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轮》:曼荼罗的再现

唯 色

 

 

 

1、最后的镜头。

     岗仁布钦(位于西藏阿里,乃藏传佛教和印度教最神圣的山)。果然如同一尊坐着的佛。

   拍摄的角度是特别的。

     从玛旁雍措吗(圣湖)?还是岗仁布钦下面的哪条河?不,应该是玛旁雍措,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波光粼粼的水,竟像无数盏燃烧着火苗的灯。像祖拉康(藏语,大昭寺)的千盏酥油供灯。但这火苗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当火焰的纯度达到极限,就会转变成蓝色,是这样的吧?

2、半年的寻找和等待是值得的。

     年初。在拉萨,恪守着戒律,持诵着心咒,呼应着远在印度的时轮金刚灌顶法会,但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情景。

     DS几乎每日发来现场的图片。从AOL可以链接所有的电台。于是亲眼所见了,亲耳所闻了。足矣?

     发现一部纪录片,《时间之轮》。介绍说,2002年,德国电影大师赫尔佐格去印度的菩提迦耶和奥地利的格拉茨,拍摄达赖喇嘛主持的时轮法会。哪里找得到?

     数月后,WJ说他的电脑上有。还有《喜马拉雅》。不是法国人拍的故事片,而是BBC拍的游记片。全都下载了。可是最想看的那一部打不开。 BBC里有一段十分钟左右的片断,响彻达赖喇嘛爽朗的笑声,非常欢喜,反复回放。

     几天前,从网上惊见《时间之轮》,不远不近就在天津。感谢网络和快递,此刻我已看了两遍。

3、古老印度的音乐。

     菩提迦耶。佛陀选中的世俗家园,“他在一棵树下找到了佛光”。

     2002年。时轮金刚灌顶法会。五十万名佛教徒,西藏的、蒙古的、不丹的、台湾的以及西方的,等等,云集在这棵树下。

     格鲁巴(藏语,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喇嘛用彩色沙子再现曼荼罗(梵文Mandala,佛教密乘的重要名相,坛城之意,象征净土)。沙化的图像。基本平面的。方寸之间的。据说有几百个佛住在其中,赫尔佐格表示很难理解,达赖喇嘛笑着告诉他:“曼荼罗是一幅关于内心世界的图像,象征了我们的身体和宇宙。这不是外部世界的图像,而是内心的。”

     盛大的法会。金刚乘的美仑美奂在于修法者所展示的极其绚丽的仪轨之中。虽然到处都是在另一种风土上生长的花朵和树木,但更多的是熟悉的绛红色袈裟,亲切的图伯特面孔,以及在传承中沿袭的祈祷、手印和磕长头,如同在自己的家园。

     曼荼罗的外面是一座佛塔。在一排排安坐修法的僧侣中,镜头缓缓扫过一张曾经见过的脸,年轻的,宁玛巴朱古(藏语,藏传佛教宁玛派活佛)。那年他从康来到拉萨,我们去祖拉康朝拜了觉仁波切(藏语,释迦牟尼佛像)。

     很想说一说那个高声诵读经书的僧人。他捧着的经书不是传统式样,而是我们阅读的那种。戴着眼镜的他肯定高度近视,所以他常常把脸贴在书上,那种跟书的亲密令人感动。

     辨经的喇嘛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生活的世界有两个,一是日常生活,一是佛(的境界)。

4、古老西藏的民谣。

     我一听就回到了十二年前。一辆载着远行者的长途客车,在深夜孤寂而缓慢地翻过唐古拉山口,贴紧我的耳膜的随身听里恰恰回旋着这首民谣。安多牧人的。辽远的。女声的。

     2002年。佛陀的本命年。传说岗仁布钦有着与释迦牟尼相同的属相。成千上万的佛教徒奔向岗日(藏语,岗仁布钦的简称),马年转山将积累无可比拟的功德。

     苍茫的雪域大地。绵延不绝的雪山。坐在摇摇晃晃的卡车上的牧人、农民和僧侣。一步一个等身长头的牧人、农民和僧侣。但更多的不是绛红色的僧侣,而是面目黝黑、牙齿洁白的牧人和农民。

