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现在是2005年最后一日的上午9点30分,我们一行三人,进入了这个名叫“打车”的彝族村寨。羊肠坡道迂回在陡峭的山势之间,在每一个岔路口,都聚着一些村民、骡子和狗。彝族人无论在哪儿,都习惯蹲在地上,所以远远看去,像歇在坡坎上的黑糊糊的鹰鹫。我们的向导用彝语沿途打招呼,还不时刹步,笑嘻嘻地与衔着烟杆的“鹰鹫”们聊几句。不知不觉,孩子和狗就在我们屁股后牵了一长串,我不禁叹息道:“环境如此恶劣,人居然过得如此悠闲。”向导摇头道:“土地太贫瘠,下种再勤,不一定能收获好庄稼嘛。”“哪咋办?”“吃不饱穿不暖,就偷就抢就杀啰。”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孙医生又解释道:“这儿从古至今,民风都无比强悍,动不动就拔刀子。前两年,还有抢亲的陋习,不仅到别的村子抢,自己村里也互相抢,也不管女人愿不愿意。这两年基督教传得开了,信主的多起来,人心才慢慢变得善良,小偷小摸还是有的,但杀人案件几乎绝迹了。”
向导也附和道:“对啰,没有教会,我可没这个胆子带外乡人来!这一带彝人的眼光特别凶,莫说抢,就是不转眼地死盯着,也够你心里发毛的。”
太阳沿着峭壁继续上升,可蜷伏的金沙江还在脚底,那种波涛的深呼吸不时窜过耳,令人的神经隐隐颤动。我信口一问:“那儿是?”向导也信口答道:“与打车村接壤的,是黄草坪村,它在金沙江和普渡河的交叉处;而过了金沙江,则是四川大凉山的会东县。当年红军长征,被国民党围追堵截,就从这不毛之地过江,窜去四川,皎平渡口现在成为革命遗址,很著名,离这儿不过十几里路。”
“那两省人民来往挺容易。”
“是啰,金沙江两边的场口数不清,土匪也数不清啰。刚解放那阵,毙了好几百,局面才平稳下来。”
由于交谈分神,我又屁股着地了。孙医生拉我起来,安慰说快到了。的确,绕过了一块弯曲的庄稼地,眼前出现了一堵依坡坎而建的赭红石墙。我们从墙根边爬到墙头,自旁门进入院落,一个戴军用棉帽的焉巴老头倚柱而立,用无比愁苦的眼神打量着不速之客。向导为彼此作了介绍,老头就热情地邀我们进屋。
我口头答应着,但双脚却迟疑,目光习惯性地乱溜。此时我站在赭红石墙之上,望着天边的群岩与云雾纠缠,犹如锁在时间深处的变形的古兽,时而露头,时而露爪,时而将尾巴凌空扬起,于是明镜般的天顶被破开一道裂纹……
孙医生与我并肩而立,目光却朝下,死盯着石墙根的猪和鸡,它们都被圈定在脚下两人深的露天囚笼底。浊臭一阵阵升腾,不仅薰退了我们,还提醒此行的目标——他还是一脸愁苦,在门后袖手等待。我连忙道歉,跟着跨入门槛,在一派昏暗里坐了下去。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乘老头埋腰地坑,呼呼吹木炭余烬之际,掏出录音机放在膝上。
老威:你是地主吗?
李正才:不,我是贫农。
老威:贫农?
李正才:是啰,1952年土地改革,是根据我们家当时的情况,划的阶级成分。
老威:你们家一直是穷人吗?孙医生经常来这一带,据他了解,你的身世非常悲惨。
李正才:都过去好多年啰。
老威:我是写书的,你不想留个记录下来?
李正才:莫提了。
老威:你信主吧?
李正才:信,如果没信,我只有去死。
老威:为什么?
