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满朝文武皆迎合汉武帝的好恶、齐声指责李陵之时,唯有正直的司马迁独排众议而为李陵辩护。尽管司马迁说得合情合理,但只要臣下敢于冒犯龙颜,汉武帝才不管他说得是否在理,先割了司马迁的屌才说。荒谬的是,根据今日中国的御用史学评价,在满朝文武官员的圣殿上,一个小小史官居然敢于顶撞一言九鼎的汉武帝,罪当必死;而汉武帝只阉不杀,该有多么宽大胸怀啊!
司马迁的屌被割了,但他的精神生殖器却勃起了。这一割,不仅使他下决心“发愤著书”,写出了“藏之名山、传之千古”的“无韵之《离骚》”;这一割,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卑贱地位,写出那封泣血的《报任安书》。他在仰天悲叹“腐刑极矣”的同时,历数自己在皇家政治中的无能,坦陈自己的地位不过是“娼优所蓄”。
好一个“娼优所蓄”!既是太史公的肺腑之言,又道出了中国文人在皇权政治中的可怜地位。
在皇家宫廷中,中国文人“娼优所蓄”的地位并非始于汉代,而是始于诸侯国纷争之春秋战国时代。孔子周游列国,首开了文人的“跑官之风”;王公贵族的大量“养士”,奠定了“娼优所蓄”的传统。在先秦的狼烟四起中,几个被后代儒生大书特书的君王,皆为善于养士之人。而权势者“养士”,如同养家妓或养好马。
春秋战国的纷争时期,各国间的结盟和分裂不断变更,既没有稳定的朋友,也没有长期的敌人,正所谓:“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敌友”。这种分分合合,史称“合纵”与“连横”。
在那个硝烟弥漫、血溅权杖、生灵涂炭的时代,君王们的“朝三暮四”与士大夫的“朝秦暮楚”,可谓珠联璧合。君王们急需人才,文人士大夫们有了周游列国跑官的便利,也有了在不同的君王之间进行选择的机会,可以凭借其纵横之术游说于各国,不必非看一个君王的脸色,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历史上著名的纵横家有张仪、公孙衍、苏秦等人,全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周旋于各国君王之间。说是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实质上是价值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政治无规则,统治者无信誉,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人格无操守,纵横家无忠诚,奉行“有奶便是娘”的机会主义。
比如,著名纵横家张仪乃魏国贵族的后代。他曾求见魏惠王献策,但没有得到重用。一气之下,张仪前往楚国求见楚威王,但楚威王也不见他。好在令尹昭阳收留了他,他也只好委屈地做个门客。
某日,令尹昭阳宴宾客,门客张仪自然在场。酒酣耳热之时,昭阳忘乎所以,拿出楚国的无价之宝“和氏壁”,向满座宾客炫耀。国宝在众人的惊奇中、赞叹中传来传去,但传着传着,国宝不翼而飞。昭阳怀疑是张仪偷的,因为他是外国人且穷愁潦倒。昭阳把张仪抓起来审问。张仪蒙此不白之冤,当然不招,遂遭酷刑逼供。张仪被打得几乎昏死,奄奄一息地回到家中。
张仪回家后,不让妻子抚慰他的遍体伤痕,而是张口让妻子看他的舌头。他庆幸自己的舌头还在并对妻子说:只要三寸不烂之舌还在,官运就没有完结,就可凭借如簧之舌游说各国、谋取官职。果然,张仪在公元前329年跑到秦国去摇唇鼓舌,还真说服了秦王,被任命为大良造。魏国不用他,他就怂恿秦国攻打魏国。秦王听信了张仪,兴兵攻魏,占领了曲沃、平周两地。张仪越发受宠,将另一名嘴公孙衍挤出秦国。
后来,当齐国和楚国结盟对付日益强大的秦国时,秦王派张仪前往楚国,任务是离间齐楚。张仪首先收买了楚国贵族靳尚等人,然后去见楚怀王,以奉献600里土地打动了楚怀王,导致齐楚联盟破裂。楚国背叛了齐国,愤怒的齐王与秦国结盟,共同对付楚国,使楚国遭到重创。最为戏剧性的是,当楚怀王向秦国讨取600里土地时,张仪居然翻脸不认帐,硬说秦国献给楚国的土地只有6里而非600里。于是,愤怒的楚怀王发兵攻秦,兵败丹阳,楚国的汉中郡被秦军占领。
前面曾提到,首开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跑官的人,不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而是被奉为至圣先师的孔老夫子。只不过,纵横家们大都有点“政绩”,而孔子跑烂鞋底却一事无成。
