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
告别则黑乡基督教会的张长老之际,我习惯性地瞟了一眼壁上的挂钟,已经2005年12月30日傍晚7点40分了。我顺便问起本地曾经最显赫的家族如今怎样?张长老说,杨区长的遗孀还在,我指一条路,你自己去找她了解吧。
天黑尽了,我们由一位当地妇女领路,在土墙组成的村子里摸索前行。地下沟渠蜿蜒,散发着阵阵人畜粪便混合的臭味,好几次,我们都犹如山羊,在沟与沟之间连续跳跃;接着又绕过大小三道生活垃圾屏障,扁着身体穿过两道墙中间的仄道,终于豁然开朗。我弯腰摘除粘在运动鞋底的塑料袋,再抬头,就感到清风扑面了。远处,重重叠叠的乌云下面,黑黝黝的山丘动荡着,好似大群被栅栏圈定的巨兽,随时都可能咆哮着越栅而逃;稍近一些,则是开阔地和肠子一般盘桓其上的小河;冥空里的树影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啸,如迷失在阴阳界找不到归宿的冤魂的歌谣。领路妇女转头说,那块向阳的坡地过去是操场,解放军初次进则黑,就在那儿训练民兵,教他们打枪、拼刺刀;后来又在那儿开土改大会,枪毙地主。
我刚要问什么,狗就叫了,跟着,全村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成一片。领路妇女推开一扇矮栅栏,用当地土话骂狗和唤人,然后进了短墙围绕的大院。
我还没看清院内的情景,就被好客的主人们迎上石阶,让进堂屋。领路妇女给我们作了简单介绍,正中坐沙发的老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她驼着背,年轮密布的脸上透出笑来。我和孙医生急忙扶住——她就是本文的主角,84岁的地主遗孀张美芝。隔着火盆与其相对的,是她的四女儿杨思仙,今年59岁;五儿子杨思义,今年57岁。
气氛融洽之后,我顺势掏出老录音机。这是8点零8分,门外的风突然停了,月白如洗;而在门内的昏黄灯光下,在一家几口不间断的抽泣中,尘封已久的回忆裂开一条缝……
老威:今天下午我拜访基督教会的张长老,路过你家的院子上头,觉得一长溜青瓦之下,那面桔黄色的斑驳旧墙很特别,比周围所有的农家大院都气派。我在墙前照了像,还问过张长老,是否可以见一见这户主人?张长老说,这是当地最大家族的宅子,可目前只剩一个外壳,住不了人,就弄成牛圈了。我追问人呢?张长老说,几十年前就搬出去了……
张美芝:土改那年,我们就叫撵出来,挤在旁边的牛圈里;而贫下中农翻身了,成了我们院里的新主人。
老威:请讲讲当时的情景,为历史留下一个记录。
张美芝:记录?
老威:是啊,目前距离1952年的土地改革已相当久远,50岁上下的人,有所耳闻,但记忆早模糊了;而40岁上下稍微年轻一点的人,恐怕只能从小说、电影、官方教科书里去了解;再往后的人,连了解的兴趣也没有。
张美芝:是啰,陈年老帐了,谁也不耐烦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
老威:我是个写书的,不愿意你们这代人如此被淡忘掉。
张美芝:说不清啰,我26岁就撞上土改,今年已经84岁啰。又哮喘,胃又疼了好久。
老威:奶奶你莫着急。
张美芝:着急也没用啰,感谢主,我还活着。我不会埋怨谁,更不敢埋怨共产党、毛主席,因为土地改革是大形势,我们普通人是无法阻挡的。在这地方上,我们家世代为官,为老百姓断案时,虽然尽了力,也不能说就没犯过错。除了全能的上帝,连一贯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也不敢打保票说,自己没错误。所以,我们家被划成地主是应该的,贫下中农开大会斗争我们也不过分,过去几十年了,不给地主平反也算了,全能的上帝心里有数。我们家现在还过得去,又有读大学的,又有做官的,胜过好多贫下中农家庭。
老威:奶奶你满足了?
