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夜求救电话
2005年8月18日夜,星期四。热带风暴来临的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显得很不平静。22:40时左右,我正要关手机就寝,手机响了,显示出一个公
用电话号码。电话那端传了一个久违却熟悉的声音,话语比往常显得要急切些,致电的人是已有7、8年没再联系我的杨茂东。他对深夜打搅先表示歉意﹐随后他解
释道:自己是为救人才这么冒昧。
我知道,一般在这个时段接的电话,大多是“捞人”之类的急事,已有十余年律师执业经历的我,对此并未感到意外,就让杨茂东不要客气。在确定情况
后,杨提到:有六、七人被警察扣押已超过24小时,既不见人回家,有关家属也未收到法律文件。因此,当事人的家属要求律师提供帮助。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件不寻常的案件。我想,自孙志刚案后,广东警察抓人已谨慎多了。若杨茂东反映的情况被证实,其显然是一件特例。
“一下抓走那么些人,弄不好将捅大篓子!现在可是社会矛盾突显期呀!”我在心里暗暗为经办人捏了一把汗,生怕这是自己学生办的差。一打听,是番禺区办的,与熟人不相干,我轻松了许多。
凭职业经验,我已初步估计到案件难度。为稳妥起见,我强调了委托手续并约定律师费。这时,话筒里传来杨茂东被跟踪的信息,杨和我敲定次日面谈的时间地点,就匆忙挂了电话。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案件的切入口和工作计划,纠缠着思绪直到天明。
二、
摸牌试水
次日星期五,阴雨。我致电回律师事务所立案,请一位实习生带手续到体育西路吉之岛地铁口与我会合。我同实习生按约定赶到,杨茂东却迟了四个多小
时。下午16:00后,杨茂东搭一辆摩托车匆匆忙忙地赶来。我看了看时间,来不及多问,即拦下一辆的士,我带实习生同杨茂东直奔番禺。在车里,我接过杨茂
东递交的两个报纸包。
我和那名实习生将报纸包展开:一包是身份证与户口册正本,还有加盖有红指印的委托书;另一包是律师费。钱钞的外观,让我感到委托人经济上的窘迫。
看着户口册上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姓名,面对着身份证上质朴的相貌,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们怎么会舍得花钱请律师!到底出了啥事?”
我思索着,感到一阵心酸。我对实习生说,“农民能作出这个决定,不知已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挣扎!一般纠纷他们不会请律师的。”说着,我转向杨茂东征询他的意
见,表明下周一再补发票给委托人,杨表示同意。
我们将委托书与身份证明分别核对归纳,请杨茂东简介案情。他说,特别希望我的介入,能使被关押的人立即释放。我认为,在“依法治国”的背景下,番
禺区政府这么作为,该案就一定不会在常规中运作了,我明知有上报党委的惯例。因为,这是坚持党的领导在司法中的体现。况且,据体会,时下绝大多数官员的脑
子里,根本没有权利义务相一致的概念,大多数官员既没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也丧失了自我检讨的功能,更缺乏正常人的情感,只有应付上级的“才干”。“会
做官”的往往也最善长“恶人先告状”。有些事,即便是官员自己捅的娄子,也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先想到的就是别人捣乱!事发后,当局者首先想到的是自己
的“帽子”。为了位子会不惜把水搅混,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使各部门都“沾屎”。在上级面前装孙子样,扮无辜状的官员,对群众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更让人难料的是,各种利益团体会因此重新排列组合,也可能建立新同盟。介入的律师或外人,往往将沦为各集团争夺利益的棋子。
一路上,检索起自己亲历的若干次 “普法”活动,都是面向广大群众。在二十余年辛勤普法后,人民群众的法律意识普遍提高了,在办案中,我们却遗憾地发现,人民公仆到成了“法盲”。令人“耳
目一新”的是,如今的“剽客”也进中南海普法了!真是行行出状元,也行行出骗子。在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中国,几乎天天都上演《皇帝的新衣》!
