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七点过,在学校旁小巷菜市正付钱给一位农妇,一凶神恶煞中年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到跟前,二话不说,从农妇菜筐里抓起一把空心菜就往菜筐上狠狠甩打。我还没回过神,这把空心菜已经被甩得稀巴烂。扔了,又抓另一把甩打。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城管、协管什么的。我质问:“凭什么扔人家的东西?”她不与我理会,一把抓住农妇的平板三轮车柄要拖走破三轮和筐里所剩不多的几把菜。农妇怯怯说了一句:“何必嘛。我这就马上走。”她不依不饶,非拖走农妇的车不可。我有些火了,说:“人家不偷不抢,靠劳动挣钱,你凶什么?”两个身穿制服、手提电警棍的男人闻讯过来,这女人见来了自己人,愈发来劲,提高音调冲我说:“你同情她你给她钱嘛!”这般蛮不讲理,我懒得理。但两个男城管舞着警棍颐指气使呵斥农妇,让人恶心,我也提高音调:“舞警棍干什么?谁给你们权力在这里横行霸道?”他们气壮如牛,说这是在执法。执法?近乎搞笑。这城管来历不明,要执的所谓法来路可疑,“执法”行为则足以颠覆法与非法的界限,令全世界大吃一惊。仅我在学校东、西两校门外亲眼所见,城管执法,就是打人、掀摊、抢东西;耳闻的,就更热闹了。可以说,自打这个叫“城管”的机构冒出来,其劣行昭昭、如匪行状就名满华夏了。
虽说城管从机构到所执之法都来路不明,执的“法”,至今也没见哪一级立法机构出来承认是经由自己出生的,但城管的权力范围特别宽,什么事都插得上手。不过,就人们日常观察和经验,这机构似乎主要是为着围追堵截在街上挑担行走和集市里的流动小贩而创造出来的;针对的是这批底层劳动者而不是靠偷摸扒窃弄钱的寄生虫。这不,每天都有一帮小偷来菜市“上班”,每个摊位的摊主都认熟了这些面孔,一般会悄悄提醒顾客注意自己钱包,但城管睁只眼闭只眼,从不在小偷身上浪费“执法热情”,他们的“执法热情”要留给流动小贩。
其实,不管挑货担走街串巷,还是到集市卖蔬果,都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正当谋生方式。城管出现之前,这种谋生方式虽然辛劳,但是和其他劳动方式一样光明正大,不低人一等,不需要躲着什么执法者。而今世道变了,这种自食其力的谋生方式非法了,对这部分劳动者的暴力围堵、驱赶、没收、抢夺,成了执法。城管眼里,流动小贩根本算不得有人格、有尊严的人,呵斥、辱骂、当街打人,如家常便饭。似乎握有上方宝剑,城管有恃无恐地干这等事,其威风、凶悍,令流动小贩闻风丧胆。只要听到一句:“城管来了!”如惊弓之鸟的流动小贩,立刻四下奔逃。这种条件反射积累着这个群体经历的无数次被城管以执法名义打骂、掠夺的教训,也积累着群体的屈辱和卑贱感,而在这种辛酸的积累中流失的,是他们作为劳动者的人格和尊严。
有人戏称“恶意讨薪”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我看权力怪胎“城管”可以跟它并列。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地球上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专门组织了这么一支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庞大暴力队伍来对付流动小贩这样的劳动者群体。这个群体主要是下岗职工、失地农民和其他种种原因而生活困窘的城乡下层民众。他们走街串巷、流动摆摊,这种劳动方式极其艰辛。拿那农妇来说,空心菜几毛钱一把,平板三轮装满,全部卖完也不过二十来元。还不说种菜付出的劳力,仅仅为了赶在清晨城管出来前卖完菜,就得半夜下地摘菜,还要一小把一小把扎整齐,然后六点之前赶到菜市。如果有更好的出路,怕是没谁想干这吃力费时挣钱少还担惊受怕的营生。这部分劳动者的艰难景况,政府本来就负有责任,没给他们提供帮助更属失职。人家劳动自救,非但不感谢,反而围堵、打击,断人家生路,而且打击越来越严厉、调门越来越高,实在过于病态。有网友说,防小贩超过了防恐怖分子。这可不是玩笑话。不信,看看北京正在怎么折腾着花大把钱让城管全身披挂上阵。为了对付艰难谋生的小贩,连PDA终端、防刺背心、头盔、防割手套都用上了。然而,人家要生存,再怎么打击,许多人还得走这条路。于是,有了一场无休止的猫捉老鼠游戏。城管逮小贩,小贩防城管,在有的城市,“小贩逃跑路线图”应运而生。
在自己的国家,靠劳动谋生竟狼狈到如此地步,不是这方土地的人,准会觉得匪夷所思。然而,比这荒唐离奇的,国人都见识过。为何要这样对付小贩?人们心照不宣:利益驱动下对任何一种谋生渠道和方式的控制。这种控制既反映了无制约的权力的张狂和习惯性僭越,也暴露了不放过任何敲骨吸髓机会的极度贪婪。“没有摊位就是不准卖!”——那甩菜的凶妇一语道破“钱”机。我问过一些摊主,他们每年要为一个小小露天摊位交一笔不菲的钱。待日后这里大棚完工,一个摊位得好几万元,有摊主表示:那时,这生意就没法再做了,挣的钱还不够交费。而天不亮来此赶早市卖菜的,多半是农民,无非用自产的农作物换几个小钱贴补家用。摊位费一交,恐怕连血本都要赔上。一个政府,对底层毫无体恤,一门心思往钱眼里钻,不管底层民众生存状态多么艰难,都要以收费这个门槛来设置障碍;迈不过这道“钱”槛而自行摆摊的,对不起,城管伺候!
如何伺候?周一清晨近距离目睹的一幕,其实太过寻常。比起群殴记者、踢破农妇脾脏、砸赈灾募捐摊点、高喊“我就是土匪”、打死批评他们的老人,还有为地盘之争街道城管当街扒掉市城管的裤子等惊心动魄场面,我看到的不过是每日定时上演的常规节目;那暴力性动作和恃权而强的嘴脸,也是常态。只要上菜市,都有机会反复目睹。据我观察,入了这行当,成了有执照的行暴者中一员,这种针对底层的常规行为方式会改变其中许多人的心性,连女性也没了天性的和平与富于同情的心灵,变得暴戾、冷酷,却习而不察。那扔农妇菜的女人和我去年在这菜市经常看见的另一位对小贩凶巴巴的女人都这样。扔农妇菜的女人特别有意思,冲我喊了一句:“你去告我们嘛!”这般有恃无恐,自然是因为有权力撑腰。
城管的暴力倾向、恃权嘴脸和小贩的狼狈、可怜,其实从一个侧面把政权和民众关系的颠倒没遮没拦、赤裸裸地演示了出来。
如果权力民授,如果用权受到严格监管,如果有新闻自由,没有哪个权力部门敢创造出专门拿生活困窘的底层当撒野、逞凶对象的机构;用不着信誓旦旦说什么“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民众反应和问责制度就会把政府用权方向规导到提供公共服务上,至少,可以使掌权者在自己位置上行为规矩。
2006-8-12星期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