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光明之舞

滕彪


(2006年07月15日发表)
        
    山东省临沂市沂南县双堠镇东师古村,是中国版图上一个普通的村庄。但是因为盲人陈光诚,这个村子变得与众不同。从2005 年8月中旬开始,每天 24小时有人在村中各处看守,严防外人进入陈光诚家;凡是赶来试图看望陈光诚或他的妻子袁伟静的,都遭到恐吓、跟踪甚至暴力殴打,无论是律师还是记者,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去调查真相的江天勇律师、李和平律师、郭玉闪、涂毕声和我,去看望他或者他妻子的李方平、许志永、梁晓燕、胡佳、李柏光,去办案的李劲松律师、李苏滨、程海律师等等,都见到或者用肉身体验过这种恐怖。盲人陈光诚夫妇,更是多次被殴打;静静流淌的、被污染了的蒙河水见证了他们的血和泪。
             
    2006 年 4月,美国《时代》周刊评出本年度全球最具影响力的 100 人,其中有五位华人,我国媒体在报道这次评选时提到了四位——温家宝、马军、李安和黄光裕,但却有意忽略了一个名字——陈光诚。陈光诚是谁?
    
    百度。结果是,"您输入的关键词可能涉及不符合相关法律法规的内容。"(2006 年6月 22日 14时42 分)
    
    Google。刚在一个论坛上有两个帖子说:"我刚才一 google(陈光诚),所有网页都打不开;最后 google 也不能用了。"
    
    看来,这个温暖的朋友、这个内心充满阳光的盲人、这个优秀的中国公民要被中文世界强制遗忘了。
             
    陈光诚,1971年生于沂南县双堠镇东师古村。不到一岁时双目失明, 18周岁之前未上学。 1989年开始就读于临沂盲校小学;2000 年毕业于南京中医药大学,同时自学法律。1996年后,一直为残疾人和农民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服务,成为远近知名的维权人士,村民亲切地叫他"陈律师",他的美国朋友、著名的中国法专家叫他"赤脚律师"。陈光诚说,"要让每位残疾人眼前都有一盏法律的灯,哪怕用我一生来点燃"。
    
    他在2003年入选美国"国际访问者计划",对美国进行一个月的访问;当年还被临沂市评为年度十大新闻人物。陈光诚曾被世界很多媒体所报道, 2002年 3月,他戴着墨镜,手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的形象出现在《新闻周刊》的封面。 2004年以前,《中国青年报》、《法律与生活》、《三月风》都曾报道过他的事迹。他和袁伟静的婚礼录像曾被当地电视台播放过。可以说,他是一个受到乡亲们尊敬、受到政府嘉奖的优秀公民。
    
    转折发生在2005年。
             
    二
             
    从2005 年年初到2005 年7 月,千百倍于今日东师古村的恐怖更是在临沂市的三区九县肆虐。承受这种暴力、恐惧和凌辱的,是数以十万计的普通村民。
    
    因为控制人口不力而受到省领导批评的李群等临沂市委市政府领导,决定在2004 年年底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暴力计生运动。为了达到控制人口的目标,有关官员不惜采取各种非法手段:强制堕胎、强制结扎、强闯民宅、违法拘押、酷刑逼供、心理折磨、人格侮辱、敲诈勒索、株连十族、篡改欺骗、恐吓威胁。据陈光诚粗略统计,临沂市被强制结扎者约占总人口的 12‰ ,即13 万人;被牵连的亲属和邻居最保守估计也超过52 万;他们被关在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学习班"、受到酷刑折磨,被迫交纳的学习费最少也有9300 多万元。
    
    在深夜或凌晨,村民熟睡之际,计生人员和他们雇佣的打手们开始行动了。他们踢开某家人的大门或者翻过围墙,踢开房门把惊魂未定的村民强行拖走,无论是老人、妇女还是孩子。因为他们的女儿或者妹妹、孙子或者邻居为避免被强制堕胎和强制结扎而躲在外地。把这一家塞进面包车之后,再去另一家;村民在车上遭到最恶毒的辱骂,稍有不从,即被殴打。装满一车,就拉到乡镇计生办的空房子里关押,美其名曰"学习班"。几乎每个进学习班的人都要遭受难以忍受的酷刑。 ——这个场景并非虚构,而是发生在 2005年的山东临沂,发生在费县、苍山县、临沭县的村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学习班的酷刑花样繁多,有让受刑者脱下衣服拿警棍抽的,有抠软肋的,有抽耳光的,有拔头发的,有踩脑袋的,有拿皮鞋打脚面的,有把人装袋子里打的,有卷起报纸抽嘴巴的,有拿木棍敲脑袋的,有强迫蹲马步的,有连番审讯不让睡觉的,有不让吃饭喝水的;伴随着酷刑的是无时不在的精神威胁和人格侮辱。
    
