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西南郊的新圣母公墓,汇集了沙俄时代以来数千位名人的墓穴,因此它可以说是一部浓缩的、立体的苏俄历史。从果戈理到赫鲁晓夫,从马雅科夫斯基到乌兰诺娃,从火箭设计师到马戏团团长,这里简直就是“群贤备至”。每一个墓碑的设计都与主人的身份契合,每一个墓碑都是一件意味深长的艺术品。新圣母公墓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传统:生前如果不是对社会作出过重大贡献的人,死后根本没有资格埋葬在这里。俄国朋友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新圣母公墓的笑话:有一个一夜暴富的金融寡头希望自己死后能安葬到新圣母公墓,便开出了一张一百万美元的巨额支票。管理处的负责人不能违背公墓数百年来的传统,又不敢得罪这个有黑社会背景的寡头,于是便回电告诉对方说:“好,我们可以为您破例,但是您必须在十天之内死去,才能拥有角落里的那块地盘。”当然,那个寡头不可能安排自己在十天之内死去,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
新圣母公墓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公园,也是莫斯科重要的一个旅游景点。本地居民节假日常来此参观凭吊,外国友人也在此阅读苏俄的历史与艺术。当我徘徊在一排排造型各异的墓碑之间时,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那些曾经改变历史的风云人物,而是两名女性——阿利卢耶娃和赖莎,她们分别是斯大林和戈尔巴乔夫的妻子,她们见证了苏联帝国的兴衰存亡,她们截然不同的命运也成为惊涛骇浪的苏联历史中两个小小的注脚。
阿利卢耶娃的墓碑前有一尊雪白的雕像,高达两米多,立柱是方形的,直到顶端才出现了人物柔和的头像和手腕。这是一位美丽而忧郁的年轻女子,让我联想起了《红楼梦》中那位清清爽爽、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她在沉思,在眺望,她不愿接受被定格的命运,乃至采取了开枪自杀的极端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阿利卢耶娃去世的时候,她的女儿斯维特兰娜才六岁,但女儿对母亲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记忆:“我记得母亲非常美丽,大约不仅是我觉得这样。我记不太清楚她的面容,但在我总的印象里她是美丽的,优雅的。这是我童年留下的无意识的印象,无非感到她步态轻盈,芳香扑鼻的气息,她的气质。”
奇怪的是,在整个新圣母公墓所有的墓碑和塑像中,惟有阿利卢耶娃的塑像被透明的玻璃框保护起来。难道是因为这种名贵的石料不能承受风吹雨打吗?俄国朋友告诉我说,以前曾出现过该塑像被人用油漆污染的事件,因此公墓管理方被迫将塑像用这种方式保护起来。在短暂的一生中,阿利卢耶娃本人不会有什么仇人,也许是那些受斯大林残害民众及其家属,采取了这种不恰当的方式来发泄他们对斯大林的仇恨。但是,他们没有想到,阿利卢耶娃虽然贵为斯大林的妻子,却同样也是斯大林暴政的受害者。
阿利卢耶娃是斯大林的第二任妻子,她是他朋友和战友的女儿——这是那一代革命领袖通常的婚姻方式,布哈林也是娶了朋友和战友的女儿。阿利卢耶娃先后为斯大林生了两个孩子:儿子瓦西里和女儿斯维特兰娜。斯大林在第一个妻子的葬礼上说:“是这个人软化了我的铁石心肠。”在第二个妻子的葬礼上他却说:“她作为我的敌人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结过婚。如果说沙皇和他们的妻子一起统治国家的话——确实如此,伊凡三世的妻子、拜占庭公主索菲娅想要在莫斯科再建造一座君士坦丁堡,现在克里姆林宫的许多精美建筑都归功于她的努力;那么阿利卢耶瓦在她生活的克里姆林宫中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她平易近人,从来不参与男人们的政治事务,甘愿到工厂去当普通工人,斯大林却将她像宠物般地禁锢在家中。
在精神的意义上,阿利卢耶娃确实是斯大林的敌人。她经常受到斯大林的虐待,有时刚烈地反抗丈夫的专横——她的血液里有茨冈人狂放的因子。她的朋友们都是具有浓郁的知识分子气质的人,如布哈林,但这些人都是斯大林的敌人。斯大林不允许她与敌人交往。阿利卢耶娃在庞大的宫殿中郁郁寡欢,夫妻双方多次发生激烈的争吵。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八日,一起神秘的悲剧在克里姆林宫发生了——斯维特兰娜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早上,人们去敲她的门,发现她已经死去……那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玫瑰掉在地上,在门旁。那是她跑进房间时掉的。正因为这样,雕塑家在她的墓碑上装了一朵用大理石刻的玫瑰。”根据大部分当事人的陈述,领袖的妻子是用手枪自杀的,官方的报道则声称她是死于阑尾手术所引发的心脏病。但是,也存在着一些不同的说法,有一个专门为斯大林一家服务的清洁女工说,是斯大林杀死了妻子,但这名女工很快就消失在古拉格群岛之中。此后,此后再也没有人敢于议论此事。
