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的历史性角色
这本书,是刘晓波有关台湾、香港、西藏三地及其与中国大陆关系的论著。
记忆中,晓波涉及此三地及其人物的言论不少。而我印象最深者,则是:把达赖喇嘛请回来担任(全中国的)国家主席。
这对中国这个汉人占92%的国家,是惊世骇俗的一击。而它恰是刘晓波风格的典型表现。
晓波此念,记录在他2008年所写的一文中:“以达赖喇嘛在藏人的崇高权威和国际上的杰出声誉,也由于越来越多的汉人皈依佛门,如果中共政权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汉人有足够的心胸,那就把达赖喇嘛请回来担任国家主席,汉藏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台港藏问题,说复杂是很复杂,历史不同,族群有别,路径各异,恩怨纠结,源远流长;特别是中共建政后一个多甲子的洗脑,愈加积重难返,利害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然而,说简单也很简单:就当下的大势而言,三地皆有相同的指向:强烈抗拒并逃离北京的控制。这一离心倾向,是连接三地民意的枢纽。
这是一个边缘逃离中心,自由小邦脱离恐龙王国的大逃亡运动。
这正是刘晓波此书中所描绘的大趋势。书名提纲挈领, 提示了他的基本论点。
本书中有相当部分文章,是刘晓波曾发表于笔者当年主编的《观察》网刊,重览之下,不由激活了当年鲜明的回忆并重现了那时的基本感受:“人们注意到,每当中国发生一桩重要事件时,人们都能听到晓波那熟悉的犀利的批判言辞,踏着互联网的宽频道路,凌空而来。”当然,发生于台港藏的重大事件,几乎没有遗漏,也都逃不过他的笔锋。诚如老话所谓“历史是过去的新闻。新闻是将来的历史”。
就这样,本书形塑了当代三地的活生生的历史。
于此,读者诸君可以循著书中刘晓波当年的眼光溯流而上,探索并目睹台港藏三地今天发生的故事之来龙去脉,倾听到到它们的呻吟呐喊,触摸到它们的苦难与奋斗,感受到它们的歌哭生死。
关于台湾,我们读到台湾人的2.28梦魇,读到孙中山与黄兴的政治遗产,读到了作为人质的蒋经国及其命运,读到阿扁与马英九的起伏涨落,读到龙应台那把熊熊野火,读到李敖那副精明骄横而又谄媚畏缩的嘴脸,以及连战与胡锦涛那厢间里的机关算尽的焦虑。
面对香港,我们读到了北京在香港强推23条的失败,读到了港人震撼世界的争普选大游行,读到了维园纪念六四的千千万万烛光烛泪烛海,读到了北京治港的双面统治术,读到了两种命运——香港大陆化与大陆香港化——的拼死缠斗。
涉足西藏,我们读到了晓波解读的达赖喇嘛与王力雄的对话,读到了北京专横统治与西藏危机的联系,读到了唯色女士因坚守自己的信仰而遭遇的种种厄运,读到了北京时断时续与西藏代表谈判的策略及其用意,读到了晓波多年来一以贯之的判断:汉人无自由,藏人无自治。
此书再现了21世纪初叶台港藏三地与中国大陆关系的曲折演变,勾勒出了其命运的不确定性。在运笔这些篇章的同时,刘晓波也投身《零八宪章》的修订传播。杀青之后,晓波掷笔,坦然为自己的宪政理念和犀利文字,从容入狱。
迄今,晓波已陷囹圄七年,本书所聚焦的三地,其间也经历了重大事变,在某些方面,与晓波书中所述已有所不同:
台湾,经历了风风火火的太阳花学运和再次政党轮替,海峡两岸首脑实现了66年来第一次的马习会;2016年,从总统到立法院,民进党以压倒优势胜选,全面掌权。
香港,其自治权力正在被北京日甚一日的侵蚀,中共过去承诺的普选被以假乱真,或遥遥无期,终于导致撼动维多利亚港湾的雨伞革命,并催生出了力主“香港本土化”的政治力量;与之相对,北京日益削弱“一国两制”“港人治港”,其警力公然越境入港绑架香港居民以及外籍出版商,严重侵害香港治权与言论自由,香港法治与自由危在旦夕。
西藏,为抗议北京当局压迫乃至灭绝西藏的独特文化与信仰,一百五十多位僧侣为争取信仰自由、为促成达赖喇嘛返还西藏而举火自焚,前赴后继;而达赖喇嘛尊者,以其强大温润的精神力量和悲天悯人的人格魅力,获得举世仰慕,风靡全球,并毅然决然放弃政治权力,退出流亡政府,彻底施行“政教分离”,藏人流亡政府的民主选举业已常态化。
变化诚然神速,然万变不离其宗。就与中国大陆的关系而言,三地的基本地位及其功能并未改变。要言之:
台港藏是中国人的代言者。由于中国大陆言论封锁,以言入罪,独立媒体缺位,由于台港藏与中国大陆的历史渊源和地缘关系,对中国大陆民众的生存状态感同身受,由于台港的言论市场与大陆的迥然不同,因此,港台两地赋有某种(中国大陆)代言人的功能。考察港台两地的自由舆论以及达赖喇嘛尊者与藏人行政中央的言论与文献,是观察中国大陆真实民意走向的重要指标。在这个意义上,台港藏是中国的风向标,是中国人的出气口。大陆人不能说、不敢说、没处说的话,在言论自由的台港被说出来了,也被流亡印度和西方的达赖喇嘛及藏人行政中央说出来了,这就给世界提供了一个中国大陆真实民意的重要参考系。事实上,台港藏已经成为国际社社会对中国的最大观察哨。
台港藏是中国人大逃亡的中介桥。从1949(逃台逃港)、1959(藏人逃印)、1962(逃港)、1989(逃港去西方)以来,它们是濒临绝境的国人的“出埃及”之路,是通向文明世界之现代桥梁。
台港藏是中国转型的导火索。当僵硬的恐龙帝国的中枢日益腐败顽固野蛮时,在其控制力薄弱的边远地带,天高皇帝远,它们往往是帝国崩解的先声和导火线。回望晚清末年,倘若没有香港(上海租界等)这类远离北京的边缘区域作为反清志士的人财以及舆论基地,没有边陲西南四川绅商及民众的保路运动,辛亥革命难尽其功。事实上,今日的台港藏,正在日益逼近当年香港和上海租界的对中原变迁的历史性角色。
台港藏的“波罗的海之路”
就保障台港藏自身的生存方式及其自决自治权利而言,晓波书中台港藏的近代故事及其当下的演进脉络,不由不使我脑海中浮现出27年前欧洲那条壮观的“波罗的海之路”——长达600公里的人链。 1989共产中国六四屠城之后,在苏联大帝国西部边缘的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1989年8月23日发生了“波罗的海之路”和平大示威,大约200万人加入了这场活动。人们手牵手组成一个长度超过600公里的人链,穿越波罗的海三国,蜿蜒起伏,气势磅礴,镶嵌在三国大地上,画出了一幅史无前例无与伦比的雄浑人文景观。这一壮丽的民意链条彰显了三国共同的历史命运——在1939年8月23日苏联和纳粹德国秘密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之后,该三国迅即被苏联占领。这一绵延600公里长的人链示威显示了波罗的海三国要求脱离苏联、各自独立的不可抗拒的意志。示威之后6个月,1990年3月11日,立陶宛成为首个宣告独立的苏联加盟共和国,8月20日和21日,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也宣告独立。此后,8月23日成为波罗的海三国、欧盟和其他国家的纪念日,称为「黑丝带日」或「欧洲斯大林主义和纳粹主义受害人纪念日」。
今天的台港藏三地,正如当年的波罗的海三国,在维护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基本权利上,三地的政治利益已经历史性地连接纠结在一起了,殊难分割。如此,它们正在结成一条人链,那是一条精神的人链,群体相依,众心相连,蜿蜒绵延,推拒北京,向外发散,离中共当局越来越远。台港崛起的年轻世代,甚至结成了政治的人链。香港雨伞革命学生前往台湾向太阳花运动的学生取经,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链条环节之一。年轻的学子们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北京的蹒跚蛮横了。
这是台港藏的“波罗的海之路”。
离心大逃亡
事实上,大中华的多个边缘地区挑战中共统治中心,已经成为基本态势。台港藏之外,在西北,新疆维吾尔族对于北京的野蛮压迫业已忍无可忍,中共已觉草木皆兵,从而防范森严,但野火却无时无地不可抑制地在地底蔓延;在北陲,蒙古族也不甘于俯首帖耳,一股整合内蒙外蒙的力量正在萌生,他们试图恢复其祖先成吉思汗的荣光。 ……
身处当代,倘若从卫星上俯瞰亚太地区,从更宽阔的视野,不难发现,平衡并制约恐龙党国、环绕大陆中原的多重环形圈正在逐步成型:
港藏维蒙……,这是紧贴中国大陆边缘线的离心链条。
它的外围,是所谓第一岛链:北起日本群岛、琉球群岛,中接台湾岛,南至菲律宾、大巽他群岛的链形岛屿,它连接的国家、地区:日本、台湾、菲律宾、印尼、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
它的第二层外围是所谓「第二岛链」包括日本列岛,经小笠原群岛、硫黄群岛、马里亚纳群岛、雅浦群岛、帛琉群岛,延至关岛及哈马黑拉马等岛群连接的国家:印度,缅甸,越南,南海诸国,南韩、朝鲜、日本……
它的第三层外围是所谓「第三岛链」, 北起阿拉斯加,经夏威夷群岛延伸经某些美属太平洋岛屿直至美国重要盟国澳大利亚、新西兰。