     塔钦(藏语,经幡柱)高高地树立起来了。满山遍野的信徒们在欢呼。煨桑(藏语,一种香草)。抛洒隆达(藏语,印有经文的五色纸页)。供奉糌粑。然后念着坚热斯(藏语,观世音菩萨)的、卓玛(藏语,度母)的、绛白央(藏语,文殊菩萨)的、多吉甚巴(藏语,金刚萨陀)的、古汝仁波切(藏语,莲花生大士)的真言心咒转山。这是属于民间的仪轨,从雪域的山山水水当中土生土长的仪轨。不绚丽,但同样很美。

     有一个镜头难以忘怀。一个磕着长头的女子经过一条小河,她没有跨过小河才又磕头,反倒双手合掌举过头顶,从顶到额再至胸前,继而缓缓跪下,跪在水中的石头上。奔流的河水,仍然是她和她身后的女子,她们的朝圣之路。

     我在叹息。因为一个月后,我也抵达这里,却是飞快地,飞快地环绕岗仁布钦转了一圈。那些信徒们长达三日甚至更长时间才转一圈的六十公里路,我用了十多个小时就走完了,当时为此自得,此刻却感到惭愧,如此速食的方式,其实并未消化精神的佳肴。在这种时候,慢才是提升,慢才会净化,慢才能把朝圣者额头上的伤疤转变成度母的第三只眼睛,慢才能给那个磕了两年半的长头终于抵达圣地的僧人,感念到真正的平和。

5、

  但是在菩提迦耶的时轮金刚灌顶法会,因为达赖喇嘛生病,取消了。盘腿而坐的信徒们震惊着,却静默着,祈祷着。达赖喇嘛久久地双手合掌。影片道白:“他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要让这么多远道而来的人失望,他又说不出来了。”

     第一次,是的,第一次这么近,目睹了衮顿(藏语,达赖喇嘛的多种尊称之一)的痛。

6、

  奥地利的格拉茨。

     城堡。钟楼。老桥。欧洲文化的精粹之地。

     2002年。达赖喇嘛在这里举行时轮金刚灌顶法会。同样的绚丽仪轨。同样的曼荼罗在同样的喇嘛手中再现。不同的是法会的场地乃穹庐似的礼堂,固然很大却不露天,显出另一种文化的安静。绛红色的喇嘛丛中多的是白人,盘腿而坐的信众当中也有很多是白人。达赖喇嘛说:“佛教是没有文化局限的。”

     那个在西藏的监狱里度过了三十七年的老者,在出狱后到了自由之地。僧侣们出于尊敬,为他铺设一个座垫,让他跟那些西方人一起接受达赖喇嘛的灌顶。

     赫尔佐格访问了他。他的遭遇,他的拉萨口音,他的白胡须……这部电影就这样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从人性的内心流露了对藏人命运的同情。如果连这样的遍及西藏的真实都要回避的话,那不是一个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家的作为。

     一沙一极乐。数日之后,彩沙形成的曼荼罗完成了再现的使命,由达赖喇嘛用金刚杵亲手摧毁。尘土归为尘土吗?彩沙归为彩沙吗?重又化作尘土的或许是尘土,但重又化作彩沙的已不是彩沙,将倾入源远流长的河水中,带去的是这样的愿望:“所有的宗教都宣扬这一条——爱,同情,付出,忍让,自足和自律。”

     至此,一个深厚的寓意实现了。

7、

  岗仁布钦的美,在这部电影中比我见到的更美。

     或许不一样的时间,看见的同一座山却有着不同的示现。或许我看见的只是山,但这部电影里的岗仁布钦却是曼荼罗的再现:人间的曼荼罗,内心的曼荼罗。

     只要太空能够忍受

  只要生命依然存在,

  我就会同样坚忍,

  直到驱散世界的悲哀。

     (——《入菩萨行》)

     会回来的。还会回来的。必定会回来的。这就是时间之轮。

2006-7-24,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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