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锦涛耶鲁行侧记

康正果

 

 自去秋中方取消了原定的胡锦涛耶鲁之行后,曾忙活了一阵的迎胡气氛已在耶鲁冷清了好久。最近有确切的消息说胡即将来访,各项准备工作又热了起来。这些年来,中美首脑的互访中新添了一项到对方的名校登台演讲的节目,对躬逢盛况的校园人群来说,除了个人的好奇心和荣誉感可得到热闹的满足,抓紧这难得的机会表示一番,还能将不同的政治态度公开而强烈地传达出来。

表达自由一贯是耶鲁建校的原则,公布了胡主席来访的消息,校方同时向全校师生强调,和平的抗议活动理应受到维护,但为确保应邀的演讲者能够不受影响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安全措施也极为重要。“9/11”之后的美国,安全已成了做出各种严厉限制的强硬理由,就拿向来都是校内集会抗议场地的跨街校园(Cross Campus)来说,这一次即因离胡主席演讲的Sprague礼堂太近而遭到了例外的封闭。要求抗议的师生最后被安排到四面围起建筑物的老校园内,众所周知,在那里面集会示威,安全得就像关进了城堡。

中国人一直自豪地扬言,中国要在二十一世纪走向世界。到现在为止,这个“走向世界”的愿景,还一直是以中国人的大批出国涌现在老外们眼前的:从大小官员络绎不绝的出访到有钱人的成群结队的出游,到没钱人一大堆闷死在集装箱内的集体偷渡,直到纽黑文街头迎胡与抗胡的两军对垒——中国人要求自由表达的行动和他们受到另一些中国人压制的激烈斗争竟闹到了电视报道聚焦的前台。纽黑文建城已三百多年,在胡锦涛来访的四月二十一日,该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汇集华人最多的一天。那抗胡的队列是以法轮功学员为主的各类示威群体,这些受害者在国内得不到抗议的机会和安全,如今好容易逃到自由世界,自然要抓紧时机,死盯住出访中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向全世界公众揭露他们的罪行,非把他们闹得威风扫地不可。早在胡锦涛车队到来前,从各地赶来的大法弟子就占据了警戒线之外较为引人注目的地方。他们人数不算多,明显地势单力弱,但他们平和的面容上却凝聚着殊死的顽强。有的站在路边高举标语牌展示法轮功学员被虐杀的照片,有的拿起扬声器,一直向过路人揭发当局从被捕的学员身上摘除器官做医疗生意的吸血鬼暴行。他们到处散发中英文的控诉材料,誓死要把这一场向世界法庭上访的活动搞到底。

据网上的报道说,这几年国内新出现了一种被称作“截访”的政府恶行:为维护首都北京的治安秩序,中央明显地支持地方上派人将各地上访的苦主连拉带打,一个个都抓起来绑架回去。这一恐怖也在向国外扩散,眼下,一大群热烈欢迎胡主席访美的爱国人士就在纽黑文街头嚣张起来,一时间把这座美国小城闹腾得恍若中共的领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明目张胆地搞起了可称之为“国外截访”的行动。这些人从一辆辆开自纽约等地的大巴上蜂拥而下,有很多人都头戴红帽,身穿红衣,手挥红旗,还有人敲锣打鼓,挥红绸起舞,假扮藏族扭捏出夸张的欢迎姿态。耶鲁校园外的各条要道旁挤满了这些斗士,他们以三千多人的压倒优势包围起法轮功零星散布的杏黄。在火辣辣的红帽子帽檐下,一张张中国城内打黑工的粗面孔都对法轮功学员怒目相向,用他们粗壮的肢体和手中的红旗将法轮功杏黄色的标帜及宣传图片遮蔽了起来。法轮功学员挣扎着突破红色的压迫,但越来越多的红帽子眼看着就要将他们淹没下去。有个抱不平的耶鲁人要求警察干预眼前的“截访”现场,警察则漠然以对,他说他只管路旁的人群越不越警戒线,对中国人之间的冲突,他此刻实在没精力介入。后来听说有个红帽子暴徒在另一处殴打了法轮功,终于触怒警方,被当场抓了起来。

警察也顾不上制止制造噪音的行动了:从纽约中领馆开来的广播车鼓足了马力,从这条街到那条街来来回回地张扬,高音喇叭中把《义勇军进行曲》播放到刺耳的高度。该车的车窗内还有人伸出头拿扬声器大喊,一遍遍向人行道上的红帽子群喊话说:“同志们辛苦了,我们敬爱的胡主席看望大家来了。”目睹这狂欢动乱的景象,刚从课堂走上街头的一位耶鲁教授一阵惊奇,她拿下眼镜,揉了一下困惑的眼睛,自言自语着“莫非红卫兵攻占纽黑文市了?”一道挥也挥不去的幻影搅扰得她立在路上发呆。教授的反应未免有点过敏,其实这些红色义和团只够得上红卫兵的末流,他们已丧尽造反的血性,只剩下奉旨张狂的奴才气了。

车队急驰而过,坐在车内的胡主席尚未从前一天白宫草坪上受惊的不适中恢复过来,他并没向那些想一睹主席风采的红帽子们露面,他甚至对窗外的街道看也没看一眼,他实在不想看见任何抗议的表示再出现在眼前。但红帽子们仍沉浸在各自的激奋中:他们有不少人都是年轻的学子,大概叫冷清的留学生涯怄出了什么毛病,寂寞得一心要来凑这场目睹“汉官威仪”的热闹,为的就是过一次合群自大的干瘾。还有些爱充打手的大老粗,他们未必有多少明辨是非的头脑,是他们所属的侨界组织派他们来此助阵,而组织的头头们要和大陆做生意,派出些人手,只是为了向领馆的大人们讨好。至于另一些肢体粗壮的家伙们,据说有不少人都拿了官方的佣金,他们本来就打工为生,赶这个凑热闹起哄的场子,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了。