张美芝:我总有一口气咽不下去,我经常做恶梦,醒来时浑身抽筋。我们家作了什么孽,要被杀掉那么多人?我的丈夫杨心林,原来是这儿的区长,我的哥哥张应心,是乡长,在土改大会上一起被枪毙,两具死尸抬回来,连舌头也叫人割掉了,凭啥就这么惨?
老威: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你们家原来有多少口人?
张美芝:算不清啰。往上说吧,我家外祖生有两个儿子,由于两兄弟非常要好,没有分家,就把彼此的儿女都视为己出。老大育有3个儿子,老二育有两个儿子,照统一排行,这一辈的老大就是杨县长,他可是多少年以来,则黑这偏远地方出的大人物。他早年外出求学,毕业于云南讲武堂,与共产党解放军的总司令朱德是校友。25岁即由云南省主席龙云举荐,去云南德钦县任县长。
老威:藏族地区的彝族县长?
张美芝:是啰。那时的德钦还叫安东,吏治不清,盗匪横行,龙云就特别举荐志向高远的大哥去解决难题。果然大半年后,那地方就清净了——杨县长因此名声大振,还受过政府的嘉奖。大哥是解放前夕病死的,他幸好病死了,否则也难逃劫难。
老威:为什么?
张美芝:大哥做人的宗旨就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讲武堂读书时,曾经因为被洋教官谩骂成“东亚病夫”而拍案而起,并公开与洋教官比武获胜,结果却让龙云绑了。但是,他的民族气节在同学中影响很大。
老威:共产党也打“民族气节”的牌。
张美芝:可大哥他既然信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就不会再改换门庭,去信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我二哥是撒营盘(解放前叫永山区)保安大队长;脾气也和大哥一样。老三就是我的丈夫杨心林,当时是永山区区长;四弟和五弟没啥作为,就是个不愁吃喝的普通人罢了。
另外,我娘家也不算差,哥哥张应心,做过则黑(解放前叫永安)乡乡长。
张美芝的四女儿杨思仙插话:
我看过小说《苦菜花》,我们家真是比苦菜花还苦!土改那年我才5岁,本来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但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爸爸和舅舅,呜呜……
老威:怎么失去的?
杨思仙:呜呜,1952年头上,爸爸和舅舅就叫民兵五花大绑带走,和几十个地富分子一起,关在则黑小学内,以后又升级,关进了乡公所。
老威:你们去探过监吗?
杨思仙:当时妈妈也叫抓走了,19岁的大哥因为害怕,就跑进山里躲起来,家里就剩两三个娃娃,连自己都顾不过来,那敢探监?直到开大会那天……
老威:你们也去了?
杨思仙:我们躲在牛圈里,门窗紧闭着,饿了两三天。大白天根本不敢出门,因为一碰上贫下中农的娃娃,不仅讨不到吃,还要遭围攻。只有夜里才从门缝钻出去,像老鼠一般在野地里窜来窜去,见啥捞啥,能进嘴就行。那一整夜,我们都不敢出去,因为民兵轮换着巡逻,一见影子就开枪打。我们抱在一块,滚在烂草里,迷迷糊糊觉得天透亮了,墙外响起许多脚步声,并且一直不停。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等脚步声过完。估计一两个钟头吧,墙外才清净了,好像那些人都到河边的操场开会了。从门缝朝外瞅,还有民兵端着枪来来回回走动,一个人嘴里还叼了根烟,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今天要敲七八个脑壳。”
有个人不信,说敲不了那么多;另一个人反驳:“只有多,没有少。”两人就开始争起来,面红耳赤。直到民兵排长过来制止,并且说:“过一阵响枪就见分晓,你们两个猪脑壳打个赌啰。”于是两人就打赌,输家割2斤肉来办招待。
