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足三平方米的空间,一盏白炽光灯,昏暗地高悬在头顶上方。窗户被严严实实的封闭,看不见阳光,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灯,长开着,用不着拉线开关,也不需要开关。灯,在这里变成了专政力量的一部分,它不再对你有亲和力。它要随时随地的盯住你,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在你手触摸不到的地方,它看着你,让你的一举一动都敞亮在光线中。
紧挨地面,一块仅够一个人躺下的床板,占据了整个独羁室的空间。能立足的地方,朝头那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可乐塑料瓶,切割掉一半,里面盛着水,算是被囚者的水杯;朝脚那边,放着一个排大小便的便盆,厚厚一层污垢,不知陪伴了多少被监禁者。既然是一个盛污器,就是一个释放臭源的地方,里面不断地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涌动出来,使本来就不通风的斗室里,永远都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异味。
四壁幽暗,斑驳陆离。人身陷入此,就像居于深渊中窄小的墓室一样。
这的确是墓室,是囚禁活体生命的坟墓。不知有多少沉冤莫白的孤魂野鬼葬身在这里。你看那用水泥灰糊的墙面,坚硬的墙壁上可以看到歪歪斜斜的字符。"恨"、"仇"、"日你家X"、"老天爷"等。这些绝望而又包涵着不甘心的字符上有着斑点血痕,它们是用手刻划成的。
"贵阳监狱"曾经叫"贵州省第一监狱",是长期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如被判20年以上刑期的刑事犯,以及贵州省的"反革命分子"基本上都在这里服刑。像在澳洲堪培拉的方圆先生及其父亲郑仲坚将军,前国民政府时的国防部副部长,父子俩都在这里长期被关押。我两次被囚于此,第一次是"89、64"学潮,第二次是95年,组建"中国民主党贵州分部"。
从被强行投进监狱,再强行从大监房押到严管队,从严管队关进独羁室,安身立命的空间越来越窄,再驱逐下去,还有什么地方可容纳肉体生命呢。独羁室指向何方?独羁室通向那里……?肉体生命最后的居所分流向那里……?
我在遭受一个下午的凌辱、毒打、折磨、仍然不屈服,直到打得昏厥过去不省人事,执法狱卒便把我扔进了独羁室。
时间是在1997年1月22日,因为信仰,我被判有罪;因为我不认罪,坚持我的信仰,我遭到了毒打惩罚。
我发现,我的双手被反铐着,背朝上,面朝下,弯曲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板上。身上的囚服已经被水湿透,这是我遭到严刑拷打昏迷过去后,他们要证实我是否还有气,用冷水淋醒我时浇湿的。
冰冷的囚服,胁持着冬季的寒气,裹挟着我伤痕累累的身体。强权者的打击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似乎要置我于死地,或者是要最后摧垮我,逼迫我归顺强权者,向强权者乞食。
信仰是能够压制或强迫改变的吗?一个人灵魂上的东西,精神上的东西可以任意割裂或实施武力清剿吗?人,到底有多大的能力,竟狂妄到如此地步,不但要求现实生活中13亿人要步调一致,还要管那无限的、奇妙的、完善的、完美的,纯粹属于神圣的事?
面对如此自负的强权者,如此没有人性的正仁君主,弱者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臣服;要么对强权者说"不"。臣服意味着你要丢失自己,你将失去做人的权利而沦为奴隶。说"不"意味着你必须走过独羁室,这个最后禁锢肉体的牢笼。从这里,肉体再没有去处,你必须作出人生的抉择:保留肉体还是持守精神,服从肉体还是坚持信仰。
让囚禁肉体的与肉体同腐,不朽的灵魂与自由的精神当归于神圣的殿堂。
弱者的生由不得自己,但死则由得着自己。强权者控制摆布得了弱者的生存权,却不能控制弱者选择死亡的决定权。弱者对强者的最后通牒就是以自己的生命来抗争:
即使打破了头,我也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