李正才:你看见了,解放几十年了,我们家还是破破烂烂,没一个女人。父母去得太早,剩我一个孤儿,好不容易托人介绍,当了上门女婿,可老婆又饿死了;把儿子丢给我,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拉扯大;为了娶儿媳妇,我耗光全部的积蓄,原以为可以勤劳致富,打翻身仗了……可三个月前,媳妇又得病死了,活鲜鲜一个人,突然得病,几个钟头就不行了,连得了啥病都晓不得!丢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孙娃儿,一门三根光棍,哪个来疼哪个来怜……日子还长啰,我又得了寒湿,浑身不自在,不信主咋得了……
老威:唉,老人家你别难过了。
李正才:呜呜呜。
老威:人活的就是精神,你现在信主了,有精神支撑了。
李正才:我天天都祷告,为我的儿子,为我的孙子。也为我自己早日解脱,去天国见主。我晓得,我没有,也拿不出啥去荣耀主。我只是在赎罪,我恳求主将所有的罪加在我的身上,包括我爸爸和妈妈,包括我老爹和奶奶。我1937年生,同志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我们家出事的那年,我才11岁……
老威:1949年?
李正才:记不太清了。那年的冬天,也像这样的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爸爸天不见亮就起床,在院坝里抬头望了望,然后对妈妈说,有星星啰,是个晴天。妈妈就说,那就早点出门去赶街嘛。当时在金沙江两边,有一二十个场口,父母心情好,就商量着要去赶河木口。
老威:河木口?
李正才:是金沙江与普渡河交叉的一个场口,属于云南东川,江对面是四川会东。那天爸爸妈妈带上我们三弟兄,高高兴兴上路。开始还点着火把引道,爸爸在前,妈妈背着5个月大的小弟在后,我和比我小1岁的二弟在中间,一个牵着一个的衣角,在羊肠小道上旋来旋去,后来天麻麻亮了,爸爸才熄了火把。
我爸爸个子很高大,比现在的我还高半个脑壳,膀子很粗。据村里人说,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爸爸曾乘着酒兴,与一头大牯牛扳角,大牯牛红了眼,拼命要将他挑起,他就用那两条粗膀子,死死地压。太惊险了,如果压不住,让牛头翻起来,他的胸脯肯定叫牛角戳穿,牛蹄也要跟着上,那人不成肉饼也成肉酱。但是爸爸他压了十几分钟,硬是把大牯牛给压跪了,最后猛一扳,大牯牛就四蹄朝天仰在那儿。这次比赛,我们家赢了一座院子。
老威:你们的家境在那时还算不错吧?
李正才:日子过得去。可爸爸他酒量大,脾气坏,喜欢赌博,所以在金沙江两边的场口来来去去,暗中结了一些冤家。妈妈挺担心的,但爸爸说自己人正影子正,不太在乎。所以出事的那天早上,爸爸嫌娃娃们步子慢,还扛着我和二弟走了几里路,直到望得见场口,才放下地。
老威:看来你爸爸心情很好。
李正才:他沿途都在吼山歌,说山歌能将蛇和野兽吓跑。坡下完了,金沙江水的味道都能嗅到了,平地突然起了一阵怪风,从脚底下往上翻着吹,我和哥哥站不住,急忙抱住爸爸的腰。眨眼间,刚刚露面的日头被裹进云里,雨点噼噼啪啪打下来。这就是大江边的气候,比娃娃脸还变得快。妈妈说,这不是好兆头,当家的你可得当心点啰,国民党共产党打来打去,云南四川的土匪也两边抢。日子不太平,我们最好是早去早回。爸爸说,没事,拢了场口,自然要找老相识,摇几把骰子,碰一下运气。妈妈问爸爸到底带了多少钱?爸爸嘿嘿笑了两声,妈妈就不吭气了。我却感觉到爸爸的腰里鼓出一大包,估计都是银元。
老威:你爸爸是老赌徒了。
李正才:那年他才36岁,一点不老。况且世世代代,只要是彝族男人,就没有不赌的。软赌硬赌,穷也赌富也赌,天晴赌天阴也赌。如果手气不顺,或叫人做了手脚,赌毛了,就你一刀我一刀,在手臂上肚皮上划;甚至你一头我一头撞桌子撞墙。女人家根本不敢发杂音,因为男人一旦输了,面子下不来,就打老婆,打孩子,气再不顺,就把老婆孩子当宝给押了。
老威:你爸爸不至于这么疯吧?
