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之门:歧路的标记

神州反帝考之二  

易大旗  

 

 

 欲考近代黎庶草民与士大夫的反帝心路历程,电视剧《走向共和》恰好是一份历史“心电图”表。    

1、李鸿章之末世情怀  

   该剧追寻中国百年来欲走向共和而颠沛流离的痛苦历程,说了许多大实话,譬如它道破:参透中华帝国必然沦丧之宿命者,李鸿章实为第一人。说到此公,梁启超的《李鸿章传》之评价相当贴切:李为中国历史上之非凡人物。梁“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然而那些抢占道德制高点的士人和自命儒家文化卫道士的“清流”,把李化为公共痰盂,而自己继续霸占“道统”的香坛,实在可哀之至。  

   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尽丧于黄海与刘公岛,但也还打出个别的“英勇”战例,岂知陆战更惨,数十万湘、淮诸军次第在辽东辽南被击溃。光绪召见军机大臣“问诸臣,时事如此,战和皆无可恃,言及宗社,声泪并发。”李赴日前,其实他和“清流”翁同和一样,也是不愿割地的,李鸿章声言“割地不可行,议不成则归耳”,反是其余军机大臣担忧不割地则无从议和。光绪再问海防诸事,李答:“实无把握,不敢粉饰。”慈禧此时推病不出,朝廷唯有授李商机处理割地议和。  

   马关谈判,日方咄咄逼人,李苦苦抗争,本来中方已无筹码,实系待宰羔羊,何况日方并未停火,兵锋所指,凌厉非常,台湾未割已被日军打下澎湖列岛。故此,日本浪人行刺李中堂的事件确实帮了中国一把,西方列强舆论哗然,均谴责日本,而且声言日本索价太高则不能坐视,日本逼于形势,自行无条件停火,谈判索价有所收敛。滑稽的是,清朝垄断“爱国”话语霸权的主战人士居然主张整军再战,翁“清流”和翰林院学士文廷式强烈反对割地,满人大臣尤其不能同意割让奉天以南的“龙兴之地”,于是总理衙门电复李中堂,“让地以一处为断,赔款应以万万(一亿)为断。”但日方已破译密电,晓得中方之底线,最后的谈判终是俯仰由人。倒是有几段精彩对话记录在案,李申明银二万万两过巨,伊藤博文则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李答:“虽国大人多,无人杰可奈何!”伊藤博文又说:“国步维艰之际,英雄辈出,至执掌国政者亦有之。”李说:“愿向我国政府建议,礼聘阁下为敝国首相如何?”伊藤博文再答:“鄙人一身已献给我国天皇。如蒙陛下恩准,不拘何时,亦不拒绝为贵国竭尽绵力。”  

   聘请伊藤博文为中国变法的首相之议,即源于此。而中国“无人杰可奈何”之痛,唯李中堂深知其中三味。还有一段饶有意味的对话,李依然不肯轻易割让台湾,伊藤博文威胁出兵入台,李说台湾瘴气重,岛民都吸鸦片以避瘴气,日军据台恐怕不易。伊藤博文:“日后据台,必禁鸦片!”李:“至为佩服。”  

   《马关条约》文本激起中国朝野愤怒,李为“汉奸”已为不易之论,张之洞、刘坤一均反对批准和约,内阁、翰林院 “体制内”二百余朝官和过千的“体制外”应试学子,均泣血拒和,故有康有为执笔之 “公车上书”……  

   主张批准和约的意见主要来自军机大臣,军机处仅翁同和、李鸿藻二人有异议。但朝堂上反议和的声浪至为浩大,然而忠君爱国的衮衮诸公,除了铿锵有力的道德话语,并无明见,只有康有为的万言书言之有物(这一笔容后再谈),但当时康的万言书被都察院所拒,未能“上达天听”。于是帝与后均彷徨无计。慈禧对军机大臣的旨意是:“和战重大,两者皆有弊,不能断,令枢臣会商一策以闻。”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光绪则“极为难,徘徊能不决,天颜憔悴”。然而,眼前这个“无人杰可奈何”的中国,战无可战之卒,守无守土之将,四月三十日,他召见军机大臣,翁同和、李鸿藻倾向于延期批准和约,其它军机大臣则倾向于按期批准。一八九五年五月二日,天颜憔悴的光绪终于被迫批准和约。  

  《马关条约》主要条款为:  

   一、中国确认朝鲜为独立自主之国;

   二、中国将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永远让与日本;

   三、中国将库平银二万万两交与日本,作为赔偿军费;