于是,我决定切断我肉体生命的源泉——断水、断食。以结束肉体生命的方式,嘲笑那些可控制肉体生命的权柄,让那些可操纵肉体生命的权柄落空。
威逼,恫吓,以及劝降,"识实务者乃俊杰"的说客依然存在。我决定用我不多的气力让强大者的威严扫地,让"识实务者"的苟且偷生乏味。我要了笔纸,写下了《绝命书》:
"该走的道我已经走过,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的道我已经尽力地做了我的工,我该休息了,我该回我天父为我准备的家"。
突然,我感觉到,我与老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著名作家)在微笑,我们的心灵交融会通在一起。我读懂了老舍决定走向"未名湖畔"的选择。
这一刻,我们如释重负,我们是轻松的走的。因为我们否定肉体的权威,我们不接受肉体提出的出卖灵魂的苛刻条件,人活着绝不能受肉体、权势、金钱、物质享受的捆绑。
先前我的肉身所遭遇暴徒的打击伤,或许它们依赖水和食品才能证明它们的痛苦吧。在缺乏食品与水的情况下,它们竟然不那么流血,不那么疼痛。或者是,我一直在昏迷的状态中,知觉功能已经严重失灵,我已经察觉不到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还是我已经不再生活在肉体需求的生存条件里。
因为,我感知到,我的肉体与我的灵魂很容易的就可以分开,我从来没有体验到的一种轻盈感,我的灵魂可以飘逸地离开我的肉体,我在我的肉体的上方,注视着没有灵魂的躯壳。看着没有灵魂的肉体是僵死的,它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直到我被送进监狱中的医院,我的手被镣铐铐在病床上,他们给我吊盐水,有专人在身边监视着我,我才发觉,我走过了一段路,一个通向死亡的抗争之路。
七天七夜的断水断粮,肉体的权威已经被我打败。尽管他们仍然心狠手辣,把我继续关押在06号独羁室,硬的手段打不赢,他们就想用软的方法,在时间和恶劣的环境中,磨垮我的意志,摧毁我的忍耐力。
属肉体的总以他们的考量来衡量属灵魂的。他们不知道,肉体实用的法则已经不适用于属灵性的人,何况一个曾经否定过肉体捆绑,与死神亲嘴过的人。
06号独羁室是我人生生命的一个炼狱,它锤炼了我生命中最核心的部分。对许多进过06号独羁室的人来说,它,同样是他们的炼狱,它,同样对他们的肉体生命刻划了符号。
二
在我之前,进入06号独羁室的是一名被判处死刑的越狱犯。他们总共9人,全都判了死刑。在贵阳监狱,一次这么多的人越狱,并且,全都被处死,称得上是一个大事件。此事发生在1996年9月12日,被狱方称为"9、12"事件。
据知情者讲:这些人都是判了长刑期的重罪犯。他们在贵阳监狱服了十多年的刑,还有十多年的刑期在等着他们,他们无法在承受这么长的刑期,便决定越狱。因为,让他们无法忍受下去的原因还有狱中恶劣的生存环境。譬如,为共产党服务的狱警官气十足,自己从不愿亲手做一些被他们认为与官员身份不相适的辛苦工作。监狱中,狱卒与犯人之间,服刑人员与服刑人员之间,界线分明,等级森严,而维持这一秩序的主要是靠"酷刑";其次是"好处"。
狱警手痒痒了,他们会动手打犯人,这叫练练拳脚。一般情况下,由他们豢养的一帮鹰犬出手,这些打手是监狱中的服刑人员,被文明社会称谓"牢头狱霸"。狱警们把这说成为:以毒攻毒,以罪犯治罪犯。监狱方给他们安了一个好听的头衔"劳改积极分子";并且,设有一间"劳改积极分子委员会"的办公室,门上挂有一块牌,写上"积委会办公室"的字句。
实际上,这里是牢头狱霸们关起门来实施酷刑的地方。牢头们认为谁不听话,该"修理"得了,某个人就会被带到这里来,接受拳脚棍棒的教育。狱警坐在"干部办公室"里,遥控牢头狱霸指挥管理监管场所。
对牢头狱霸们的管理,狱警称他们为"勤务犯",也就是直接听命于狱卒,为狱卒尽心尽力服务的犯人。他们像奴隶一样服务于狱警,得到的"好处"就是挣一个"劳积",即在年终评奖中得一个"劳改积极分子"的称号,可以上报法院获得减刑。
能够获得减刑就意味着可以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对于长刑期的罪犯来说,减刑是有很大的诱惑力的。而谁获得减刑的决定权在狱警手中,要获得减刑,你必须过狱警这一关。在一个把官员称赞为人民的"父母官"的土壤里,狱警就是服刑人员的父母官,他们手中有不受制约的自由裁量权。他要给谁吃饱饭谁就可吃饱饭,要虐待谁、打骂谁、让谁受冻挨饿谁就活该倒霉。