对于母亲意外的死亡,作为女儿的斯维特兰娜将其归罪于父亲的冷酷与粗暴:“对于我这个上中学的女孩子来说,这些年里,直至战争爆发,父亲都在不断根除和消灭妈妈创造的一切,坚持不懈地毁灭她的精神,不再遵守她立下的规矩,使一切都与之背道而驰……妈妈的好朋友,如布哈林、基洛夫、奥尔忠尼则以及她的其他至亲好友的死亡,我当时都认为是与她有关的事物的毁灭。”也许,阿利卢耶娃选择自杀是明智之举,她再也不用忍受身边的杀戮了。斯大林一生毁灭了无数珍贵的人和事物,包括阿利卢耶娃身上的美和善良。斯大林不容许克里姆林宫里有这样的价值观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不必追问历史细节也可以肯定:阿利卢耶娃确实是被斯大林杀死的。
在新圣母公墓的另一个角落里,静静地趟卧着戈尔巴乔夫的妻子赖莎。这两位第一夫人的墓前都有人献上了献花。赖莎的墓前是一尊青铜塑造的少女像,少女似乎在翩翩起舞,那么鲜活,那么娇艳,这是赖莎少女时代的写照吗?在赖莎墓地旁边还有一块颇大的空地,据说这是戈尔巴乔夫留给自己的。管理员介绍说,戈尔巴乔夫经常来这里悼念妻子,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只有来到赖莎的墓地前,这个叱咤风云的伟人才显得与普通的丧偶的老人没有什么差别。
同样是苏共总书记的妻子,赖莎却要比阿利卢耶娃幸福得多,正如戈尔巴乔夫要比斯大林幸福得多一样。在戈尔巴乔夫第一次访问伦敦时,他发现当时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戴的耳环非常漂亮,于是就在百忙之中到伦敦的商店里买了一对同样的耳环,送给心爱的妻子。这一幕被敏锐的西方政治观察家们注意到了,他们在评论中如此写道:“这是一个对妻子充满爱和尊重的男人,他不同与此前那些趾高气扬的、从来不与妻子在公开场合露面的苏联领袖。既然他是一个具有与我们一样人性的人,那么苏联必将在他的领导下发生变化。”
是的,他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她也是一个“不一样的人”。赖莎是首次在世界面前露面的苏联“第一夫人”。戈氏前任的妻子们,大都是肥胖臃肿、闭门不出的俄罗斯老太太。赖莎与她们不一样,作为学者,她有很高的审美品味,还有睿智的头脑,经常给戈氏提出正确建议。戈尔巴乔夫说过:“赖莎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赖莎也曾这样说过:“不管人们对我有何看法,我首先是戈尔巴乔夫的妻子,其他都是次要的。”在他们全家被政变分子囚禁在总统别墅中的时候,赖莎始终与丈夫站在一起,告诫丈夫绝对不能在阴谋家们面前屈服。
戈尔巴乔夫和赖莎顽强地守护着他们的“二人世界”,曾有人用“固若金汤的城堡”来形容他们的婚姻。在四十六年的婚姻生活中,赖莎始终如一地呵护和关爱着她的“米沙”。无论戈尔巴乔夫走到哪里、工作在哪里,赖莎总是相伴左右,即使短暂的分别,也充满着深深的牵挂。德国前总理科尔曾这样评价说:“他们是真正的一对。她是他的一部分,几乎永远在他身旁。戈尔巴乔夫的事业没有赖莎是不可想象的。”戈氏亦然,在苏联的统治阶级中,他是第一个把妻子看得比帝国更重要的总书记,这恰恰是他与斯大林之间最大的不同——斯大林将权力维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却失去了亲人的爱;戈尔巴乔夫过早地失去了权力,却在亲人的爱中享受自己的晚年。
自从戈尔巴乔夫成为苏联最高领袖之后,赖莎被迫中止了自己的学术生涯,转而充当丈夫的参谋,他们结成了联盟,“这个联盟不仅是天作之合的美满婚姻,而且又是思想上和工作上的联盟”。他们那紧张的、许多人看来值得羡慕的全部生活,不仅是被迫地可以公开的,而且还是公家的、在卫队的隔绝(甚至是看管)下和在不属于他们的地界上的生活。只有在戈氏退休之后,这对夫妻才不把摄影记者当回事,手挽着手,爱去哪儿去哪儿。
赖莎梦寐以求的生活是“多会儿在海边置上一处可以过太平日子的小屋”,但当戈氏被历史的急流所抛出去,可以过一介平民的生活的时候,赖莎却患上了急性白血病。在赖莎生命最后的两个月里,戈尔巴乔夫几乎寸步没有离开过病房。在病房里,戈氏一直同他的“小刺猬”讲话,甚至在她陷入昏迷和失去知觉时也不停止。他给爱人唱抒情歌曲,回忆大学时她因患咽喉炎住院时,他在宿舍里给她烧土豆并送到病房去的情景。在赖莎重病期间,许多俄罗斯人——其中不少人不满于戈氏的改革政策,也有不少人对赖莎“爱出风头”而颇有微词——全都把戈尔巴乔夫一家的不幸当作自己的不幸。这也许是从沙皇以来所有苏俄领袖都没有得到过的最真实的爱,跟权力无关的爱。赖莎在临终前几天,听到戈尔巴乔夫给她念来信时,眼泪夺眶而出:“难道我应该死去,才对得起他们的爱吗?!”
迄今为止,已经长眠于新圣母公墓的赖莎,仍然是苏俄最出名的、也最幸福的“第一夫人”;而阿利卢耶娃的悲剧以及产生此悲剧的社会根源,终于不复存在了。从阿利卢耶娃到赖莎,她们命运的变迁,其实也是苏俄社会制度变迁的一部分。在岁月的流转里,在人生的溪水边,这些女人的信念与品质,比克里姆林宫宏伟的宫殿更将被人长久地纪念。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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