    在费县人民医院,躺在病床上的裴京兰跟我们讲述她的遭遇:四五个人闯到她家把人抓走。在计生办的办公室里,四个男子把她的上衣扣解下来,兜起上衣蒙住她的脑袋,用橡皮棍打了一顿;还脱掉她的鞋,用粗竹竿抽她的脚心脚面;裤子扣也被拽掉两个。他们打了四五十分钟。裴京兰心有余悸地讲,最疼痛难忍的用刑方法是,"计生办的劳力(男的)用双手抠我的软肋,这个最狠,太厉害了,我们都疼得哇哇哭。劳力都哭得哇哇的,何况是妇女。"裴京兰被关了 30天,每天都被审问,被酷刑折磨。
    
    44 岁的徐长军讲:"两个人就把摩托车头盔倒扣在我头上,两个人拧我胳膊,有人从后面用脚踢在我腿弯儿处,有人按我,使我跪在椅子桯上。张庆华说,'每人打50 橡皮棍!'六个人都打了,有的超过了,有的不够50 下。张庆华问,打够了吗?他们说够了。张庆华说:'再让上点儿!'又打。"徐长军被打得眼圈发黑、晕头转向,第二天被两个人从车库里架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人形,手一松,就摊在地上了。
    
    44 岁的光棍肖瑞兵的遭遇是:"晚上,镇计生委的人酒足饭饱醉醺醺地来审讯我,首先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把椅子翻过来,四脚朝天,把我按在椅子腿中间,一人按住头,用橡皮棍就打,我与他们辩理,他们就打得更凶狠。并说,打死顶多赔偿埋葬费两万元。他们六七个人一拥而上用橡皮棍往我身上乱打,把我打得死去活来。昏死过去之后,三个多小时还没有醒来,他们就用一同凉水把我泼醒;泼醒后他们说我装死,又有两个戴头盔的蒙面人用橡皮棍狠狠地毒打,直到再次昏死。"
    
    60 岁的村民宋花厚因为怀孕的儿媳而被抓,他对我们讲述说:"我哥哥(65岁)被抓了之后,计生人员用橡皮棍打我哥,打完之后让我打;我说我不能打我哥;他们又让我哥打我。"我在作记录的时候,眼泪无法忍住,真想冲出去号啕大哭一场!
    
    他们实行的株连政策是超乎想象的,先是直系亲属,之后是远亲、邻居;之后扩大到邻居的亲戚和亲戚的邻居,最后就是全村连坐,只要一人还在外面躲避堕胎和结扎,整个村子见人就抓。我调查的费县的一些村庄,曾有三天三夜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山中田地里睡觉。临沂费县梁邱镇夏家沟村村民房钟霞,共有22个亲戚被株连,包括妈妈、嫂子、姐夫、侄子、侄媳妇和他们一岁的孩子、婶子、妹妹的公公婆婆、婆家的孙子、三姨和三姨夫、三姨的孙女(不到四岁)、四姨、舅母,等等。她的侄子一夜被打了14次,脚趾甲被计生人员用大皮鞋给踩掉。三姨夫给她打电话说,再不回来,三姨就在里头被打死了。已怀孕七个月的房钟霞被迫回来,打催产针,强行结扎后,才让她的亲戚交了钱放出来。
    
    兰山区义堂镇下坡村村民陈百高的二儿媳孩子还在喝奶就被抓走了,孩子一个星期没奶喝,母亲在学习班要撞墙而死,结果陈百高与二儿子二换一才换回了媳妇。
    
    石明理,费县探沂镇丰厚村人,因他的儿子超生,工作组抓了他的邻居季振钢并严刑拷打;季家媳妇天天到石老汉家门口骂;2005 年5月 7日,石老汉喝农药自杀。
    
    吴玉立,苍山县车辋镇吴官庄村人,2005年 3月被计生人员打死,扔到河边。
             
    三
             
    这些暴行、哭泣和死亡就发生在陈光诚的身边。这个用耳朵来听世界的人,在一天夜里他录下了邻居陈庚江家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还在电话里亲耳听到周围村镇和其他区县村民的遭遇。这个心灵格外敏感的人,他的心碎了。他在电话里和村民们一同哭泣。
    