如果野史上记载孔子生于野合是真的,那他就是个出身卑微、大逆不道的私生子了。按照他后来为中国人定的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血统论规矩,以他的出身而论,他变成乱臣贼子或泼皮无赖才对,而断断成不了历代君王的万圣师表和民族的精神象征。但他怎么就成了诲人不倦的正人君子,史书上毫无记载。大概是在旷野上偶遇老子,闲聊中从老子的玄谈中悟出了为人处世的道道儿。《庄子》一书把这段传说改造为孔子向老子“问道于野”,以证明儒家鼻祖乃道家门徒,孔子只不过把老子那套阴柔的自然之道,应用于人世和官场而已。
再看信史的介绍。孔子早年丧父,家境衰落,他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但他从“志于学”的少年时代开始,就致力于“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目标。青年时代,孔子做过季氏家族的“委吏”,也就是帮人家管理仓廪和畜牧的家臣。按照现在的说法,也算个高级打工仔。
“三十而立”后,孔子已经有了博学之名,自然不甘于继续做别人的家臣,而要从事“经国”之大业。他以办私学谋生,以周游列国谋官。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鲁国内乱,崇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孔子自然逃离。他离鲁至齐,齐景公曾慕名而问政于孔子,他说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言。这成了孔子日后炫耀的一大资本,后又演变为“三纲五常”。
但请教归请教,启用归启用。齐景公虽然爱听孔子进言,却没有启用他做官。从“而立”的30岁到“知天命”的50岁,二十年间,孔子没有谋得一官半职。直到51岁,孔子才被启用、走上仕途。他从基层县长做起,最高职位是部级官员,即由中都宰升为司空,再升为大司寇,相当于鲁国的司法部长。但孔子的仕途仅四年就结束了。孔子的政见不为高层采纳,
其政治抱负也就难以施展。于是,他在55岁时愤而弃官出走,辗转于卫、曹、宋、郑、陈、蔡、叶、楚等地,均未获重用。
孔子先去卫国跑官,受到卫灵公礼遇,但君王多疑,派人监视孔子,孔子受惊,害怕获罪,不辞而别。孔子本想去陈国,但在过匡地时被困五天。解围后又想去晋国,但正值晋国内乱,孔子不得不再返卫国。孔子此举,不但引起多方的猜疑,而且沉湎酒色的卫灵公也不用孔子。后来卫国也发生内乱,孔子又离开卫国,途经曹国,前往宋国。宋国司马桓魁想杀了孔子,孔子只能偷偷逃出宋国,经过曹国抵达陈国。之后,孔子多次往返陈、蔡之间。期间,楚昭王派人来请孔子,陈、蔡两国的士大夫围追孔子,致使他“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解围后,孔子到了楚国,但孔子的官运实在不好,他到楚国不久,恩主楚昭王死了。之后,孔子再次至卫,虽有卫国君主给予的“养贤”之礼,但无重用之实,还是无官可做。直到年近七十,孔子才被季康子派人接回鲁国,但仍未获鲁哀公的任用。
孔子从五十五岁开始周游列国跑官,但他颠沛流离十四载却一无所获。正统史家对孔子的评价是:胸有宏图大略却终生不得志。但在我看来,孔子是个罕见的官迷,甚至痴迷到虽有千难万险而不辞的程度,几近于屈原的“虽九死而犹未悔”。正如他在《论语》中愤愤地说:“天下莫能容”,“惶惶然犹丧家之犬!”《列子》中这样描述孔子的周游列国:“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但孔子依然不屈不饶,“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
孔子的官迷嗜好为后代读书人指出了“学而优则仕”的人生之路;他对自己失败的跑官经历的总结变成从政哲学:“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遇明主则入,遇昏君则拂袖而去。”由此,孔子成了历代中国读书人的榜样,大凡著名文人墨客,几乎都有过不愉快的从政经历。通俗地讲,这是教人“逢好就上而逢坏就跑”,“得便宜就进而吃亏就退”。如此缺乏担当的机会主义,不仅是中国文人的从政哲学,也是中国人的处世哲学。
孔子从跑官挫折中总结出的那些劝世名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从道不从君;邦有道,贫,耻也;邦无道,贵,耻也;杀身以成仁。”不但他自己从未践行过,后来士大夫中也罕有践行者。
孔子万万没有想到,他总结跑官失败的经验之谈,却被后来的统治者变成帝制时代的正统意识形态,且是独尊的意识形态。他本人也被奉为“万世师表”和“至圣先师”。
秦灭六国成就了霸业,政治上的统一结束了战国纷争,也结束了百家争鸣,从此知识分子就踏上了只能从一而忠的不归路。中国的帝王无力称霸之时,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容忍言论自由,而一旦称霸,首先要灭绝的就是言论自由及其喜欢说话的知识人。从秦始皇到毛泽东莫不如此。