在地缘政治上,作为残存的共产大国,当今中国大陆处于相当孤立的地位,可谓四面楚歌。即便是北京当局竭力拉拢的俄国,亦是貌合神离,绝难结盟。此外,河内与北京,因南海争执,已势同水火。而北朝鲜更是吃定了北京,金正恩乖张的做派,其潜在动机其实是企图摆脱北京,向华盛顿投怀送抱。
因此,所有的上述四层链条各地各国,在北京政权眼中,基本上皆非友善之邦,源于北京皆视之为美国盟友也。虽然中国外交部门惨淡经营,然收效甚微。雕虫小技无法解决战略上的无能为力,盖因根本的问题出在中国的国家定位。这五年来,亚太地区多个政权交替,还没有出现过一个不亲西方的政权。最近的缅甸局势的变迁特别令中南海痛心疾首,那是中共多年来扶持的反西方反民主的亚洲“钉子户”,最近也被浩荡的普世大潮拔除以去了。
曾几何时,习近平甫一上台,挟“中国模式”财大气粗之势,自我膨胀,妄言“自信”。内政向毛氏祸国路线倒退,集皇权,逮律师,封网络,禁媒体、乱股市;外交抛弃邓氏“韬光养晦”姿态,剑拔弩张,咄咄逼人:震南海,胁邻国,压台湾,纵北韩, “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以弱天下之民。”自以为富甲天下,可延续红色帝国“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然自2015夏季以来,股市成灾, 货币贬值,资本外逃,外交孤立,顿时即被打回原形,陷入楚歌四面茕茕孑立之境,何哉?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面临党国的衰颓,大陆边缘的台港藏当得风气之先,开始了离心大逃亡。恰似晚清末年,当武昌枪声划破夜空时,早已对满清王朝积怨深重的各省,纷纷通电独立,两百多年的王朝,从此一朝倾覆。
台湾以2014年的太阳花学运为先声,以2014年“九合一”选举为前导,以2016年初的大选为高潮,一个抵制共产中国的离心大逃亡在台湾已经蔚成风气,不可逆转。
香港以2014年的雨伞革命(和平占中)为大规模铺垫,以香港本土运动乃至港独为观念前驱,以铜锣湾书店出版人与员工被绑架到中国大陆为愤怒高潮,一个正在酝酿的离心大潮正在兴起。
西藏达赖喇嘛尊者早在1959年就被迫离藏入印。不意,其精神世界竟然浴火重生。如今,藏传佛教广传全球,流播四海,尊者已为世界宗师,获致广泛同情与支持。中共在藏罪孽已广为国际周知,北京党国虽仗恃其人口之最、经济体量之第二之位,各国不得不表面虚以逶迤,然国际社会私下却道路以目。原因无他,盖因其作派已与上世纪之法西斯零距离了。
上述地缘政治格局及其趋向,令中南海当局坐卧不安,如芒在背,焦虑之下,慌不择食,再次向祸国殃民的毛氏暴政求救,遁入绝路:外交上穷兵黩武,向国际主流秩序示威,甚至有意在南海或台湾海峡挑起战端,以转移经济与政治危机;内政上是当今世界唯一关押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国家,其意识形态向文革倒退,迫使良心犯上央视“认罪” ,抓捕大批维权律师,这种二十多年来再未有过的荒诞奇观,如今再现于这个政权。
当暴政走向荒诞,我知道,这是末日的征兆。
这令人想起1900庚子年间,慈禧纵容义和团(当年五毛党)杀洋人攻使馆,并自下诏书,向列国宣战,宣称要“大加挞伐,一决雌雄”后,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闻此讯,覆电朝廷:「此乱命也,粤不奉诏」,并迅即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及李秉衡、袁世凯、袁昶等达成“东南互保章程”,以免慈禧愚蠢野蛮的内外政策殃及东南各省。
笔者相信,倘若今日党国之主事者为摆脱内政困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攻打民主台湾时,中国各边缘地带的主事者,即使平日再胆怯懦弱,但面对自杀式的疯狂,也势必将如同当年李鸿章们一样,划地自保,致使其军令不出中南海,从而令政治中枢在台海铩羽而归,进而重演慈禧当年仓皇辞庙,逃亡西安的活剧。有鉴于此,本书《统一就是奴役》,更精确地说似应是《武力统一就是妄图奴役》,而最终的结局,则是红色帝国的解体了。 “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想来晓波是对这一想像的前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