    哭泣之后,陈光诚另有想法。他和妻子袁伟静,拿着录音笔,拿着笔记本,上路了。他们要记录罪恶。他们要揭露真相。他们要起诉政府。他们要与乡亲们同担苦难。
             
    陈光诚利用自学的法律知识和对乡村情况的了解,帮村民写诉状、收集证据,替农民解答法律问题,也当面向政府指出其违法行为。由于他们的介入,沂南县各乡镇 办"学习班"的情况较少。
    
    费县探沂镇镇长在费县电视台公然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有人打电话给临沂市兰山区司法局,回复是:"计划生育是国策,现在有点粗暴,但是只要不打死,致残,其它不算违法。"一些村民不敢讲实情,一些村民不敢去起诉政府;去法院立案,绝大多数不予受理;已经立了案的,威胁村民撤诉;不撤诉的,以各种荒唐的借口打击报复、非法关押。陈光诚此次调查和维权的难度超乎寻常。
    
    他深感自己力量太小,几次来北京邀请律师、民间维权人士和记者赴临沂了解情况。这就使一些地方政府官员怀恨在心,于是对他和他的家人进行非法软禁和关押。
    
    从2005 年8 月11 日开始,被软禁长达189 天;把一个盲人软禁在家半年以上,说明临沂市的一些官员天良已经丧尽。2006 年3 月11 日被沂南县公安局抓走。但3 月12 日之后,沂南县公安局拒绝家属和律师会见陈光诚,并且否认陈光诚被他们羁押。这样,被沂南警方抓走的盲人成了失踪者!我们一直在计算着他失踪的时间,10 天,20 天,一个月,两个月——直到91 天之后的6 月12 日,他的妻子才收到陈光诚于6 月11 日被刑事拘留的通知!
             
    陈光诚说:"必须有人为那些沉默的老百姓争取权利,我想那个人就是我。"一个盲人,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并且说到做到,这感动了很多人。我是其中之一。
    
    陈光诚的声音是那么喜悦、那么亲切,他宁静的微笑似乎可以涤荡让我们内心的灰暗与浑浊。但他讲述临沂暴力计生黑幕的时候,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和悲伤。当我从他带来的录音笔里听到孩子的痛哭也听到他的痛哭时,我已经知道,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踏上临沂的土地,和光诚一起。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能发现他的神奇之处。他似乎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像一株悄然绽放而过目难忘的山花。在临沂,他几乎知道每一条路的名字;在我们被当地政府人员跟踪的时候,他坐在车里气定神闲地指挥司机摆脱尾巴;在餐馆里我们跟他说邻桌的人肯定是特务时,他用英语和我们谈话;他会操作电脑、传真机、复印机;很多朋友的手机号他随口就能背出来。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院子里种了无花果、石榴、柳树、梧桐、滴水观音和月季;他知道哪一株月季是黄的,那一株是红的。子云讲,有一次光诚挖出一颗野菜,告诉她说这就是荠菜,子云惊奇不已。让我尤为感动的是他那颗纯洁而敏感的心灵,在听到三岁小女孩李思怡被饿死的故事时,他在车里痛哭不已;像我听到这个故事时一样。——一个盲眼的、总是充满微笑的、刚毅的男子汉在哭泣的时候,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
    
    2005年 8月,我和郭玉闪、涂毕声随着光诚一起去了临沂,尽管有跟踪、有恐吓、有围堵,我们还是掌握到了大量的事实真相。那些无边的苦难和罄竹难书的罪恶!让我们震撼的,"不仅仅是暴行的残忍,同时还有暴行被实施时的轻率"!
    
    ……
            
    假如他对非法计划生育运动的事情无动于衷,而去专门做残疾人维权,陈光诚肯定会成为当地乃至全国范围大树特树的一个好样板。假如他接受临沂政府的私了(地方政府几次用解决工作和住房来收买他,条件是不继续搞维权),他现在的生活条件就不会那么艰苦,更不会身陷囹圄。但那还是陈光诚吗?如此单纯善良的陈光诚不会想到这类谋划,如此正直勇敢的陈光诚不会知难而退。
    
    一次在电话里谈起这件事,我说:"唉,这就是在中国说真话的代价!"我的朋友高律师反其意而用之:"你看,在中国说真话可以让作恶者付出多少代价!"
             