   四、日本国民可在中国通商口岸从事各种货物制造,并可装运进口各种机器;

   五、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等等。  

   其中第四、五条款虽然颇能刺激闭关锁国的天朝爱国者关于“主权”的肾上腺素分泌,但在今日之中国则为常态,就算彼时,在19世纪工业化浪潮下,门户开放的自由贸易也迟早撬开中国的国门;同样,第一款承认朝鲜的脱藩而去也是迟早的事。但第二、三条款却令中国创巨痛深。首先,中日两国当时都受不平等条约的制约,但中国仍为亚洲第一强国,《马关条约》令中国的国际地位一落千丈,国民的自信心和中国政府的财政完全破产。战前的三十年间的洋务运动,中国向西方各国借债总额只有四千多万两,战后中国为偿还日本赔款,大举借债总计三亿两,合计须还本息六亿多两。    

   甲午战争令二流国家日本跃居亚洲龙头老大,一举挣脱半殖民地的枷锁,成了世界列强之一。    

   《马关条约》本来订明赔银二亿,何以后来却赔了二亿三千万?这就是辽东半岛的“赎金”。中国最后没有依约割让辽东半岛,全在于西方三国的干涉。  

   《马关条约》关于割让辽东半岛给日本的条款,令俄法德三国颇为不忿,便联合警告日本必须放弃辽东半岛,三国公使向日本外务省提出外交备忘录,同时辅以军事威胁,三国舰队均频频游弋于日本国门之外,德国公使还威胁道:“与三国开战,对日本国乃是毫无希望之事。”日本大受震慑,便求援于英、美,未果。权衡再三,日本唯有忍痛放弃辽东半岛,但声明保留向中国索取报酬的权利。  

   俄法德三国的干涉,自然是出于自家利益的考虑,但其客观效果是否有利于中国,则是应该考量的。关于这笔辽东半岛“赎金”,德、法立场较为有利于中国,因为这两国表示:日本放弃辽东半岛,并非对中国让步,而是对三国的让步,故此日本不得借此勒索中国。但俄国并不反对日本要求中国付赎金,日本遂开口索偿一亿两。经讨价还价,终于敲定由中国偿银三千万两。这就是马关条约平白多出来的又一笔巨款。  

   如《走向共和》所描述,李鸿章在《马关条约》上签字后,洞悉宦海风云的他自知不免,果然在归国火车到埠时,一道革职圣旨已在迎候李中堂。当日孤注一掷而开战的光绪皇帝与殿前群臣,亟需一头代罪羊,而当初反对孟浪启战的李鸿章正堪此任。堂堂帝国,谁也不愿担当哪怕分毫责任,如此社稷怎得不亡?  

2、与朽木共眠的孤臣孽子  

   李鸿章这个“卖国贼”、“大汉奸”经此一遭,其实深恨日本,他后来访问美国,回程在日本横滨需由美国轮船换成了招商局轮船,李鸿章坚决不肯踏上日本码头,宁愿在两船之间架跳板,以高龄之躯颤巍巍地走过去……哀哉李鸿章,这还不是此公悲剧命运的终点。五年之后庚子拳乱,这个国家真让人给“卖”了,那就是下诏向列国宣战的西太后,以及披肝沥胆、扶清灭洋之“爱国贼”——义和团民;当然还有象刑部尚书刚毅、“儒家原教旨”的大学士徐桐等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不贰忠臣,他们“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终于壮烈了一回。实不知,庚子拳乱后伏诛的174名主战派忠臣情何以堪,他们当时引颈就戮的情景,与戊戌六君子可有一比?  

   却说庚子宣战后,朝廷函电飞驰,频频急令南方封疆大吏提兵北上勤王,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回电仅八字:“此乱命也,粤不奉诏。”与李鸿章共进退,两江总督、湖广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均不奉诏,联手保国脉以一息尚存。  

   不消说,城破之日,啸聚京师并有符咒护身、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民顿作鸟兽散,帝后仓皇辞庙,收拾残局的又得靠李鸿章这个“卖国贼”,1901年9月7日签订《辛丑和约》,李鸿章当日吐血不止(洋人西医诊断为胃血管破裂),又过了两月,李鸿章黯然辞世。  

