一次君子成人之美的革命,能否实践一种狂欢式的成人革命,需要市民的自觉,也需要中共的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