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皇族 ”优越感还风光无限

肖雪慧

 

几个月前,跟几位朋友一道去大邑参观过民间收藏家樊建川在那里建的抗战博物馆。建抗战博物馆本来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不想却招致重重压力。一些楼馆建了一半,缺乏资金被迫停工,犹如滥尾楼般搁在那里,使偌大的展区显得十分荒凉。最令人唏嘘的是二百多位阵亡将士铜铸雕像的遭遇:所有铜像不能获准刻上姓名。循着展区指示牌,我们明白了,这些为挽救民族危亡而捐躯沙场的英雄必须隐匿姓名,至多作为无名氏出现在“抗日壮士群”。其实,我们一行人去的时候,即使沦为无名氏的群雕也没让展出。后来又传,整个博物馆都不让展出了。馆关闭了,可很多人记挂着它。元旦那天,天气奇冷,但听说市图书馆举办有关抗战博物馆的演讲,闻讯而来的人竟坐满了整个大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抗战博物馆的事莫名其妙的变得很有些敏感,主讲人迟迟不进入主题(注),大半时间在讲民俗收藏、文革收藏和收藏生意经。种种收藏自然会引来不少名流。他边讲边用幻灯展示一个个来访者。其中,毛新宇大概是留下很多轶事的一位。最有意思的事发生在饭桌上。主宾落座,随同毛新宇来的人以湖南人中出了毛泽东、刘少奇、曾国藩来挑起话题,称湖南人最了不起。四川人不甘示弱,列举了邓小平、朱德……。双方较起了劲,各自一一列举下去。此时,毛新宇只管自顾自埋头苦干,没答腔。随行人员见他不停吃肉,拿“邵将军说,你要少吃肥肉”劝戒,他才开口,问:“邵将军在哪儿?邵将军在哪儿?邵将军来了?”“哦,邵将军没有来啊!那可以随便吃嘛。”说完,继续埋头苦干。最后,湖南、四川各自都列举出80来人。双方算是打个平手,休战了。这时,毛新宇不依了:“还是湖南人最了不起。因为我爷爷是大王。”

主讲人把这话一转述,讲演厅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呢,恰好元旦前没几天在网上看到署名“毛新宇”一篇纪念“我爷爷”的文章,也甚是有趣。特别是文章中声明他是“毛泽东的嫡孙”,有着“不同寻常的血脉传承”,很引人发笑。有的网页上还展示了他几幅内容和字迹都很逗的“题词”。文章、题词和饭桌上一锤定音的“我爷爷是大王”,无不表露出深入骨髓、念兹在兹的“皇族”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跟21世纪的时代反差太大,十分滑稽。可毛新宇浑然不觉。不过,对于一个有认知障碍的人来说——认知能力正常,肯定不会发表“嫡孙”、“血脉传承不同寻常”和“我爷爷是大王”那样的声明——再怎么反复表现一种不合时宜的优越感,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如果社会环境刺激和助长这种优越感,使他沉迷于血统高贵、肩负着振兴和弘扬“我爷爷伟业”之重任的幻觉中,在公众面前不断出洋相,对他其实很残酷,这种社会环境本身也过于病态。

不幸的是,我们的社会环境的确病态严重,弥漫着以权位为尊的浓厚腐味(饭桌上那番以政治权势人物的多少论高下的无聊较劲不就这味儿?),许多人对攀上权力金字塔顶端并坐稳龙位的人,有着如泉喷涌的献媚热情,无论那高踞宝座之上的人再怎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也不会使有精神跪拜癖好的人热情衰减丝毫。说起来,这种病态很是历史悠久,从国人开始背负臣民身份,就在积累了。在这块土地,使国人背负臣民身份的专制皇权时代偏偏特别漫长,达两千余年。“家天下”的社会结构和与之高度耦合的意识形态在无情摧毁人的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的同时,一刻不放松地着力培植服赝于皇权及作为皇权代表的“官家”的奴性。它既把许多人熏陶、“教化”得在精神上彻底匍匐于“皇上”脚下,并且逢权势人物便矮三分,又不断撩拨起一些人做帝王的春秋大梦。这两种似乎截然相反的精神状态其实互为条件,少了任何一方,另一方都存在不下去,它们形影相随,双双积淀在国人心理深处。这献媚的奴性与君临天下的帝王梦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要机缘合适,两种精神状态在同一人身上可以毫无困难地易位,甚至两种状态同时共存于身的人,也不少见。倒是自由精神、独立人格不能见容于二者,所以总是同时遭到有奴性狂热的人和做君王梦的人仇视和追逼。即使专制皇权制度百年前已经轰然崩塌,这可悲状态也并未发生根本改变。虽说无数先贤的努力曾使皇权崇拜一度销声匿迹,在“立人”上也颇有成效。可是先贤们努力的成效被消灭自由精神的制度性力量铲除得一干二净。空前的个人崇拜运动对雄踞权力顶端的特殊个人的神化、圣化和由此唤起的叩拜热情,会令过去任何一个享惯了尊荣的帝王都自愧莫如。

