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将“尖脚猫”游戏进行到底

傅国涌

 

 又到了酷暑炎夏,持续的高温,让我们的日常生活陷入了更糟糕的境地。打开报纸、电视,最醒目的版面、最扎眼的镜头总是娱乐,除了娱乐还是娱乐,不光足球是娱乐,“梦想中国”、“超级女声”等形形色色的选秀是娱乐,明星闹绯闻、生孩子是娱乐,绝大部分社会新闻也都被媒体一样处理成了娱乐,比如民工讨不到工资要跳楼,比如官员腐败被揪出来,比如发生什么刑事案子……在我们的新闻中常常都逃不了被当作茶余饭后的娱乐材料。我记得有一阵子河北有个贪官李真倒霉,媒体一天到晚做李真的文章,李真简直成了娱乐明星,他的狱中自白厚厚的一本,也成了畅销书,据说买书的多为未倒霉的官员。我们的娱乐早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正常娱乐,我们的公共生活本身完全被娱乐化,我们释放生命能量的方式似乎只剩下了娱乐,娱乐之外几乎都是此路不通。

也许有人会追问——这样一个泛娱乐化的时代到底是如何塑造出来的?说来其实也简单,因为除了娱乐,其他都是不允许的,那就娱乐吧,人要活下去,如果连娱乐都不让,也这个社会可能一天都运转不下去。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篇妙文,个人以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意思的文字之一,虽然这仅仅是关于卡尔维诺《做起来》的读后感,其中最精彩的是括号中的点评,凡是还保持着正常思考能力、人性尚存的中国人,一定都能为这样的文字所震撼,引起内心的强烈共鸣。全文不过千字,先抄在下面:

有这样一个镇子,做什么事都被禁止了。  

现在,因为唯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脚猫游戏,所以镇上的臣民就经常聚在镇后边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脚猫游戏。(常规的三脚猫游戏有三种:吃,麻将,色情。偶尔的就比较多了:超女,馒头,足球什么的)
  
因为禁令被制订的时候总有恰当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人觉得有理由抱怨,也没人觉得受不了。(纪德《访苏联归来》:“苏联公民对外国的无知非同一般。更有甚者,苏联公民被告知国外各方面一切都不如苏联。他们巧妙地让苏联人保持了这种幻觉;因为重要的是让每个人庆幸自己处于让他免遭更不幸的痛苦的政权之下,即使这个人并不很满意。”是苏联吧?可是地球上已经找不到这个国家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官员们觉得再没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这些事了,他们就派了传令官四处通知人们一切都开禁了。(是以前的某一天,今年的某一天,还是二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后?)
  
传令官来到老百姓喜欢聚集的那些地方。(政府不喜欢老百姓聚集,老实说,是有点害怕他们聚集。)
  
“听好了,听好了,”他们宣布,“所有的都开禁了。”(传令官不敢一个人单独来,来的是一群)
  
但人们还是玩尖脚猫游戏。(是服从,还是不服从?奴役的惯性。)
  
“明白吗?”传令官重申,“你们现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们回答。“我们玩尖脚猫。”(孙隆基《缺乏拯救:中国人的生活最形而下》:一位从事中国研究、喜欢结交中国人的挪威女士告诉我:她认识的一个中国家庭,从大陆移民到美国之后,长期以来注目的只是买房子、购车子,搞物质生活,从来也不去参加在国内时不能参加的活动,也从不去阅读在国内未有机会接触的书籍。)
  
那些传令官一再地提醒他们的臣民,他们又可以回到他们从前曾经从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职业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愿听,他们继续玩尖脚猫,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来喘口气。(以前在游戏中找自由,现在不同了,可以自由地做游戏。)
  
看到他们是白费劲了,那些传令官就回去禀报上面。

  
“这很容易,”那些官员们说,“现在我们下令禁止尖脚猫。”(愚蠢的官员,不知道留个出气孔。看来之前的“开禁”是假的,老百姓继续玩尖脚猫是明智的,他们见识了太多类似的虚假承诺。随时可以开禁,随时可以禁止;一会儿五十年,一会儿变成一百年。)
  
人民就是在那时开始反抗的,杀了很多官员。(人民一定死得更多。)
  
