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云的到来，小胡家湾不再有光棍汉了。

小胡家湾被一条可走架子车的黄土路分作两半。东头六户人家，傍着一口大水塘，西头五户人家，还得算上五保户郭大娘。她家就一间小茅屋，屋后是片竹园。夏天夜深人静时，能听见信阳县段京广铁路上的机车嘶鸣声。那声音在旷野里竟然传输几十里地，仿佛透着不堪重负的喘息与泣诉。

可怕的59年60年总算过去了，小胡家湾的当家男人又有了笑容。因为政策变了，固然公粮、余粮仍旧要交，但指标大下调，派工也少了，所以每家能够分上几百上千斤的麦子和稻子。此地背靠师河，挨近罗山县，托一条西来灌渠的福，水稻的收成有保障。而往北往东几十里外的那些县，饿死人的传闻仍不断传来，两相比较，这带地方便是福地。

北来东来的逃荒灾民自然光顾福地。小胡家湾西头的胡吉财，娶了淮滨过来的丁玉香。他们属于姻缘天定。胡吉财的娘舅在淮滨县，他去舅家两次，每次都要住上几天。那是大炼钢铁时分，丁玉香就住舅家隔壁，是个活泼好动的高小生，两人还开过玩笑，所以相识。忽见撞来他家讨饭的姑娘竟是相识，胡吉财自然要留下丁玉香，让她吃上两顿饱饭。几天后，他们就同床了，没花一分钱。模样儿不失俏丽的丁玉香很争气，几个月后便隆起了腹部，愈招胡母欢喜。东头的胡光荣，娶的是从罗山县东过来逃荒的李富芝。此地俗语，“信阳的城墙，罗山的婆娘”。李富芝生得高挑、水灵，深得胡光荣宠爱。这桩婚姻多亏了大善人李二哥。李二哥是大队治安主任的堂叔，经他手成就了十几桩婚姻。他有经验，从逃荒姑娘的脸色眼神就能判断出姑娘是否愿意下嫁本地。每促成一桩姻缘，他当然要得点报酬，如一两斗麦子啦，或二十三十块钱啦。这一次，他要把杨秀云送给西头的黄国福。黄国福属于老大难，年龄已近四十，十分显老，一条腿微瘸，是小时候害病落下的。家贫自不消说，与老母亲同住一间小屋子，好在外面还有一间柴房兼灶房，虽是孝子，也甭想娶上本地姑娘。不过，杨秀云固然年轻，却脸有雀斑不说，身子很单瘦，举止略显痴傻状。李二哥认为事儿能成，断定杨秀云最需要的是个落脚之地，每天能喝上红薯稀饭。

这是62年麦收后一天傍晚，李二哥领着杨秀云径直来了黄家。杨秀云挎一只黑土布包袱，乍看只有十二三岁。一个时辰前，李二哥便托人捎信给了黄家母子，他既然答应了黄母的相托，今天要完成任务了。他人还在门口，便喜滋滋嚷：“表大娘，人来啦。”
慈祥的黄大娘忙不迭迎上来，看了杨秀云两眼便喜道：“快，进来坐。哟，还没吃吧，就在这里吃面条，我烧锅啦。”

杨秀云机器人似地随李二哥进了屋，坐在床边一条小凳上，低着头。她什么也不看，好像也不想听什么话。
眼见黄大娘忙着和面，李二哥问：“国福呢？”
“前湾大胡家湾去啦，去哪个……”
李二哥估计黄国福是筹钱去了，再笑问：“表大娘，咋样？”
“中，中。”
“吃上一个月饱饭，人就会大变样，你看好啦。”
“那是，那是。”

隔壁的胡吉财俩口儿闻声走了过来，丁玉香进门便贺喜：“表大娘，明年你老就抱孙子啦。”
黄国福也匆匆回了家，见着母亲笑逐颜开，便知母亲很中意。他未曾碰过女人，激动不已。屋子太小，转不开身，他便请李二哥和胡吉财去柴房门外说话。他表现得很有气度：“咱们男人，外面去坐，她们女人，由她们去说女人的话。”
三个男人方始坐定，李二哥笑问：“国福兄弟，你的意见呢？”
“俺听娘的，娘说中，就中。”

李二哥感慨不已：“机会不少，合适的人不多。婚姻是大事，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啊。”
胡吉财接口：“听说，咱信阳专区的情况开始好转。现今还在外出的人，多半是家里没人了，村里也没人了。”又感叹，“还是毛主席领导好，改正了下面龟孙的土政策。”
李二哥道：“信阳专区十七县，就咱这块地方是福地。”
黄国福问李二哥：“这女人的情况……”