如何讨得狱警的喜欢呢?而今整个大陆中国一切都是向"钱"看,只要你家有了钱,你懂得"孝"敬父母官,你就会得到父母官的赏赐,父母官给你一个"勤务犯"的岗位,你年年都可以"有饱饭吃"(得劳积)。当然啦,你自己也要努力当好"勤务犯",要在狱警们的面前摇尾乞怜,点头弯腰,必恭必敬,示努力听从干部的教诲,按父母官的旨意行事,决不敢违背父母官的意志,只要大人有分咐的,小的立马去办。公事私事,洗衣端茶倒水锤背擦鞋,舒展精骨样样都行,一定包大人称心如意。
能够有钱"孝"敬父母官,又甘心情愿当奴才的必定是少数。有的人想做奴才而不得,因为没有钱,没有门路。有的人有了钱而不想做奴才,在惟有奴颜媚骨才有生路的专制时代,这叫不识时务,或者说,不够聪明。可以说,中国人的聪明才智都被引诱到如何去做奴才,或者做奴才的主子的道上去了。奴才与主子是一家的,不论如何,主子总不会让奴才们饿着。做不成奴才的便惨了,主奴们称他们为贱人,可任意欺辱打骂和宰割掉的另类。也就是说,这类人,连猪狗都不如。
"9、12"的逃犯就遭到了这样的处遇。在未逃跑以前,罪犯的身份就够惨的,再加上大都是农村人,家中的贫苦才让他们走上了犯罪道路,他们那儿有钱财去为自己的"前程"打点。没有能力当奴才,就只好当连猪狗都不如的另类。在受尽百般的凌侮和歧视的情况下,干好干坏都得不到减刑,得不到平等的对待,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关切,看不到希望。狱警执行的政策是向为富不仁者倾斜,而不是向弱势群体倾斜;公务员是父母官,尚不是公仆;社会极缺乏爱心,也不准社会运思爱心。于是,那些凭血气找一条发财之路的汉子,也只好凭血气再寻一条出路。
贵阳监狱越狱的九人先是秘密地打地道逃走,由于云贵高原的地质多岩石,不比北方平原可挖地道,此路不通。他们就暗暗地准备好凶器,决定从接见室强行闯关逃跑。
9月12日这天下午2点钟,接见室开始工作,打开了从监狱内通向高高的围墙外的五道铁门。接见室紧邻围墙而建,便于3000多服刑人员的家人来监探望自己的亲人;高墙离地面足有6米多高,距顶部1米处安有高压电网,墙上建有供武警官兵站岗巡逻的通道和岗亭。就在靠着接见室的通道高墙外边,武装警察紧接着墙和来往人员的路口建了一座可容纳一个班的大岗亭。岗亭上随时有10多名武警官兵在游动。并且,在围墙外,有一条被贵阳人称为"南明河"和一条叫"小车河"的河流,半围着贵阳监狱,形成了天然屏障。
可以想像,逃犯们选择这样一个成功率极小,危险性极大的地点时间出逃,一定是无法在监狱继续呆下去了,不得已,才走这最后拼死一搏的路。
他们在狱警都在岗位上,武警正在高墙上巡逻,大岗亭里的武警都已经午休起床,精神十足地在碉堡里,很容易堵住逃路的状态下,持凶器向接见室冲去。很快,大白天手拿凶器,且穿着囚服冲击接见室越狱的举动惊动了狱警和武警及其他人员。
先是狱警与逃犯展开了搏斗。逃犯们凭着突然袭击和事先准备好的短刀具近距离格斗是占了一点上风,但,在杀死一名狱警,杀伤数名阻挡者的重重阻碍下,能突破五道铁门,快速地冲出围墙警戒线的不过二名,绝大部分逃犯都被迅速反应和行动起来的武装人员拦截。
两名冲破拦截网的逃犯中,其中一名沿着河边上游跑出百米,在到五眼桥后,便被随后追赶来的武警战士抓获。另一名越狱犯沿着河边向下游方向跑,其距离与在墙上站岗的武装警察不到十米,被武警开枪,当场击毙。
除了当场被打死的,逃犯们全被抓了回来,用绳索五花大绑的捆扎在教育科的院子里。
接下来是红色专政文化在施展威风了,对俘虏了的敌人进行一次疯狂而野蛮的报复。其惨况比被宣判有罪的美国士兵施暴于伊拉克人更甚之而有余。只是美国的法律要处罚虐待俘虏的人,中国则无这样的法律和惯例。
狱警和武警们团团围住被抓回来的逃犯,先是一阵拳腿交加地暴打;没有解恨,然后,便命令"勤务犯"抱来一大捆锄头棒,嘴里喊着"老子叫你跑"、"老子叫你凶狠"、"打断你的狗腿",轮翻举起棍棒猛向逃犯身上打去,打得逃犯一个个血肉横开,叫爹叫娘;其中一名姓罗XX的狱警,心中的怒火仍然未消,不知在那儿找了一个铁榔头,手举榔头砸向一名逃犯的腿,当时就把这名囚犯的腿敲断了。这些穿着警服的执法人员已经被兽性充满,文明社会的理性法律法规早以在这里不再起作用,他们要用野蛮对付野蛮,把自己的素质下降为逃犯的水平,并且比越狱犯更低劣。他们当众施暴于逃犯,不给俘虏应有的人格尊严,凶狠地把一个个越狱者都打成了重伤。其所作所为明显是超越法律和日内瓦公约的。