然后人民分秒必争地又回去玩尖脚猫了。(连作稳了奴隶的时代,也不容易得到。)

  卡尔维诺的寓言本身虽然精妙,但如果缺乏这种刻骨铭心的切身体验,读来也会觉得稀松平常,这位意大利作家绝对想不到,他虚构的几百字小故事,在我们读来竟有惊心动魄之感,他仿佛代表一个咽喉被卡住的东方民族说出了心里话,他点破了强权控制之下人类最无奈的悲剧命运。当我们只拥有娱乐的权利,每天面对娱乐节目的时候,我们玩的正是小镇上的“尖脚猫”游戏,我们能做的就是誓将“尖脚猫”进行到底,“尖脚猫”就是我们的宿命,如果有人在“尖脚猫”之外寻求新的东西,那一定是大逆不道,一定要予以严厉处置。“尖脚猫”可以概括这个时代的全部内涵,“尖脚猫”照见的决不只是这个社会的影子,而是真实的面目,是我们难以摆脱又必须摆脱的命运。

在我们这里,富人有富人的“尖脚猫”,穷人有穷人的“尖脚猫”,没有人能够幸免。如果说穷人的“尖脚猫”只是麻将、扑克之类,那么富人的“尖脚猫”不仅包括那些或奢侈或廉价的娱乐,也包括买房子、买车子、买各种各样高档的消费品,他们在不同牌子、不同风格的房子、车子之间精挑细选,好象这就是人生全部的价值和追求,在这里房子、车子也是娱乐的载体,是娱乐人生的游戏之一,捷克思想家哈维尔早已洞穿后极权时代的奥秘之一是拥有了选择不同牌子的冰箱、洗衣机的机会。华裔历史学家孙隆基笔下,那位挪威人的观察一样的准确,一个人在一个只允许玩“尖脚猫”的环境里呆惯了,即使到了自由世界,他也只能继续玩他的“尖脚猫”,“尖脚猫”之外的一切,已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的精神生命早已被阉割了,剩下的肉身只能按习惯行动。

在我们这里,媒体每天玩它的“尖脚猫”,将什么新闻都制作成娱乐大餐,端在我们的面前,逗你笑、逗你乐、逗你玩,让你感到娱乐的快感,让你饱一饱可有可无的眼福、耳福,享受转眼即逝的刺激。尽管你知道那一切与你的人生、与你的梦想、与你做人的尊严都毫无关系,但你无法回避,媒体也无法回避,它要生存,就要适应“尖脚猫”的游戏规则,就要日复一日不断地奉献出“尖脚猫”给我们。说实话,媒体也很无奈,西安事变周年不准纪念、不准评论,“双百”方针不准纪念、不准评论,“文革”周年不准纪念、不准评论,这样的不准太多,而只有“尖脚猫”是被允许的,那好,我们就尽情地玩“尖脚猫”吧,“芙蓉姐姐”来了,就大炒特炒她的“S”身段,“超级女声”来了,就把马力开足,铺天盖地地叙说“一夜造星”的眼泪与欢笑。“世界杯”来了,那就昏天黑地把足球看个痛快。什么东西只要不被禁止,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尖脚猫”,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娱乐方式。

在我们这里,学校奉行的是“尖脚猫”的教育,教科书、课堂、老师、练习题、考试、标准答案以及衡量一个学生、老师的标准都是围绕着“尖脚猫”设计的,不能越雷池一步,不能绕开“尖脚猫”自搞一套,尤其根绝独立思考,答案都已设定,考而优则胜,教师怎么教、学生怎么学,都得按照这个规矩方圆进行。在这样的教育中,我们当然产生不出自己的本民族的阿马蒂亚·森,我们只会有那些与利益集团捆绑在一起的经济学专家,站在强势者一边的知识精英。

这是一个“尖脚猫”通吃的形而下时代,“尖脚猫”不仅是我们的娱乐,也是我们的生活,“尖脚猫”无所不在,笼罩了我们全部的生命。但是,我们知道,在“尖脚猫”的背后,贫富悬殊的两极分化,由于制度缺陷导致的社会不公、苦难与不幸,每时每刻依然都在发生着。将“尖脚猫”进行到底,还是告别“尖脚猫”,每个人可以作出自己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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