老威:杀人还打赌吃肉?真跟过节差不多。
杨思仙:旧社会,除了过年,乡下难得有啥大事,解放了,共产党搞阶级斗争,就月月有大事。特别是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分地分财产,就天天有热闹。那天上午,我们在两里之外都听见喊口号,排山倒海似的,一阵接一阵。快散会了,妈妈被放了回来,披头散发,浑身都在流血。我们扑上去叫妈妈妈妈,她才慢慢坐下,魂不守舍地抚摸孩子们的头,问饿不饿。又说要去村里给我们讨吃的。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门口嘈杂起来,我们还来不及紧张,有人就轰轰擂门。妈妈刚挣扎起身,门就一下子倒下来,我们看见刺目的光亮中横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爸爸和舅舅就这样被人抬回家了。
张美芝:我被关起来很多天,受尽了折磨,那天开公审大会,枪毙了七八个人,其中有我的丈夫和哥哥。我一早就与几十个地富分子一道,被民兵五花大绑了,押去批斗,并且陪杀场。在离会场不远的河边,被宣判死刑的阶级敌人后颈窝插了黑牌,五花大绑后,大腿也叫麻绳给缠了,嘴里塞了一团烂布。我在两米外,眼睁睁地看见我的丈夫和哥哥被民兵们按跪下去,拔掉黑牌,用步枪嘴抵着胸口,砰砰两响。我哥个头大,晃了几下还没倒,后面的预备枪手接着上来,抵着那已被打烂的胸口补枪。血砰的又窜起很高,有一支血箭叭的喷向枪手的肩头,吓得他一闪,就顺势一脚,把我哥踹翻。他一边擦血一边骂娘,还迈步上前,踩着在地下挣扎的我哥再补枪。咽气时,我哥就横躺在我丈夫身上,他的手向天空抓了一把,就鞭子一样软了,脑袋也滚到左边,刚好与我丈夫的脑袋碰到一处。血骨碌碌地冒着,在阳光下显得很亮,两个亲人像在说悄悄话。我被两个民兵架着,头发也被揪着,这样就没法低头,可他们是我的亲人呀,再没法低头,我也不忍心看下去,好多次,我闭上眼睛,但人家骂我,把我的眼皮撕开,我的眼珠子都叫弄出血了。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满脑袋全是包块,伤口淌出的浓血也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一直想自己站起来,因为被人家架着太难受,而且形象不好,挺丢脸,我好歹也算个贵妇人呀。在大难之际,也应该保持起码的气节。可是,我无论如何站不了,脚尖一试再试,腿肚子就是抽筋。唉,丢脸也是没办法呀!
最后,我突然看见,两个民兵举起枪,用枪嘴捣我两个亲人的门牙,还拿刺刀使劲撬。我毕竟经历过一些事儿,我晓得他们要干什么,顿时天旋地转。我猛然狠咬自己的舌头,我想喊:“把我的舌头拿去!别再折磨死人了!”可是,脑袋轰隆一声,就啥也不晓得了。
老威:他们是当众割死者的舌头吗?
张美芝:是啰。
老威:群众有什么反应?
张美芝:大概有几千人从会场那边跟过来,乌压压一片,把周围的庄稼地都踩平了。我恍恍惚惚,只听见大家都在呼口号:“打倒地主阶级!”“某某某死有余辜!”“土地改革胜利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万岁!”还有许多小孩向阶级敌人扔石头﹑泥巴,挤在路两边用树条条抽坏人。我挨了数不清的打,已不晓得痛了。
唉,这是大形势啊,莫说舌头,就是当众将所有地主千刀万剐,群众也只会鼓掌欢呼。
老威:那主持大会的干部呢?
张美芝:我在台下,只听见宣判死刑的声音,没看见人。
老威:我能看看《判决书》吗?
张美芝:没有《判决书》,那次毙了七八个,劳改了十几个,都没发《判决书》。好像那个时代,不兴发《判决书》。
老威:我曾见过50年代的《判决书》,是用手写的,很潦草。
张美芝:我不晓得。
老威:哪一级法院判的,档案里应该能查到。
张美芝:都是本地工作组判的,我也不晓得是哪一级。
老威:是吗?那割掉的舌头能做什么用呢?