9名越狱犯中,实际上参与出逃的有8人,其中一人临阵畏缩,把准备好的匕首给藏了起来,若无其事的像平常一样呆在工作班组。但是,在立案审察时,同案供出了他,他被捕获了。最后,他与其他逃犯一道被大陆中国的法院判处死刑,被执行枪决。从这个自动终止犯罪,未参与暴力越狱同样被处死的案例,可以看到大陆中国酷刑的严重性。
三
继我之后,被关进06号独羁室的囚犯,被他们迫害成自我虐待自己的神经病人了。
这名囚犯只要一见到穿警服的,或者话语粗鲁一点的人,他立马就会朝人跪下,口中呼喊着"爸爸",头叩地,磕头。头破血流了,仍然不知疼痛,还继续磕头。
平常独自一个人时,他就玩他的"小机机",玩得硬硬的,流了水便睡觉。有人看见他正在现玩时,他就嘘嘘的朝你笑。一天他要自虐5—6次。在没有进入独羁室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出了独羁室,他就完全成废物了。
他被关进独羁室是因为他动手打干部。犯人说:他家有钱有关系,他在狱中玩得出;但他的关系户因为"9、12"事件倒台了。他得罪了干部,干部发话,"好好修理修理他"。
他是贵阳市的人,20多岁,在家里被父母宠爱坏了,懵懵懂懂的就走进了牢房。有关系的时候,得罪了干部无所谓。因为他的关系户是监狱领导。一旦关系户倒台,黑保护伞突然失效,这位花花公子可玩完了。
临进独羁室以前,先领受不知传了多少年代的"杀威棒"。狱卒换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旧的、野蛮的规矩仍然没有变。只是现在的狱卒成了警官大人,操家伙打囚徒的事有丢官大人的面子,除非你运气不好,撞到了大官老爷的火气上,让大爷动手。不然,大爷手下的"勤务犯"出手就够你受的。
打了你怎么样!这是大爷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打死你,打残你,你只能认命。因为,你有天大的本事,这里是监狱,是禁区。你走不了,别人也进不来;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文明社会的法律法规到这里都失效。我掌权我就是法律,到这里来只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好人打坏人活该"!我党我国的文化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在我们这里,没有听说过什么《联合国人权宪章》、宪法、法律的,我们只知道有家文化,党文化。
于是,这位离开了父母保护伞的花花公子(坏人),便落入了君子(执法者)的魔掌。
他们经常打他,要想不挨打,他被教导:向他们下跪,磕头,喊爸爸,可以免打。他经常遭挨饿,要想有饭吃,同样要下跪,磕头,喊爸爸。他成了"勤务犯"们的玩物,成了只知道听命于权威,奔"好处",一心想减刑,而精神十分空虚无聊之徒打发时光的开心果。
他也有勇敢反抗的时候。可能是被折磨压迫得无法承受的时候,我们听到他高呼过口号: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或许,这是他实在饿得慌,想乞求"人民的大救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给口饭吃。那些"勤务犯"听到呼喊这种内容的口号,尽管是违规的,不已为然,只是嘘嘘的笑,没有打他。或许,他知道这种反抗不会被挨打吧。
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恐慌,他害怕挨打和挨饿,他被一股强大的外部武装力量吓破了胆,他的确没有能力抗拒一个以暴治国的强大专政政府。
一个罪大恶极的他,原先只认得钱的他,突然遭遇到了钱的另一面:"权"。
原来还有一个更利害更野蛮的东西。他不了解的"权力",他不知道"权力"这个怪兽,他对付不了"权力"。
经过三五个月黑暗的06号独羁室的处罚,一个正常的、有缺陷的公民彻底被不受监督,不受制约,没有人性,满是兽性的权力毁灭了。
贵阳监狱06号独羁室里装满了泪水,无数脆弱而又独单的生命在这里无奈痛哭的挣扎,生存在这样惨无人道的管制中。在一个绝对权力肆虐生灵涂炭的国度,一个"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的强势政府下,06号独羁室只是一党专政下大陆中国的一个缩影。
一名基督徒、绿色文化者
7、14、2006写于贵阳市大西门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