    四
             
    2005 年8月中旬,陈光诚和他的妻子开始被软禁在家。 8月25 日陈光诚在黑夜中摆脱看守、穿过树林逃往上海、南京,并辗转来到北京。——最黑暗的夜里,一个盲人和一个明眼人的视力是平等的,也许他凭着听力和方向感的优势摆脱了一帮追踪他的看守。这一段总是引起我的联想:万籁俱寂的黑夜、没有星光和月光的树林、盲人急促而自信的脚步、被树枝或杂草划伤的身体、他内心的大悲悯与大光明——那让人心醉的舞蹈,那暗夜里的光明之舞!
    
    他在北京多次被临沂官员围堵,在地铁里几次险些被劫持;他拉着江天勇几次下站上站、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从内环到外环,才把"尾巴"甩掉。
    
    2005 年9月 6日下午,陈光诚在北京朋友家中被不明身份的的六人绑架,叫110 ,北京110 成为山东暴徒的帮手。陈光诚被按住脖子,在车里大喊救命。他被绑架回沂南县,关押在一个宾馆里;自失去自由开始,陈光诚进行绝食抗议26 小时。之后他被放回家,软禁半年之久。
    
    他妻子袁伟静的不幸也开始了。她还在哺乳期,因为多次惊吓和忧愤,几乎没有奶水。从2005 年8 月中旬被软禁至今,接近11 个月了。其间多次被辱骂和殴打。
    
    地方政府和黑恶势力也不放过陈光诚的母亲和孩子和其他亲友。70多岁的老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担惊受怕。他们去学校找光诚大哥陈光福的女儿说,你五叔是反革命,你要和他划清界限。他们让一个正在读高三、准备高考的女孩子写思想汇报!他们跟踪监视陈光诚的岳父岳母。他们抓走陈光诚的三哥,取保候审后还不让他回村子。有些支持陈光诚的村民不是被殴打,就是三天两头被找借口抓起来。村民苏永军、陈华、韩延东、陈庚江、为律师指路的村民陈光理均被拘留过。村民刘乃春曾经陪我们一起去做调查,他也是受到恐吓之后唯一一个不愿放弃起诉政府的村民。派出所几次以他的摩托车没有牌照为由对他行政拘留;而他多次去申请牌照都被置之不理!
             
    五
             
    陈光诚的命运一直被人们牵挂。恐怖气氛也从来没有把人们吓倒。
    
    2005 年8 月28日至 9月1 日,王振宇、涂毕声、江天勇、李春富赴临沂协助当事人进行立案。
    
    10 月4 日,许志永博士、李苏滨、李方平律师去东师古村看望陈光诚,李方平、许志永被当地政府指使的暴徒殴打,镇党委书记郭齐亲自上阵,拼命地掐着许志永的脖子。之后双堠镇派出所把被打者带走,并"留置盘查"到次日早晨。冲出家门的陈光诚被打,面部遭到了拳击,双腿被打得青紫。
    
    10 月9 日,杨在新等人赴临沂准备参加开庭,受到无理纠缠。
    
    10 月24 日,陈光诚的朋友梁晓燕等人去临沂看望他,陈光诚又遭到当地干部和打手的毒打。
    
    一个盲人的家成了监狱!仅仅因为看望一个朋友就要挨打甚至要冒生命危险!
    
    去当地看望光诚而使他被殴打,这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希望通过写信的方式给光诚和伟静一些温暖。10 月26日,"关注陈光诚"博客成立,呼吁公众为陈光诚写信。虽然寄去的信和奶粉被公安扣了,但是我们还是想办法让光诚听到了来自全世界的问候。
    
    2006 年6 月12 日,听到陈光诚被刑事拘留的消息,一直关注此案的朋友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来了。除了商谈总体的营救策略和具体的工作计划,大家表达了这样一个共识:对于这样一个正直而善良的盲人公民受到如此迫害,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李劲松律师当天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下:
    
    "我在此正告山东临沂的贪官污吏:你们对青年盲人陈光诚的侵害已伤及了我的天良!从明天起,我就是被我视为国家珍宝的青年盲人陈光诚的辩护律师! "
    
    朋友们行动起来了。作家、记者们写文章声援,律师们研究该案的法律问题,志愿者纷纷表示愿意到临沂去看望光诚的妻子和孩子,临沂当地的一些朋友向我们反映最新的消息,很多网友帮助在互联网上注册陈光诚的博客,并且把自己的论坛ID 、 MSN、 QQ、 Blog都改成和陈光诚有关的信息。
    