   纵观李鸿章一生,他是最早洞悉中国面临“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独醒者,他主持的洋务运动,与日本明治维新大致同步。他依仗民间集资创办中国第一个军工企业(上海洋枪三局);创办了招商局轮运公司,一举压垮了英美合资的轮运公司;创办了“官督商办”的电报公司;创办了中国第一条铁路、第一家新式军校、第一间机器制造工厂、第一支铁甲舰队……他是第一个指出清朝不能闭关锁国的重臣,他在奏折中写道,时至今日,如何国邦都无法闭门而自祈多福,必须打开国门参与世界贸易。梁启超之“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关键在于最后一句,李生逢没落王朝,正是孤臣无力可回天。自不待言,李鸿章也有不可推诿的历史罪责,他的任人唯亲、结党营私以及门下党羽的贪污腐败,均为斑斑劣迹,这些在《走向共和》里都未加掩饰。至于李鸿章苦苦维持清朝这座朽木大厦,那是历史的局限,剧中也借李之口感慨道:“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不过,《走向共和》中未提及的一笔,则完全是李鸿章对国际格局的严重误判----甲午战争之后,因李种下仇日情结,加上法德俄三国对辽东半岛割让的干预,令李鸿章产生了“以夷制夷”的幻想,在签订《马关条约》次年(1896年),李鸿章代表清廷赴俄国彼得堡参加沙皇加冕大典,并秘密签订了旨在遏制日本的《中俄密约》。这回不再是帝党或后党逼着他干的了,而是李鸿章本人对亡国灭种之废存危机的认知,诚然当时也并非他一人之见,许多满汉大员(以两江总督刘坤一为最)亦复如是。结果《中俄密约》非但未能趋吉避凶,反给了俄国无数勒索的借口,更不消说,1902年打响的日俄战争(战事持续19个月)主要是在中国领土上打的,俄国太平洋舰队全军皆墨,根据《中俄密约》由俄人经营的东北中东铁路和租借给俄国的旅顺港全部易手予日本……而此时李鸿章已撒手尘寰,再也看不到中国人在这场战祸中的血渊骨岳了。  

3、时代的先觉者康有为  

   其实,真正能振兴国脉,一洗颓风的,不是回避政改的洋务运动,不是合纵连横的“以夷制夷”,而是厉行变法。这就要说到比李鸿章这个独醒者更为前进的另一位时代先觉者了,他正是康有为。  

   可惜的是,《走向共和》里关于康有为的塑造,却有多处败笔,说来该剧最失色的人物就是康有为,而非为诸多批评家所不喜的什么慈禧、李中堂和孙中山等角色。

   先把话题拉回到“公车上书”,当时朝野反对《马关条约》,恨不得生啖汉奸李鸿章之肉,却都是道德话语,开口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较为煽情而且听去“入情入理”的,当推当时在山海关督战的刘坤一,他力主重整旗鼓,与倭人周旋到底,并先于后世的毛泽东氏提出“持久战”的方略,他的奏折云:“用兵两年,需饷不过数千万,较赔款尚不及半,而彼之所费愈多。‘持久’二字,实为现在制倭要著。”数千万与二亿,在算盘上的划拉,甚是简明,殊不知实乃纸上谈兵!如果当时中国仍堪一战,何至于此?  

   所以同有“国将不国”的忧患情怀,唯见康有为彻夜秉烛一挥而就的万言书,言之有物,寄语于拒和,喷薄而出的却是变法之声:“为安危大计,乞下明诏,行大赏罚,迁都练兵,变通新法。以塞和约而拒外夷,保疆土而延国命……”实际上,中国亦唯有此途,方能重铸国魂。康有为敦促朝廷下罪己诏;迁都上海;厉行政治改革等立论,与周围衮衮诸公的一片“说不”怒吼相比,高下立见。  

   康有为的立宪思想和戊戌变法的意义,对近代中国的变迁影响至为深远。在电视剧《走向共和》里,也对维新运动给予了相当笔墨的正面评价,但为了推崇孙中山的共和思想,确乎有打压立宪改良派的嫌疑。不过,剧中还是借孙中山之口道出:“无论立宪,还是共和,那都是一样的,就是实行宪政。”这表明,该剧至少在思想理论的高度,认识并不含糊。可惜,在人物塑造上,康有为显得狷狂、狭隘甚至阴鸷,尤其漫画化的一笔,是康有为在美国奉“衣带诏”的舞台募捐,对梨园子弟一毛不拔,反衬孙中山倾囊相授之磊落。康有为在美国侨界远不如孙中山受欢迎,这是事实。当时美国华侨多系粤人,与康、孙同籍,为何厚此薄彼?实因美国为共和国,华侨多系剪了辫子的共和国民,对“衣带诏”委实感情稀薄。  

   诚然,该剧既是讴歌共和精神,对立宪派加以若干贬抑,恐亦难免。而且事实上后来康有为从君主立宪走向了保皇派,而梁启超仍能“与时俱进”(参阅梁《辛亥革命之意义》)。如前述,孙中山没有一味贬低立宪派,并认为在民主宪政意义上当属殊途同归。孙反对“虚君制”的理由是,中国帝制逾千年,国民心理上的“辫子”难以剪断,有什么风吹草动,“虚君”可能复辟为“实君”。此说不无道理(参阅鲁迅的《风波》 )。令人扼腕的是无论立宪还是共和,百余年来都未尝实现(台湾除外),哀哉中国!  