“不是给了你们信嘛。在大队部门口，我吓唬了她几句，她害怕被当作流窜犯抓起来，都说了。她姓杨，淮河那边过来的，远哩。出外一年多了，家里没人了，都饿死了。人家才十五六岁，怎么都不亏你。别问那多啦，手续，你别管，都会替你办妥。你们，以后好生过日子吧。咦，听说你戒牌九啦，好事，好事。我呢，说不上积阴德，总算替表大娘完了心愿。东头的胡光荣小俩口，现今谢我还来不及。好啦，天快黑了，我不吃啦，该走了。那个事，你准备得怎样？”

“三十块钱，多了。”
“这叫什么话？”
“二哥，她，她好像是个傻子……”
“瞎讲什么。人家心里苦啊，没家了，无亲可投，无处可去。换了你，你不麻木？人一麻木，就显得那个……干脆，我领她走。”
“你等等，俺再问问娘。”

李二哥随黄国福进了屋。一会儿后，他便拿到手讲定的三十块钱帮忙费。他走到杨秀云跟前，拍了拍杨秀云的肩，说：“抬起头来，那位是你的婆婆，老人家可贤惠，这个，是你男人，他会待你好的。现在，你有家了，屋子小了点，饭有吃，慢慢地都会好起来。”
暮色中，杨秀云仍坐着不抬头，却也微微点了点头。

杨秀云的新生活开始了。她吃了两大碗面条后，看了看屋子和婆婆与丈夫，还多看了两眼床头盛满了麦子的大米缸。她仍旧不吭声，看不出她心里咋想。在丁玉香的帮忙下，老人烧了大锅热水，吩咐杨秀云洗个澡。“要不要俺帮你洗？”丁玉香语气充满怜悯。杨秀云摇了摇头。洗罢澡，她就上床睡了。她太累，心儿一踏实，很快发出轻微鼾声。夜渐深，老人去了胡吉财家搭铺，需要让出地方供一对新人欢度春宵。

也就四五天，杨秀云惨白的脸上有了血色。贤惠的婆婆心疼儿媳妇，婚后三天里不让她干重活。红薯稀饭和面条天天管够，亲切地呼她叫秀云。第六天，杨秀云给老人喊娘了，喊男人叫国福，声音透着敬畏。第七天，黄国福说：“明天起，该出工啦。”
“干啥？”

“人家咋干你咋干，争取拿七分工。咱农村人，不挣工分咋行？”他想想又说，“咱湾和前湾合队啦，干活时人多。你跟着丁玉香，多干活，少讲话，啊。”

大小胡家湾合队后共有四十六户，男女社员干活时常分开。夏收已过，活儿少了，活儿轻了，女人们干的多是去旱地里锄草、松土的活。几十个女人聚集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总是没个完。杨秀云很快就适应了出集体工的生活，听着叽叽喳喳声音夹着笑声，有助于心情放松。但她不敢多看那些本地妇人，那些妇人看她的眼光虽说不凶却也淡漠。她们都知道了她是黄国福从李二哥那里买来的外乡女人。

“莫搭理她们，”丁玉香总不忘告诫杨秀云。
每每瞅着杨秀云茫茫然看着远方，丁玉香还会及时开导杨秀云：“千年的枯井熬成河，小媳妇啊熬成婆。弟妹你快点养好身子，生个娃，以后就有靠啦，就不怕啦。”
杨秀云感激丁玉香把她当姐妹看，很认可丁玉香的告诫和开导。
偶尔，丁玉香还会悄声问点私密事儿：“你男人上不上劲？”
“啥呀？”
“那个事啊，床上那个事啊。”
“俺不知道。”
“你咋会不知道？”
“他要咋弄就咋弄呗。”
丁玉香直笑，杨秀云也笑了，脸上浮现一缕仍不无羞涩的红晕。

杨秀云身子恢复很快，一月后，脸上就有了肉。五个月后，她屁股变得圆润。

黄大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认定大屁股女人会生娃。她吩咐儿子把柴屋腾空，安了个简易床铺，自己就睡柴屋里。柴屋没门，一时还没钱置办，就借来一扇旧门板作遮挡。

黄国福一样高兴。妻子面相不咋样，但五官端正，小了自己整整二十岁。妻子干活卖力气，是个好劳动力，尤其百依百顺，那三十块钱花得太值。他几乎完全改正了二流子习性，不再担忧黄家到了他这里会绝代了。