张美芝:当药。
老威:内服还是外用?
张美芝:当跌打损伤药外用。后来听说,我两个亲人的舌头被他们割去,交给了当地的民兵连长。因为那时的医疗条件比较差,而这个模范连长在执行抓捕任务时,被狗咬伤了大腿。不晓得是不是报应,那腿伤感染化脓,一两个月都不结疤。人家采了很多草药,捣碎包扎;乡里区里的卫生所﹑还有民间的郎中都看了治了,就是不见起色。人家急了,就照高人指点,把我亲人的两根舌头阴干,切成片,捻成粉,撒在伤口上。
老威:果真有效吗?
张美芝:按理说应该有特效,可人家用舌粉天天敷,不仅无效,而且还溃烂成了碗口大的一个洞。人家起不来床,呻唤了20几天,被十几个民兵护送着,又是担架又是车,辗转一个多星期,抬到武定县城。结果还是抢救无效。死了以后,丧事办得很隆重,乡里开了追悼大会,区政府派人来念悼词,人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杨思仙插话:
我和弟弟看见死了的爸爸、舅舅,感到非常害怕,因为那已不是平时所熟悉的长辈了。他们血肉模糊,胸口翻开比汤碗还大的洞,特别是那张脸,犹如一块被砸碎的玻璃,到处都裂着缝。妈妈面无表情,像在梦游一般走过去,抬起破衣袖擦爸爸的脸,又转过头,叫我拿木桶打水。5岁的我和3岁的弟弟用棍子抬了半桶水回来,妈妈一点一点给爸爸和舅舅擦洗,她咳着嗽,一会儿又发呆,还一下一下拉扯他们的嘴皮,好像要让豁开的嘴闭拢,但是已不可能了。因为里面既没舌头也没牙,就一个叫彻底捣碎的圆洞,下巴都快脱下来了。
妈妈给他们洗了大半天,我和弟弟抬了很多次水,饿极了,但不敢出一点声。天慢慢黑了,我们却没有力气把我们的亲人抬进家门。太阳落坡了,风开始大了,鬼哭狼嚎,像些冥空中的爪子,将房上的瓦片翻得夸夸地响。妈妈说,你们进屋吧。她却又在外面站了几分钟,才进来关了门,把我们紧紧搂在怀中。我们挤在烂草堆里,已哭不出,或者已没力气哭了。我在心中叫了无数遍爸爸和舅舅,在我的脑子里,他们永远是慈祥的,总是讲道理,没骂过谁,没动过谁一指头,见着家里的长工也总是笑脸。我不懂啥阶级斗争,也不懂他们为啥非死不可,并且死得这样凄惨。
张美芝:第二天,我悄悄联络娘家的人,用木板板把两个亲人抬上山,草草埋葬了,连个坟包也没敢留。由于慌张,也由于饿得缺力气,坑挖浅了,两个亲人的尸骨当晚就叫野兽刨了,肉全啃光,剩下的白骨拖得东一块西一块。真是造孽啊。我只好收拾残骨,重新埋了一次。
老威:唉,人死如灯灭,惨剧总算结束了吧。
张美芝:远远没有结束,远远没有尽头!在土地改革中,我们家族到底死了多少人?我算算——大哥杨县长家,大女婿被枪毙,大女儿在极度绝望之中,先用麻绳勒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服毒自尽;二哥杨大队长家,二哥和两个儿子同时遭镇压;老三杨区长,也就是我们家,死了父亲、舅舅、三儿子、外婆、外公……
老威:都是公开镇压的?
张美芝:孩子他外婆是叫民兵活活打死的,他外公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就乘值班民兵松懈,用裤带吊死在监狱里。我的三儿子死于1954年,民兵在坡上发现了他,就开枪了。我四弟当时才20多岁,结婚没几天,由于生性老实,日子也过得平凡。可他也受到家族株连,叫弄去枪毙了,冤啊。
老威:真是人命贱如草啊。
张美芝:应该是人命不如草吧?都长在野外,草和草之间至少平等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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