4、仇外昏热与“爱国”谵妄  

   且观《走向共和》再现的“反帝”史实----  

   该剧对义和团运动的评价,回到了民国时代和“思想解放运动”的80年代。也客观重现了庚子拳乱的来龙去脉,如慈禧欲“废帝”,把另一宗室子弟扶为太子,但西方各国对维新失败的光绪颇有好感,故此册立皇太子的仪式,各国使馆无一使节进宫贺礼。而那个皇太子在紫禁城中终日穿着义和团的行头,念着拳坛咒语,自封义和团的“二师兄”。  

   剧中慈禧在废帝未果时说:“大清的臣子们呢,你们就看着洋人这样欺负我吗?”又谓:“我要报仇!我要洋人死!”庚子年慈禧向十一国宣战,导致八国联军入华。《走向共和》此段描述基本如实,只是略去了义和团滥杀洋教士和中国教民,及集体屠杀保定铁路的西方工程人员。庚子之乱,本系朝中后党与在野的仇外群氓的祸国罪孽,《走向共和》对此基本未加粉饰。  

   然而,庚子年列强主张肢解中国时,率先提出反对的并非剧中八国联军的德国统帅,而是美国。美国主张维护中国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而实行门户开放的自由贸易。《走向共和》张冠李戴,可能是体恤当下大陆浩浩荡荡的“说不”反霸斗士之感情吧。  

   《走向共和》也没有抹去西方列强对袁世凯称帝的反对,让中国人民晓得,“干涉内政”也者,并非全系本朝历史教科书上所言的“狼子野心”,原来这世界上确有希望中国进步的国家民族。

   便要说到,庚子赔款的四亿五千万两,中国并未照单全赔。人们可从中看到美国退还庚子赔款的意义,尚不止于振兴中国之教育。美国所摊得的银两3200余万两(折合美元2400多万),约占庚子赔款总数的8%,《辛丑条约》于1901年签订,1906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接纳教会建议,在国会提出退还庚子赔款为中国兴办教育,获得国会通过。1908年美国宣布退还庚子赔款半数(计1160万美元);1924年美国国会通过,把其余的庚子赔款用于中国,成立“中国文教促进基金会”,北洋政府委派10名中国人和5名美国人为基金会董事。  

   而那时美国作为后起工业国,影响力已非昔比,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年)前已晋身为全球第一富强之国(与此同时,在华的外国教会办的学校、医院和慈善机构,美国占了七成),来自新大陆的价值观,成了新世纪的徽记。以美国为表率,法国于1924年开始退还庚子赔款;比利时于1925年退还庚款;英国国会在1926年也通过退还庚子赔款的议案;其他国家也纷纷跟进,如荷兰于1926年全数退还庚子赔款,意大利于1933年退还庚款。不过它们迟了许多年才开始退还,所以退还实额远不及美国多。因为美国所得庚子赔款份额折合2400多万美元,先退还一半,后来第二批退还的也有1254万美元,扣除利息增值,美国可说是绝大部分予以退还。  

   至于德国和奥匈帝国,则是另一笔政治账和经济账。1917年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德国和奥匈帝国为首的同盟国宣战,庚子赔款自然拒付。同时,中国向协约国当中的债主国提出延迟10年偿付庚款,获得同意。而同盟国战败后,1919年凡尔赛和约规定,德国放弃1917年3月14日以后的所有赔款,庚子赔款自然在内;奥匈帝国战败瓦解,奥地利和匈牙利分别于1919年和1920年放弃赔款。作为战胜国之一,这是中国理所当然的权利。  

   值得一提的是俄国,它所摊分的庚子赔款约占30%,份额最大。1917年发生十月革命,中国北洋政府不承认列宁的苏维埃政权,故停止赔款。1920年苏俄政权宣布放弃庚子赔款尚未付清的部分,也放弃其余在华特权,条件是中国承认苏维埃政权。1924年两国签订《中俄协定》确定庚子赔款余数用于教育。不过,俄国原先所得赔款份额最大,故此实得也多,苏俄最后放弃的只是中国已经拒付的庚子赔款余额,等于撒手舍弃实际上已经拿不到的东西。诚然,这对中国毕竟是一件好事。