    还需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我们请来了陈光诚的妈妈、哥哥和儿子。有人建议,先把他们要在新闻发布会说的录制下来,万一开不成,也可以把光盘交给有关媒体。我的重要任务是在新闻发布会之前保证光诚的家人不被绑架。我跟家人说,这几天一定要小心,按单元门门铃的,先问清楚是谁,不认识的坚决不给开门;按家门铃的,从猫眼看清楚是谁,不认识的不让进;如果闯进来,要他们出示证件,如果他们动用武力,赶紧打我电话和媒体电话,但不要报 110。我和光诚的妈妈说,新闻发布会之前就不要下楼了。老人和孩子就整天在家里呆着。
    
    6 月19 日,新闻发布会准备召开的那天早晨,筹备发布会的朋友们都被"控制",有的被叫去谈话,有的被堵在小区门口或家门口,有的要向他们保证不参加新闻发布会才允许去上班,有的被带去传唤。我被有关部门"谈话",从早九点一直到下午三点。
    
    回到家,吃过晚饭,我想新闻发布会开不成了,也该让老人和孩子出去透透气了。在高楼里憋了三天,老人孩子一听能出门了都很兴奋。没想到一下楼就被绑架了。我听到喊声时正在四楼往下赶,我从窗户望外看,看到几个男人正按住老人的脖子往车里塞。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住手!绑架了!绑架!"我飞速下楼,冲到车里要救他们。几个大汉往外拽我,里边有人拼命往外踹我。我拦住车,一边让妻子打电话给朋友和媒体,一边对围观的邻居讲陈光诚的故事。一辆无牌照的汽车,十个没人性的暴徒,他们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一个盲人的妈妈和孩子!
    
    有好心人打电话报110 ,我大喊,别打110 !但为时已晚。如果说这些人还有点心虚的话,那么警察就是披着制服的帮凶。(事后胡佳提醒我,不要忘了,那些在办公室里写文件、用电话下达命令的人更是犯罪者。)
    
    孩子受了惊吓,在车里大哭。我喊着"克瑞,克瑞!"在警察到来之前,我用身体挡住车,让妻子给他们拍照。他们躲在车里,捂住脸。110 来了,我知道,我保护不了老人和孩子了。他们不断地请示上级,对现行犯罪不闻不问。忽然,好像命令下来了,他们和临沂的暴徒一道把我拽开,推倒在地,黑车启动,扬长而去。我的眼镜被摔掉了,爬起来没命地追!气喘吁吁地追到小区门口,那车早没了影踪!我的嗓子彻底坏了,凉鞋跑丢了,手指和胳膊刚受的伤在隐隐作痛。——保护不了光诚的母亲和孩子,就如同保护不了自己的母亲和孩子,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我感到无尽的屈辱。想到老人在录像时悲伤的啜泣,想到三岁孩子无助的哭喊,想到要带克瑞去动物园的承诺,又愧疚又难过。我无非是不想让我自己的家成为老人和孩子的监狱,不想让他们像他们的儿子和爸爸那样失去自由!可是我没能做到用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政府官员!
    
    6 月23日深夜 23:50 ,急促的门铃声把我们一家从梦中惊醒;校领导和国保要我去谈话。我处在最疲惫的状态,这种强制谈话实际上是"疲劳讯问",国际上公认为酷刑的一种。一直到次日凌晨,他们的直接目的就是让我交出印有陈光诚照片的T 恤衫。我说这是我的财产,凭什么交出来?国保说稳定压倒一切,不要低估了政府的力量云云,答非所问。最后他们失去耐心,说:如果你不怕吵醒老婆孩子和左邻右舍的话,我们就进屋搜查。——我忽然明白,任何对极权的反抗,都必然导致肉身的反抗。我也更加明白为什么《一九八四》里的主人公温斯顿在写下日记的一刹那,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六
             
    2006 年5 月8 日,魏汝久等四名律师赴临沂办案,受到当地公安局拘留的威胁。
    
    6 月20 日,李劲松、李苏滨、张立辉等律师到达沂南。6 月21 日,李劲松、张立辉在沂南县看守所会见了陈光诚。这是去年10 月份梁晓燕见到陈光诚之后第一次有村外的人见到他。陈光诚告诉律师,"2006 年6 月11 日,侦查员在整个上午一直对我漫骂侮辱,并称在看守所死一个人很正常,前几天还死了一个。你不好点儿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看守所。"
    
    当日下午,李劲松律师接到死亡威胁电话,那人清楚地知道李劲松住的宾馆房间号,一遍一遍地威胁说,"你是不是找死,你是不是活够了!"
    