李正才:爸爸他不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他在中间是顶梁柱。他脾气虽然坏,却有老爹和奶奶管着,出门之前,都让他将裤档、衣服抖了又抖,把多的钱留下来。
老威:他还算个孝子。
李正才:那次出门却是个例外,他乘老人家还没起床,比平时多带了一两倍的钱。他对妈妈说,局势不太稳当,谁晓得明天会咋样,所以要多赚一些银元在手上。那时,河木口的黑赌场很有名,明的暗的,稍微有点背景的人家都设局。爸爸他拢了河木口,领着我们,马马虎虎赶了一个来回的街,然后将一把零票塞给妈妈,吩咐说,买几斤盐巴,扯几尺布,再给娃娃们买点糖果果。妈妈还想说啥子,爸爸就摆摆手,像根粗泥鳅,在人流中钻不见了。“才9点多钟,慌啥子啰。”妈妈嘀咕着,只好把我和二弟拽到阶沿边,放下背兜,给小弟喂奶。
那时一会儿太阳一会儿雨,场口旁边的金沙江也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妈妈买了盐巴,扯了布,又带我们在鸡肠子一样的街上挤了好多个来回。饿了,糖果果填不饱肚子,妈妈又在街边大灶给我们买了两碗热腾腾的烧肥肠,我和二弟吃得满头大汗。
过了正午,赶街的人就少了一大半,从前的话,要到偏下午人才会少。妈妈连连叹气,不太平啊,不太平啊。就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找爸爸,却越急越不见人影。终于,百多米长的街面空了,店铺也接二连三地关门,稀稀拉拉的人,稀稀拉拉的雨。妈妈抬头瞅了瞅天色说,快4点钟了,你们先到渡口去等着。我问,妈妈你呢?
妈妈不回答,接着又不耐烦地催促,娃娃家莫管大人的事,快去快去!
我和二弟几步一回头,妈妈留在场口,继续打听爸爸的下落。去渡口还有一段路,我们走了20几分钟,还眼巴巴地望着渡船来回了好几趟。太阳依旧时隐时现,金沙江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虽然我们是娃娃,心也提在喉咙里,那滚滚的江水更叫人发愁。船老大吼了几次,两个娃儿,过不过?再不过,就过不去啰。这年头,兵多匪也多,当心遭抢哦。我说,谢谢船老大,我们不去四川那边。
我们盼呀盼呀,父母到底赶来了,可神色很慌张。拢了跟前也没二话,爸爸一手拽起一个娃儿就跑起来。就这样,一家四口沿着普渡河边跑了两三里路,才刹步歇气。妈妈边给小弟喂奶边说,当家的你咋去那种地方啊?爸爸说,我钻了十几个窝子,都赌纸票,唉,纸票天天贬值,弄不好明天解放军打来,就成废纸了。我总得找一个赌银元的去处。妈妈说,那些人太凶神恶煞,我一探脑壳进去,刀子就拢下巴了。爸爸说,一个妇道人家,乱钻个啥?不懂门道不懂规矩。妈妈说,你是顶梁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爸爸说,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能咋样?妈妈就哭了起来。爸爸说,好啰,嚎啥子丧嘛。不是我不想走,是人家不让走,我赢了钱啰。甲乙丙丁方下的赌注都大,我的骰子一甩,连着两个清一色,外加一个最大点,不到半个钟头,包包就鼓得不行了。接下来,庄家搞联合,要让我吐渣,熬得昏天黑地,俗话说,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嘛。我故意吐了些小钱,还打躬作揖,口称得罪,因为终归是要走的。放心啰,我的胆子肥,气力大,狗日的再有背景,还虚火我几分。你都看见了,我说声告辞,哪个敢拦我?