   仅有一国,基本未尝有过实质性的作为,那就是日本。在各国先后退还庚款之际,日本也随大流,不过规定退款只能用于三种用途,一是在华发展与中日亲善有关的文化事业;二是资助中国留日学生;三是用于日本在华设立的学术研究机构,促进文化交流。结果仅其中第二条略具意义,而第一条形同虚设,因为直到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全面侵华为止,中国从未有过一个文化团体机构能申请到日方退还的庚款;说到第三条,本来就与中国人无涉,它是资助在华日本人的。    

   鉴于日本自近代到现代对中国所造成的伤害,中国坊间百姓的“仇日”心态其来有自。历史之创伤确实不可忘记,“落后就要挨打”听去象句大实话,但“落后”的根源何在?是帝国主义的侵略还是千年专制窒息了民族的生机?时至今日,仍把“仇日”情绪纳入民族主义大合唱的一个重要声部,对中国进化为民主宪政的现代国家,这种仇恨心理实系有百害而无一利。  

5、成也制度,败也制度  

   无妨从一处闲笔道来——日本经甲午海战和日俄战争,所遇均无敌手,遂于珍珠港一役再捷之后,豪气干云,声称自1598年败于中国舰队以来,日本海军从未输过。此中所指的是“万历朝鲜战争”(朝鲜称为壬辰卫国战争)。这场仗是中朝水师大捷,但明朝军队虽在陆战颇有斩获,但海战主要是人家朝鲜名将李舜臣的功劳(明军水师老将邓子龙为辅)。日本人从心底里更瞧不起朝鲜人,故宁愿把帐算到中国人头上,以找回心理平衡。  

   然而日本海军终于落败,而且几乎被杀得片甲不留,那便是输于美国人之手。日本战败后,在美国军管下通过和平宪法。日本现为民主宪政之国,而蹣跚跋涉了百余年的中国,至今还可望而不可即,环顾左右,13亿同胞是誓言立宪的康党后人还是矢志共和的孙党后人?抑或只是拖着辫子的帝国臣民之后人?何物百年怒若潮,国民揽镜自赏,至今可曾一洗羞愤?  

   “落后了就要挨打”,甲午战争时中国比日本落后?历时三十年的“自强运动”(洋务运动),中国政府岁入与国力均远胜日本;海军强于日本;陆军武器装备不输日本;兵员比日本充盈;朝鲜战场上中日陆战死伤相当,日本不占优势,但中国还是输了,而且一败涂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比美国落后?日本空军远胜于美国,零式战斗机横扫所有型号的美国战机;日本海军在珍珠港袭击后力量对比也远胜于美国;日本陆军不须多说,看看1941年的太平洋战争便可得知;要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爱国意志和民族主义精神,谁能比得上日本人?但它也输了,输得更加一败涂地!  

   美国当世称雄世界之格局,史家可旁征博引去纵横论说诸种因由,但归纳到终极的“硬道理”还是在于它的制度先进。美国之一家独大,并非没有负面效果,目下美国政府的所作所为,确实也不乏遭人诟病之处,然而要对之制衡,无论蒙面死士的人体炸弹抑或“说不”群豪的口水大战,都无济于事,到头来还须靠美国的民主制度去纠偏,以抑制政治“病毒”的恶性蔓延。美国政府是“信不过”的,此语千真万确,盖因这也是美国民众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对政府保持高度的戒备与警觉,美国人不相信政府,但相信自己的制度。尽管这种制度并不完美,但美国立国二百多年走过的里程,已证明了它强大的生命力。一个制度糟糕的国家,只能有着黯淡的过去,而且决不会有光明的未来。  

   且观当年的中国和二战时期的日本一般无异,都是“制度”落后于人,所以“挨打”。现时中国经济改革廿五年,还未及洋务运动的年头呢,爱国者便气壮如牛,“烧包”至此,殊不知当局之“舆论导向”及“仇恨密植”,期待收获的正是臣民们盘在脑门上的精神辫子。  

   百年昏睡,国人仍未醒。集权政治之癌与民族主义昏热症互为表里,堂堂中国,离宪政与法治依然遥不可及,与百年前相比,真可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注:神州反帝考之一《 未做完的法事:画符、施咒与纹身》已发表于《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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