    6 月21日,被绑架回去的陈光诚的妈妈呕吐一天、病情危急,而看守竟然不让她出去看病;袁伟静不停地哭泣。晚上,得知情况的李劲松律师给自己刚刚结识的四名警察发短信求助:"拿出你们作为人子人女的天良,立即允让光诚家人送光诚的妈妈去医院诊治!"第二天,谢立伟警官竟然以"涉嫌扰乱正常生活"为由将律师传唤,并且威胁说要将他拘留四天。
    
    6 月22日下午,赶到沂南的程海等律师被一辆无牌照车跟踪,并被不明身份的暴徒当街殴打。律师拨打 110和 120,警察不处理打人者却把被殴打的三位律师带到派出所询问,并且以各种理由不让离开。晚上,不明身份的一伙人竟然冲进派出所抢下程海律师的相机,并当着警察的面强行摔碎。律师回到宾馆之后,又遭到谩骂骚扰,直到凌晨一点多。 6月 23日上午,程海、孟宪明律师再次被十几名壮汉围殴。
    
    6 月23日下午,李劲松、李苏滨在东师古村遭到多名政府雇用的打手的纠缠和殴打。
    
    6 月27日,李劲松、李苏滨、胡佳等四人再去东师古村调查取证。在村口,李劲松、李苏滨在车里时,暴徒把他们的车辆掀翻。如果不是路边水泥桩挡住,车辆很可能滚到沟里,后果不堪设想。李劲松接到死亡威胁电话不到一周,已经不得不面临死亡的问题了。李劲松在短信中写道:"令我愤慨伤心至极的是:四个警察到来之后,在我向警员现场指证仍滞留在场的数十个堵门掀车暴徒时,其中几个流氓当着四个警察的面抢走我的摄像机,挥拳砸我脸部并用车门挤卡我的躯体,至我右下唇伤肿、眼镜被砸落地。之后,其中一个暴徒当着四个开着 Q1931号警车过来的沂南警员的面,带着从我手中抢走的摄像机,骑着一辆摩托车离开现场。我当即要求在场警员赶快去抓捕这个现行抢劫犯!这四个警员却无动于衷,竟然眼睁睁地放纵这数十暴徒一个个从容离开现场! "
    
    7 月10日,李劲松、李苏滨、张立辉、胡佳等六人再赴临沂要求阅卷及会见陈光诚。胡佳在菜市场里见到了八九个人跟随的袁伟静。两人走到村口时,胡佳被三十多人推搡殴打大约半个小时。袁伟静勇敢地冲上去保护胡佳,一些妇女就趁机拧她、踢她。胡佳对他们大喊:"你们心里应该明白,他们两个是坏人吗?"那些人听了有所触动。(袁伟静讲,第二天那些打人者都不敢跟她对视。他们多数是被花钱雇来的被迫行凶者,他们心中其实还存留着羞耻感和人性!)警察来了,照样不理会施暴者,直接把袁伟静拖到警车里。胡佳被那些人揪脖领子、掐肩膀、推搡,一直推出两百米。这一切,小克瑞就在不远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
    
    7 月11日,李劲松律师又见到了陈光诚,光诚透露: 3月12 日至14 日,沂南县公安人员对他实施酷刑,三天不让他睡觉,他为此曾绝食绝水抗议这种暴行!
    
    这一次,李劲松律师在出发前就写好了遗书。
    
   更多的人站起来了。没有恐惧。像陈光诚那样。
    
    黑暗世界里有这样一个生命,这样一个丰富而纯真的心灵,让人感动。
    
    除了陈光诚,我们已经看到更多的人不愿在黑暗和谎言中屈辱堕落而毅然起舞,那黎明前的自由之舞和真实之舞!
            
    这片土地上培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现代公民,是为人类精神事业作出的贡献。对这样一个英雄,我们的社会不加珍惜,反而加以侮辱、诬蔑、殴打、折磨、定罪和关押,这是一个悲剧中的悲剧。难道我们的制度是一个在人性上逆淘汰的体制?难道黑牢、手铐和脚镣能够锁住那高贵而光明的灵魂之舞?
    
    
    
    2006-7-15 (记者:蔡楚) [博讯首发,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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