扯着闲话,父母又领我们赶了一截路,天就黑尽了。我们在河边的岩洞里歇了一晚,又冷又饿,却不敢生火。天亮时吃了点干粮,准备继续走。爸爸口渴了,就钻出岩洞,趴到河边饮水。他的整张脸都埋入水里,一家人站在后面等他。爸爸食量大,喝水也多,我还看见他的后脑勺腾腾冒热气。这一刻,我真是终身难忘!因为嗖的一响,一颗子弹从我们头顶射下来,击中了爸爸的背心。血如箭一般喷出,爸爸浑身猛抽了两下,一只手臂抬起来,划了个半圆,又哗的落到水面。
血随着河水淌了好远,我们都惊呆了。好像变魔术,转眼从大树顶,从石头后,甚至从河中的礁石缝里,钻出了10来个包黑头帕的土匪,有的端枪有的举刀,哇哇叫着包抄过来。爸爸又挨了十几枪,腰里的银元包裹被搜去。有个土匪开枪打断了妈妈的腿,当他还要补枪时,脸上有条刀疤的土匪头吼了声“莫浪费弹药”,就上来卡住妈妈的脖子,在她的前胸后背戳了一二十刀。二弟也被戳了一二十刀。鲜血把菜刀地面全染透了。
老威:什么?
李正才:菜刀是一个地名,遍地乱石头,连根草也不长。估计河木口设赌局的本来就是土匪,或者勾结土匪,经常干赌得赢就赌,赌不赢就抢的勾当。他们撂翻我爸爸,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老威:那你是如何逃脱的?
李正才:我才十一二岁,都骇得尿裤子了,哪敢跑?全家人都躺在地上,血淋淋的。妈妈太惨了,身上那么多洞,还没断气,手还去抓背兜里的小弟。我的小弟啥也不懂哦,哇哇哇,一抽一抽的哭。土匪头过来,嫌我妈妈的手碍事,挥刀一砍,妈妈的手就飞到河里,一浪一浪飘远了。
老威:他们连吃奶的娃娃也不放过?
李正才:他们没杀小弟,只是掀翻背兜,像倒一麻袋洋芋似的,将他倒在妈妈身上。小弟在妈妈周围又爬又哭又抓,一会儿也染成血娃娃了,他啥也晓不得,还在找奶吃啰。听人说,小弟熬到第二天才死的,晓不得是饿还是冷,到死嘴都张着,脸上的泪都冻住了。
土匪嫌背兜底有奶娃儿的稀屎,就放河里漂洗。土匪头还叫我过去,当着我的面,从屁股后抽出一把小刀,在鹅卵石上磨了磨,就一点一点,很仔细地割我爸爸的脑袋。他割了十几分钟,终于自脖子根,整整齐齐地割了下来。这时候,爸爸脑袋里的血已流尽了,看上去白惨惨的。土匪头捞出背兜,将手中提着的脑袋丢进去,然后命令我“背起来走”!
我眼前一片空白,屎尿拉了一裤裆,却啥也晓不得。土匪头吐了口唾沫,将爸爸的无头尸体蹬入水中,顺势踹了我一脚,小杂种,等死么,背起来走!
我打了个寒战,只好背起爸爸的脑袋。土匪们牵出骡子和马,都骑上去,只剩我一个小娃娃在地上走。天还是时阴时阳,爬坡的时候,我的鞋子脱了一只,要埋腰去捡,土匪从马背上一绳子抽过来。莫办法,我就光着脚板,一拐一拐在林子里窜……
老威:你走了多久?
李正才:两天两夜啰。头天晚上歇韭菜地(地名),住的还是岩洞。土匪们栓了马,在洞里生了一堆火,就围着喝酒吃干肉;我却被捆在一边,守着我爸爸的脑袋过夜。
老威:你睡得着吗?
李正才;一个娃娃跟着骑马的土匪,拖了一整天,还有不累的?土匪丢给我一块粑粑,我几口就下肚,然后往背兜里一栽,与爸爸头抵头,睡着了。朦胧中还听见土匪们在笑我没心肝,真是一报还一报。
老威:什么“一报还一报”?