未摸清对方的底细,怎能乱出牌呢!
我直述了自己的观点和当天的工作计划,杨茂东对此不太赞同,他认为,应当直接要求公安部门放人!
约40分钟后,到了番禺区公安分局大门。出示证件时我声明找法制科,却被特意引进信访科填表。我和杨相视一笑,明知这是缓兵之计。为避免冲突,我
没有反对,即和杨茂东分工:一人填表留下书面证据,另一人则主动用口头表达原由。信访科的一男一女警员,听我们操京腔提到“太石”二字,就警觉地问:“你
们今天来了多少人?”他们一边问,一边紧张地朝外张望。我答复说:“就我们三人,全在这儿了。记得好象规定:信访人数一次不能超过五人吧!”我的言外之意
很清楚,请他们赶紧打消想把我们“搁”下的念头。杨茂东在递名片时,两位警员又对我们的单位是否都在北京?我们的委托身份等反复研究。与我们对视片断,二
位警员立即闪进一间铝合金框架的玻璃小屋内,把他们与我们所处的外部房间隔开后,女警一直不停地打电话。约耽搁了半个钟,男女警员交流片断,由女警员走出
玻璃小间‚她谨小慎微地对我们歉意道:“你们反应的情况,我们刚才经了解是由法制科管,而法制科却在沙湾基地办公。”我心想:“难怪有那么多人练法轮功!
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游戏!”我没流露出来。我和杨向女警道谢,即带实习生冲到马路边。在车里,我感到杨茂东在气恼,就对实习生简短说明在信访部门“留
根”的必要性。为消除杨茂东对我不温不火的工作状态的气恼,我调侃着说,“跟政府打交道,就得练太极和瑜伽,再恼火,你也别去练法轮功!否则,还未办完
案,咱们就英年早逝了!”
杨茂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悦的气氛很快就缓解了。
17:28分我们赶到法制科办公大楼,出示证件,即冲上四楼。到法制门口已被人大声喝止。我寻声望去,是两位精干的男便衣。喝止声中杂有东北口
音,我判断应是身材匀称,
年纪与我相近的那位发出的,另一位年轻便衣则文静地站立他身边。我朝自己判断的主角解释:自己初次到贵局,不熟悉这儿的规矩,也不愿耽误大家美好的周末。
气氛缓和了一些,两位男便衣得体地招呼我们一同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我为下半场演出进行了必要铺垫,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感。
很快就回到一楼大厅沙发处就座。为节省时间,我把证件,委托书及几名被拘捕村民的姓名点出,直奔主题。便衣对我们的身份进行了核实,就委托书格式
与被委托人是否非要律师等问题‚那位东北口音的男便衣与杨茂东有明显分歧,他忽然对杨茂东说;“我不跟你说了,我只对律师讲!”他故意把脸转向我。我一直
微笑着,我觉得眼前的这几位男士就象“斗鸡”,挺孩子气,也很滑稽。脑子忽然闪出一个想法:假如这个世界只有男人,除了战争,还有别的吗?难怪有学者指
出:“进入父系社会,是人类文明悲剧的开始!”