如今,改革开放近三十年了,朝向使每个人得以在精神上站立起来的公民社会,已是大势所趋。但许多人的头脑还被新老专制时代留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受着那个时代精神遗毒的戕害。敌视人性尊严的力量则利用公共权力资源,调动各种手段,强化过去遗留的以权位为尊的病态评判标准。特别有意思的是文化政策。并不自由的电视、电影拥有篡改历史真相、把宝座上的罪恶当盖世功勋颂扬的无限自由,拥有美化帝王、美化主奴关系社会格局的无限自由。大量充斥荧屏的这类剧目凭借影视文艺直接作用于视听神经的直观性和大众娱乐性而对人所具有的潜移默化影响,在强化病态评判标准、“弘扬”精神遗毒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别以为就影视界有一拨人在这上面忙个不停,就他们把一个个戴皇冠和不戴皇冠的帝王翻来覆去拍个不休。书籍、报刊等纸质大众传播媒介也没闲着,源源不断为社会提供同类“精神食粮”的高产者多的是,而且同样有无限自由、同样畅通无阻,起码,肯定不会像那些揭露黑暗的傻帽记者们,重重障碍横亘在前:比方说,舆论监督稿件必须经被监督一方圈阅方可发稿。

各路大仙配合发力,把国民的精神病态刺激得十分活跃。一大帮人走火入魔,陷于伟人情结、帝王热和爱屋及乌的皇家热而不能自拔。这般社会环境下,毛新宇时时表露“领袖嫡孙”的优越感和许多人憋足劲追捧,都不足为怪。如果“嫡孙”优越感仅在个人生活圈表露,如果追捧者的追捧是与公域无涉的个人行为,没什么大不了。世有百态、人各有志嘛。可如果滥用社会公器,比如若干全国性大报竞相提供版面让署名毛新宇,充斥着“嫡孙”、“不同寻常的血脉传承”(人民日报)这类渲染身世优越感的文章在全社会范围传播,或者发表文章胡吹瞎捧,影响的就不是小范围,性质也不是什么“世有百态、人各有志”了——毛新宇“只知有汉不知魏晋”,莫不成这些大报也这样?

说起一些并非私人经营的全国性大报吹捧功夫,分别出自中青报记者和解放军报记者访谈的两段评价就很让人长见识:“嗜书如命,疾恶如仇,关注现实,研究历史,不愧是一代伟人毛泽东的孙子”和“他的史学才华和治学的严谨态度,令记者钦佩”。就差没用上“天纵之才”这类词汇了。只可惜,富有“史学才华”又“治学严谨”的毛新宇作为军事科学院博士受邀中央电视台,一番关于二战爆发原因和“我爷爷”对二战胜利的贡献的宏论通过现场直播走向世界,不光令任何稍有二战史常识的人目瞪口呆,还让人对我国本来就已经很贬值的博士学位产生更大疑问。而罩在毛新宇头上的除了“博士”,还有上校、研究员等一大堆头衔。不消说,这些头衔如同“博士”头衔,可别想指望它们名实相符。然而,有关机构滥授职衔,其实跟权威媒体请他就他分明不了解的重大问题发表看法的做法一样,既害他本人在自我认知上产生严重错觉,没法以平常心过平常人生活,还使军衔、学衔、学位如同儿戏。

不管滥授头衔或滥用社会公器,背后作祟的都是那使人拜倒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病态热情。在由公共机构在公共领域示范、渲染精神病态的情况下,对权势者的奴性热情怕是还会继续燃烧。

2006--29

注:主讲人后来进入了主题,就抗战博物馆收藏品的收集以及就若干相关史实发表了精彩演讲。笔者又获悉,经内容调整和反复交涉,博物馆将重新开馆。但阵亡将士的铜像仍然不能刻上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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