李正才:当时我也不懂啰。后来听说,在一年前赶街时,算命先生就给我家拿过脉,料定有血光之灾。我爸爸问咋个消解?算命先生提醒说,少赌博,少得罪大户啰。不要怕穷,熬到江山改了,你家就转运了。
老威:后来呢?
李正才:后来天蒙蒙亮了,土匪又揪我起来,背着爸爸的脑袋走了一整天。
老威:你这一路上害怕吗?
李正才:我害怕走不动,土匪要打我。但是人再咋个卖力,也撵不赢骡子和马,所以差点就被累死了。当然,我恨土匪,做梦都想报仇,可当时没啥子办法,为了活命,是泡屎也要吃。终于走到撒营盘和则黑交界的一个地方,天晚了,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土匪们就在林子里燃起一堆篝火,准备安营扎寨。这回他们没把爸爸的脑袋与我弄一块,而是高挂在一棵大树上。在篝火的映照中,爸爸的脸很白,两颗眼珠子挺出来了。
我虽然是小娃娃,可也感觉到快到尽头了。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因为那一个个土匪面露凶光,搞不清楚他们如何对待我。放回家,还是杀掉?腿发软,跑不动,也不敢跑,所以最后只有打哆嗦的份——饿也忘了,土匪给的粑粑也咽不下。
老威:像圈在笼子里的待宰的动物。
李正才:差不多,像猴子﹑猪﹑狗一类,看见周围的同类被杀掉,连气都不敢出粗了。土匪们还拿我开玩笑,说娃儿啰,你爸爸的脑壳挂在树杈头,看得清哦?想不想给他喂口饭?还说,你咋个不哭啰?都绝户了,还不哭,是不是骇成傻子了?
那两天,我莫说哭,连屁也不敢放啰。直到翻过这个坎,我才哭了很多场。后来,回想一辈子这么苦,我有流不完的泪啰。
老威:可你还是活下来了。
李正才:多亏杨区长和张乡长赶来了。当时,土匪用绳子的一头绑住我,将另一头甩上树叉,然后一拉,我就腾空起来,与爸爸的脑袋一般齐了。土匪们在下面手舞足蹈,还边看边指挥拉绳的家伙,再高些,太高了。你这蠢驴,往右拉,让娃娃往左靠,死活两颗脑壳就挨着啰。
我与爸爸脸贴脸,如贴着一块冰。土匪们仰着脖子爆笑,看这个双头怪物嘛!那片大林子里的乌鸦被惊得噗啦啦地飞。土匪头还掏出匣子枪,哗啦啦地弄扳机,吓得我双腿猛蹬,却落不了实。正晓不得土匪到底要干啥子,那边,区和乡的保安队都出动了,几十个人在林中悄悄围拢,把土匪包抄住。突然,有个声音喊道——山贼们听着!马上放下武器,原地不动!谁动谁死!
眨眼间,天地都不出气了。静了几秒钟,土匪头回了一句,你是啥子人?那个声音又响了——我是永山区(撒营盘)区长杨心林,这位是永安乡(则黑)乡长张应心。你们吃了老虎胆,敢抗拒官府啰?
土匪们立刻魂飞魄散,稀里哗啦地缴械。杨区长从黑影子里现身了,个子很高大,他叫人放我下地,一松绑,我就软在火堆边。杨区长又让人拍醒我,喂我喝的吃的。跟着,派人连夜送我回家。
老威:那时的官府怎样处理土匪的?
李正才:他们当场没收了土匪的武器、骡子、马,还有抢来的金银财宝,接着就绑起来押回则黑了。我那时太小,加上遇这种顶破天的事,都蒙了,所以晓不得土匪们的下落。
回到家中,才晓得老爹和奶奶都卧床不起,没几天,他们全气死了。奶奶落气时,把死在她前面的亲人都挨个喊了一遍,最后说“我也来了”。
如果我懂事,说不定也不想活了,可我只有十一二岁,只能傻子一般往下活。如今我69岁了,爸爸那被割掉的脑袋还经常出现在梦里,我拜祭他,给他烧了数不清的纸钱,也不管用。那脑袋毛毛的,白白的,在我身上滚来滚去,永远也甩不掉。
老威:你感激解救你的杨区长和张乡长吗?