就在我神游时,那位与杨茂东斗气的男便衣的目光与我的视线相遇了,我笑着说,“其实,公民也可以接受委托!”对方也对我露出了笑容。但是,他还是
坚持委托书不是正规的格式。我说“这可是咱们老百姓给律师的委托书!样式和纸张是土了点,可委托人的意思表示真实,我不太注重形式!在紧急状态下,我不能
用专业标准要求别人!不过,我一定以您为榜样,规范执法。下次,我将特别为您带上您喜欢的委托书样式!”对方自己也乐了。
他答复我:“这七人确实被押在拘留所。”
我向他进一步了解涉嫌的罪名时,他答到:“都写得很清楚,你们自己去看吧!”我说:“委托人没有收到法律文件,我们去哪儿看呢?”他又答复:“是行政拘留,文书只给被处罚人本人,没有必要再寄送家属”。
就行政处罚裁决书有几联等问题,我们简短交换了看法,我向两便衣道了谢,一看时间,已过17:30下班时间,为方便联络,就和杨茂东分别给他们留
下名片。东北口音的便衣接过杨茂东的名片时,原本轻松的气氛嘎然中止。“啊?你就是郭飞雄?那篇文章就是你写的!有许多不实之处!不过,你的文笔很不
错!”他直截对杨茂东表示了不满。杨则认真地请对方指出他文章中哪儿有出入?便衣生气地说,我不愿跟你讲话……
那时,我没有看到他们说的文章,一头雾水。但是,能明显觉出便衣的态度变化。我不愿他们发生争吵,担心节外生枝,就把话题岔开,径直伸出手与两便衣握别,走出办公大楼。杨茂东和实习生也没再停留。在握手时,我能感知两位便衣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恶警。
我和杨茂东认识于十年前,那时,他是一位商人。这是首次与他共事。我想,进入工作状态时的自己,一定理性而刻板得让人难以忍受。因为那天,杨茂东先后两次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直皱眉头和叹气。
在工作目标明确后,我决不允许发生“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状况,也不愿有任何意外干扰全盘部署,会尽量排除插曲,这就是我的工作状态。
接受太石村民的委托,为底层人群提供法律服务,我从来都把它视为积德,已料到非但无“效益”,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然而,我不想躲避它。事后,
认真剖析接受这项委托的动机,除了有珍视友谊的因素,也是天性使然。这项业务的来临,我一直视为天意!竟有一种中了彩票的兴奋感。
我喜爱富有挑战性的业务。用同事的话讲:“你挣钱是为买花戴的,而我们可是为养家糊口啊!”因此,在年审注册时,我将被“冷冻”是早已注定的。
由健康者替病号服药,动员当事人的手足亲友同室操戈再毁尸灭迹,这类事自中国反右以来并不鲜见。“帮凶”往往还在暗暗庆幸自己的“恭顺”可幸免被株连九族之时,殊不知,等待他们将见是“见血封喉”与“死无对证”!哈!哈!
杨茂东对这次摸底并不满意。对目前治安处罚、劳教与法治进程的不相适应等现状,我们交换了意见,也想就此消除他对我的疑虑。我建议进太石村调取第一手证据时,杨茂东的眼睛变得光彩照人,他活跃起来,话也多了。显然,他没料到我对工作这么投入。
其实,试水信访科,我已嗅出案件的复杂背景,能看出有关政府尚无对应方案,正处于惊慌失措的混乱中。按常规,有关方面正在给自己找出路,“同案
犯”在订“攻守同盟”统一口径呢!我想,对这些官老爷,若拿不准“软肋”,
人家岂能给律师“面子”?弄不好会反遭其乱。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在中国内地,律师涉足这类“敏感性案件”,轻者被暗算投诉,遭勒令停业,重则锒铛入狱,清出律师队伍。郭国汀、郑恩宠、朱久虎、高智晟之类的事例已屡见不鲜,这就是我工作的客观环境。我不想逞匹夫之勇,更不愿因小失大,以至于辜负委托人的信任。
进村,是为进一步验证自己对事件的假设。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从结果回溯原因,用零星碎片与蛛丝马迹,重现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对此已习以为常,我需要亲临现场,真切感知现场的一手信息。
在进村路上,我直言不讳地把这次共事的理解,以及对这个案件的风险判断告诉了杨,明示了法律帮助的局限性。我想,以“先小人,后君子”的方式,尊重彼此。因为,人云我亦云,同出一辙的意见,未必能提供实质上的帮助。在交谈中我发现,此时的杨茂东不再是以前的商人了。
我对杨说:“律师接这种业务只会赔本。但是,我觉得它很有意义,我也很高兴,权当咱们法律援助农民吧!”
杨茂东原以为我会埋怨他,听了我上述话,他喜出望外。
我们愉快地交谈着进村后的安排与下周的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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