就在红帽子们把法轮功学员推搡得最来劲的的时刻,胡主席一行人已进入耶鲁校长雷文隆重欢迎的大厅。他向耶鲁大批赠了书,校长回赠他容闳的一幅画像。面对那位民国世界的先驱者,我们的胡主席不知做何感想。摸着他梳得油光的黑发,不知他感觉得出自己还拖着很长的精神辫子?就在胡主席出神的片刻,一位CNN记者问他是否看到了外面的抗议活动,该记者当场就被校警请出了现场。警官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我们请你来采访现场,没叫你到这里主持新闻发布会。”

Sprague礼堂内,恭候演讲的听众已耐心地坐了近两个小时,音乐学院的学生们不断登台吹拉助兴,莫扎特的乐曲柔和地回旋空中,街道上红帽子还在推搡法轮功,那里的喧闹和动荡都被远远地隔绝在这庄严的墙壁之外。

胡锦涛主席顺利而安全地读完了讲稿。演讲词写得公式刻板,花边般插了些美丽的排句,一派散布亲善和劝说和谐的口气。他一开始就赞赏了耶鲁大学追求光明和真理的校训,但并未就这一精神触及当前中国高校中泛滥成灾的假冒伪劣。他宣称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殿堂,要求美国人尊重他国文化的多样性,但丝毫不提中国国内正在加紧封杀异议的现状。他表扬耶鲁大学为中国培养了大批的人才,但直到此刻,他恐怕从来也没想过,一九四九年以后回来报效祖国的的耶鲁毕业生中,到底有多少人在历次运动中受到迫害。雷文校长坐在一边点头称是,对于耶鲁毕业生中还有多少人也像马寅初那样挨过批斗恨恨而死的问题,谁知道他想没想到过组织人去做一番调查?

在回答有关政治改革问题的时候,胡主席一口咬定说,中国一直都在进行改革,但决不会照抄西方民主。当他坚定地自称他是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从英译中听到了“materialist”一词的美国听众都发出了会心的一笑。这“materialist”一词,当天下午耶鲁师生在Battell 教堂就胡的讲话做讨论的时候,已有一位脸色严峻的黑衣男子跳出来做过争辩,他说胡主席说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意义上的唯物主义,请美国人不要把该词误解成美国语境中的物质主义或实利主义。该辩护士说得义正词严,博得了一群在场大陆留学生热烈的掌声。然而事实最终还是胜于这位辩护士的雄辩。胡主席自抵达西雅图直至访问耶鲁,他的所说所做,哪一句话哪一件事不属于物质实利?耶鲁校长本人就是个经济专家,身为耶鲁公司(Yale Corporation)的代表,他当然和如今要代表先进生产力、先进文化——资产阶级文化——的中共CEO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和利益分享了。就是在胡主席访问耶鲁的前夕,据报道,中方已宣布允许拥有一千五百亿资产的耶鲁财团在中国股市上市。耶鲁的社会学教授,中美关系国家委员会的成员Deborah Davis一向都爱跑到中国访学,她兴奋地对记者说:“胡锦涛此行中,美国,特别是西欧,显然都想从中国领导人手中得到比五年前更多的东西。”

胡主席这一唯物主义的宣称明快而爽利,谁都知道,他的马列主义行话只是层稀薄的面纱。当主持人告诉胡主席听众一共提了七十多个问题时,他有点羞涩地微笑了一下,接着撒娇地说,那他就来回答所有的问题,今天就不走了。幽了这唯一的一默,胡主席随即跟车队疾驰而去,把他从来也没打算回答的问题统统留给了耶鲁人莫可名状的疑惑。因此,在列举出中国人权状况继续恶化的事例后,曾担任克林顿人权助理,现任法学院院长的Harold Koh措词强烈地说道:“我们不得不问这位中国领导人一个问题:Who are you?我们确实很想知道。” Harold Koh的问题不由得令人联想到历史系名牌教授史景迁那本题为The Question of Hu的著作。是的,胡的问题的确是很严重的,史学家史景迁和法学家Harold Koh都解决不了。但Harold Koh想要弄清的问题,有一部分,雷文校长已对记者讲得十分清楚。校长说他知道人权恶化的情况,但他认为中国政府会加以改善。他也希望实现表达的自由,但发展经济应该优先。校长的思路显然代表了美国朝野相当大一批“唯物主义者”官民的思路。正是在这一交点上,极权政府和民主共和政府取得了物质利益上的互惠。而来耶鲁举行这场告别的文化仪式,不过演一幕曲终奏雅的典礼罢了。胡主席最后宣布今年夏天邀请一百名耶鲁师生访问中国,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很多人跃跃欲试,说不定连校狗bulldog都可能随团而行。

就这样,曲终人散后,吵闹了Battell 教堂的年轻辩护士们还一个个气势汹汹,在痛批发轮功的陈述中摆出了围攻Harold Koh的阵势。街上的红帽子群余兴未尽,他们依然逗留在烟头、纸屑弃扔得法拉盛一样的人行道上,一个劲地敲敲打打,载歌载舞,把他们欢庆的热劲发散到最后一个泡沫消散的时候。缀在Silliman寄宿学院墙壁上欢迎胡锦涛主席的红招贴,一夜过去后全都随风飘去,第二天早上,都让学生们刷上了“解放中国”的蓝色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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