中国文化最大的悲剧,还不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而是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过董仲舒改造的儒家学说,把靠暴力建立和维系的帝制秩序描绘为天道的体现,“天不变道亦不变”作为帝制合法性的本体论根据,不仅为人间皇权的永世不变提供了宇宙论证明,而且为赤裸裸的暴力统治披上了一件怀柔的意识形态外衣。聪明的皇帝看得出来这件外衣对其政权的劝诱作用,遂确立为独尊的官方意识形态。从此儒术便成为中国社会普遍接受的关于公平和正义的基本标准,成为主流读书人安身立命的“道统”。从先秦的孔孟到宋明理学的程朱,道统乃一线单传。
儒术作为先秦百家争鸣中的一家,被统治者钦定为凌驾于诸家之上的权威,思想变成了执政的工具,孔子周游列国时没有实现的理想——为帝王师——由汉代大儒董仲舒完成了。从此,孔子成了不能置疑的圣人,儒术成了不允许挑战的正统意识形态(道统)。卫道士要用它,造反者也要用它;君王拜为先师,轼君者也拜为先师;汉人尊为精神支柱,异族征服者也尊为立国之本;正人君子信奉它,佞臣小人也利用它;贞女烈夫遵从它,优伶娼妇也卖弄它;在中国,它放之于四海皆准,其原因无非它是统治者的“法统”,是儒生官僚集团制约皇帝及其家族的“道统”,更是放牧民众的得心应手之工具。
然而,儒术作为统治工具只能说而不能用,只能在伦理上约束君子和愚弄百姓,而在现实政治中无法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对于惟我独尊的皇帝和搞宫廷阴谋政变的逆臣来说,也对于走投无路时揭竿的暴民和怠工避税逃亡的刁民来说,真正具有威慑力的统治工具还是心狠手辣的法家。三从四德是儒家戒律,但对触犯三从四德者的惩罚,决不能只向违反者宣讲三从四德之礼,而是要动用剜眼剁手割屌车裂等酷刑。换言之,如果儒术所倡导的伦理“德政”没有法家力主的“暴政”来支撑,就一天也存在不下去。
历史上的文人士大夫,大都把“法家”作为暴政的代表,把“儒家”作为仁政的代表,并将两者对立以来。其实,孔子说的那点类似“攻心术”的道理,法家韩非子们也照样门儿清。韩非在强调严刑峻法的同时也说:“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牧人和羊群之间的关系和谐,最终取决于对人心的彻底征服。但是,人作为会思考的芦苇,“禁其心”难乎其难,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精明的独裁者也无法做到。正所谓:“你可以在一段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你可以在所有时间欺骗有的人,但你无法在所有时间欺骗所有人。”
所以,“禁其心”的“德治”不成,就只能用“禁其言”和“禁其事”的“暴政”,主要依靠牧人手中的鞭子和开办屠宰场。即便在独裁统治的和平时期,意识形态的人心控制,也只是暴力的身体控制的辅助手段,是执政者为降低统治成本而采用的劝诱策略。何况,官方意识形态的独尊地位,在本质上并不是靠其本身的道义凝聚力来维系的,而是靠暴力的国家机器来支撑的。是选择意识形态的说服,还是选择暴力镇压,其决定权都在执政者手中,根据不同情况而选择不同的统治手段。如果运气不错,偶尔碰上所谓的“明君贤臣”的合作,最好的可能也仅仅是把攻心术用尽之后再动用暴力;而在经常性的“昏君佞臣”或“暴君酷吏”的统治时期,连统治者自己也不相信儒家的说教,而只相信最有效的统治手段——暴力。在中国漫长的帝制历史上,又有几个“明君贤臣”的合作期呢?我们这代人经历过“人民大救星”的毛泽东时代,毛的权威可谓如日中天,毛思想的劝诱力可谓入脑入心,但这种万众匍匐并没有带来“仁政德治”,反而是史无前例的残暴统治。
儒外法内的传统,当然也适用于满嘴仁政的孔子。孔子大半生用在跑官上,鞋也不知道磨碎了多少双,脚底板也不知道打了多厚的老茧,可惜只当了一次鲁国的大司寇,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炒了鱿鱼。但是,他也珍惜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力,在那么短的为官生涯中也没有闲着,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的最大政绩就是不讲仁义理智信,不用攻心怀柔术,而是大开杀戒,诛了少正卯,过过手握暴力的瘾。由此可见,中国文化的外儒内法的虚伪和残忍,早就由孔子当权时实践过了。正如鲁迅所说,从满篇仁义道德的儒家遗产的字缝里,只有“吃人”二字是真实的。
1996年11月于大连教养院
2006年7月23日整理于北京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