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父亲过世两周年的祭日就要来了(11月30日)。太太劝我一定亲自上坟祭祀,因为去年时我在北京忙生意,祭父的事情由她代办的。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农民,但又是中国乱世的见证者。他生于1931年,赶上了“闹日本”、国共内战、工人下放等国家灾难。个人也在灾难中遭灾:先是“闹日本”时全家遭匪灾,一个富裕的大家庭顷刻间只剩了他和妹妹二人;在东北打工混饭时国共内战,为不死在东北,结果被冰冷的河水伤了一条腿;给国家当工人时,他因成份高而被强行下放。
从他的身上,我深刻地体味到一句先贤话语的含义:亡也百姓苦,兴也百姓苦。但他是一个坚强的人,有很强的“抗灾性”。当他得知我被捕后只问了一句:“是贪污吗?”我姐姐说:“不是,写文章出了事。”随后,村里的年轻人把短波收音机上的消息告诉了他。几天后,他买了一部短波收音机。
毕竟亲骨肉,他的思儿之情会有强烈的表露。2002年春节前,忽有传言:我被批准出监探亲(监狱确有这种政策,不过政治犯除外)。父亲一直等到阴历三十晚上,未见我回,心脏病发作,多亏村里的医生抢救及时,才没丢了命。但是,从那天起,他的健康就真正地恶化了,用农村人的讲话说:“变傻了。”
我以孝敬老人在村里和工作单位上出了名,但却无法在他最危难的时刻尽孝,心里一直难过。但是,这种压抑很快过去了。因为我父亲也等于为中国的民主化作出了自己的牺牲。当我被抓之初,村里有他年轻时代的“宿敌”当面对他说:“你儿子坐了法院,这回你亨不了福了!”父亲倒是乐呵呵地说:“不怕。他的朋友们有人给我送钱。”对方哑然。父亲说得不错,我被抓之初,我的朋友们担心二位老人日子不好过,送去了一些钱,以后还陆续给。甚至说,比我上班时他得到的孝敬还多。
妻子每在接见时说起这些,我很平淡,只一句话:“我相信人性的伟大。”
由于村里打井我出过力,二位老人一直享受着“特权”——免收水费。这项“特权”并没因我入狱而被取消,反而是,村里把困难补贴也给了他们——其实,我姐姐是本村的上等户,有能力照顾父母,并且做得一直不错。
在村民们看来,老人需要精神安慰。
我的一位族兄,在我被抓的第一个春节前,给我的二老送去了一大块猪肉和50块钱。我和这位大我6岁的族兄很谈得来,我少年时他帮我种过枣树,给我买过小兔儿,他对我的老人的态度算是村民的一个风向标。听说他经常过问我父母的状况,在监狱里我也放心多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早已是五服外的族兄弟了,并且我父亲的那位“宿敌”就是他的亲叔叔。
我的一位族伯,是副县级离休干部,一辈子从教。他是我的启蒙人之一,也是我父亲的聊友。在我父亲第一次病危时,他把100块钱送到我姐手中,那天天下着雪,一个快80岁人赶到我父亲的病床前送上一点安慰,以致我姐怪他:“大爷,我爸爸这儿已不碍事了。要是让你摔个好歹,我和洪武(我太太)可怎么向大伙交待呢?!”
我家的东邻,一位彭姓老太太,不时会把“差样的”饭食送到我父母那里,以尽相濡以沫的乡亲之情。彭老太太是位好裁缝,我记忆中:我第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就是她用那台老式“五一”牌缝纫机给做的。
好在,我出狱时(2003年5月1日)他老人家还时好时坏地勉强挣扎于生命线,我同他共渡了两周的美好时光,就不得不为全家的生计去奔忙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我又和他一起呆了三周。2003年11月30日上午8点40分,那颗坚强的心停止了跳动。当时我正在书房埋头译书,母亲还了一声:“臣儿,你爸爸不行了。”我没有流泪,尽管我心在剧烈的颤抖,我默默地尽着作儿子的仪式责任:用含酒精的温水给他擦拭全身,随后,给他穿上了他一生不曾穿过的好衣服。
在他的丧事中,我的各方朋友到场,尤以我的老上级夫妇率儿子、儿媳到场为众人羡慕之事。他是地方名人,虽然从公务岗位上退了下来,在当初决定通知我的故旧关系时,为避免给他带来政治上的负面影响,决定不通知他。可是,他还是“不请自到了”。村民委员会也特意送了花圈——这是普通农民很少能享受到的礼遇,作为普通农民的我父亲得到了。
小小的文章无法写完那些平凡的村人的爱,“人性是伟大的!”始终是我信条。
唯有一件事令我一直于心不安,我一直想放弃那项免交水费的“特权”,但是村里人们反对:“等没了老太太,我们再收水费。”没办法,我只有以乡亲有事多帮忙的办法来补偿他们。
我一直在想:由于父亲因我的事件再一次经历了人生的灾难,但这与以往三次不同了,他得到了人性之爱。他该安心地长眠地下。所以说,作为一个孝子,与其为他树碑立传,就不如把他享受的人性之爱写出来,作为最好的祭物,献给他逝世两周年。
应该附带感谢的,还有我儿子的一些朋友,他们对我表现出的敬意让我再次体验到人性的温暖。记得在看守所关押时,我儿子的一位同学给我写去一封信,他对我的写作与翻译水平表示“崇拜”,并希望我指点他如何最快学好英语(他打算上完高中就去新西兰留学)。我成了政治犯,不仅没给孩子带来压力,反而赢得了一片喝彩。儿子的作文,让老师都流了泪。他在班上念道:
“对于大家来说,和爸爸一起过年不算什么;对于我,却是一个奢望。我爸爸,一个经济学家,只因为与政府持有不同的观点,就被投进了监狱。因此,我也失去了和他一起过春节的权利。”
——这个学习不算好的孩子,写出了他学生生涯中最好的一篇作文,以致于我的不少同学们在传颂这段话。
在一场政治灾难来临之时,我想信人性的伟大足以让灾害程度减到最小;我更相信:平凡人因人性的高尚而伟大。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的乡亲、我儿子的同学,乃至那些不曾谋面却给予我的家庭帮助的人们。所以,我就把一篇祭文写成了答谢辞。
2005年11月14日写于小城绵逸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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