李正才:在旧社会,他们是官府,应该保一方平安;到了新社会,他们成了恶霸大地主,成了罪人,叫人民政府枪毙掉——我是贫农,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即使心里同情,表面上也要做出苦大仇深的样子。
老威:我昨天刚拜访了杨区长的遗孀,已84岁的张美芝老人。她说她也永远甩不掉被割掉舌头的丈夫与哥哥。
李正才:她的确吃过太多苦头,与我一样,能活到今天不容易啰。愿主降福予她。
老威:也愿主降福予你。
补记
李正才在交谈中多次哭诉自己解放后的不幸遭遇,比如孤苦伶仃,做上门女婿,饥饿,老婆死后拉扯儿子,几个月前儿媳妇突然夭折,等等。其间,他瘦小的儿子回家了,还抱着更加瘦小的孙子。三根光棍靠一块,李正才最高,他儿子要矮半个头,他孙子的生长期就长了。冥冥中,我仿佛看见李正才的爸爸,膀阔腰圆,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这种倒退着的遗传似乎暗合了拉丁美洲魔幻小说《百年孤独》里的结尾,庞大的布恩地亚家族经过上百年演变,最后只剩下一个耗尽了繁殖能力的长猪尾巴的婴儿。
那是在遥远的亚马逊河边兴衰的家族,而我眼前则是长江上游的金沙江边的一个彝族家庭,但两边的故事可以互相置换——割头、砍手、赌博、绑架、改朝换代、因果报应、祷告——某种注定的灾难的力量涵盖或扭曲了那时那刻或此时此刻。
我问,不是已经解放了吗?经历过1952年的土地改革,你成了贫农,新政权的依靠对象了。李正才立即反驳,啥子解放啰,比没解放还穷还坏。我是贫农,好些在旧社会当过土匪的也是贫农;在江两岸场口赌博,输得倾家荡产的也成了贫农。地主斗久了,没啥子可斗的了,就贫下中农之间互相争互相斗啰。人懒土地也懒,没得吃,一样地偷抢杀。
我们的向导见李正才情绪激动,就接过话题道,这儿不比汉族地方,地主的财产是靠几辈人积攒,有时也存在剥削。彝族地主特别惨,因为他们曾经是金沙江两岸的赌博高手,过去赌博致富,一解放,从前的输家翻了身,就将他们往死里整。比如刚才提到的永安乡(则黑)乡长张应心,就是闻名一时的赌王,听老一辈讲,他曾与四川昭觉境内最大的财主赌骰子,搞了一天一夜,都红眼了。那个财主把自己全部的金银财宝押上,驮了20多匹马;张应心呢,不仅押了全部的财产,而且还押上一条命。他说,这一把输了他就不活了。结果对方眨眼间变成穷光蛋,大冷天单衣单裤,走路回家;张应心却变成则黑首富,乐善好施了多年,可叹不得善终。
闲聊间,不觉日已当午。李正才热情留饭,并称已杀了一只鸡。我们只好又共进了一顿基督教徒的午餐,圣歌和祷告都免不了的,但在用餐时,出于职业习惯,我还是问了不愿下山的土匪在解放后的命运。李正才说,骗啰,政府派人去谈判,保证下山后,啥事没有,该分地就分地,该讨老婆就讨老婆。等到上套了,就突然翻脸,统统枪毙。工作组长教育我们,这叫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
大家都笑了,孙医生道,这叫以土匪的办法对付土匪吧。
饭菜很香,我不好意思,就付了100元人民币,李正才的眼睛再一次湿润。在告别之际,他将我们送出相当远,然后按彝族人的习惯,一个人蹲在正在铺修的土路边,一再向渐行渐远的客人招手。我们爬了10分钟的坡,一回头,他还蹲在那儿;爬了20分钟,再回头,他还在那儿,只一颗黄豆大小。我掏出相机,将他往自己胸前拉,我后悔只与他握了手,没有使劲地抱一抱。
我对我的访谈对象太克制了,长此以往,人是否就会炼成钢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