然而秋去冬来，不见杨秀云腹部凸起来。
黄大娘急了。一天晚上，她去了隔壁，问丁玉香：“你去问问她，咋回事？”
丁玉香便劝慰：“莫急，莫怕，还没到时候。弟妹还不满十八岁，身子先前亏得太狠。”
“莫不是不能生……”
“不会，不会。”
“大半年了……”
胡吉财插话：“等待个一年也正常。当然，一年后……就要请医生检查啦。女人要检查，男人也要检查。”
“咋，男人也要查？”
见过点小世面的胡吉财答得肯定：“保不准哩。”
黄大娘闻所未闻这号事儿，不能接受胡吉财的话，感觉侮辱了儿子。她不便冲邻居发作，深信全是杨秀云的问题。老人家对儿媳开始有了看法。
黄国福和娘的看法一样。
杨秀云也隐隐发急，看见了婆婆的脸色变得难看，但她不知道如何办。每每听着夜间丁玉香为哭闹不休的儿子招魂的声音：“松鼠啊，快回家……”她便更加神色怅然。

一年过去了，杨秀云的肚子仍无动静，黄家传宗接代的希望八成要泡汤。黄大娘脸上再不见笑，眼里有了狠气。黄国福认为娘不高兴，占理，渐觉日子没盼头。他已经整一年没摸过牌九，相信全是生活逼的，为买这个女人，他借来的三十块钱得两年才能还清账。夜里那个事儿也没了味道，床上睡的活像个半死人，你不动她，她就一动不动。他看杨秀云的眼神，狠气转为凶焰。

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又回了杨秀云身上。她可不敢想象被婆婆和男人驱赶出门，再过四处流浪讨饭的生活。她只能天天早起，多干活。活儿总是干不完。为了让婆婆和男人气顺，她出工后便四处找寻柴禾，去河滩上挖草皮，晒干后作柴禾，拾麦穗，捡漏掉的红薯花生，吃饭时不敢拢桌子，专捡差的吃。可是任她如何努力，肚子就是不肯鼓起来。

丁玉香也替杨秀云着急了。一天，她尾随着去乱葬岗割茅草的杨秀云，强拽着杨秀云去大队诊所看了医生。医生说，杨秀云一切正常，完全能生育。杨秀云听后眼里闪现了泪光。可是，她敢对婆婆和男人说这些么？

丁玉香便求自个的婆婆去跟黄大娘说，希望黄国福去看医求药。两个老婆婆一直不睦，架不住儿媳妇再三恳求，也是可怜杨秀云，胡大娘终于硬着头皮与黄大娘搭上话，话儿说得委婉：“让国服带秀云去公社卫生院查查，那里有好医生。”但是，黄大娘一听话儿就阴了脸，认定邻居看黄家的笑话。

很快，杨秀云来黄家两年了。
一天晚上，黄大娘朝杨秀云恨恨地说：“你睡灶屋去。”
杨秀云不敢不从。

黄国福又出现在牌桌上。他身上只要有一两块钱，便铁定往牌友家跑，农闲时还玩通宵。若碰上手气顺，能赢上块儿八毛钱，回家又不太晚，他也会去灶屋动动杨秀云。一如既往，无论醒着还是睡梦中，杨秀云都是任由黄国福摆弄，时常闭着眼，但绝不敢不顺从。那可是自己的男人啊。反正就那么一小会儿，黄国福满足后，穿上裤头，便走了，她又安静了。

初冬一天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黄大娘偶染小疾，便急忙忙打开门往灶屋后面的茅厕跑。她跑得急，碰翻了门口一张椅子，发出一声响。当她从茅厕回转时，忽见一个黑影从灶屋冲出，挡门的门板重重倒地，发出更大响声。她竟本能地叫起来：“抓贼啊。”黑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黄大娘又叫了一声，“抓野汉子啊。”忽地，她不喊叫了，站在灶屋外发了呆。

但两声叫喊招来了胡吉财，另有一家也是外姓的父子俩。他们都打着手电，来了黄家灶屋门口便四下照看。黄大娘仍发着呆。邻居们相信真个来了歹人，两只手电照进了灶屋，只见杨秀云坐在床上，两手抱胸，发着抖，十分惶恐。

胡吉财问杨秀云：“屋里少了什么东西？”
杨秀云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蓦地泪流满面。
黄大娘微微喘气，转口道：“来了条野狗，来找食，是我看花了眼……”
胡吉财眨了眨眼睛，马上接口：“虚惊一场。没事啦，没事就好。”
那对父子也齐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胡吉财回家便把情况告诉了丁玉香，说：“当然是人，野男人。真是野狗，杨秀云会不叫，不下床，还哭？有点看她不出哩，绝对不是第一次。”
丁玉香说：“咋可能，秀云怎么敢偷汉子？”
“假不了，假不了。”

忽然，黄家灶屋里传来了打闹声，伴着杨秀云哭声。胡吉财已有点不耐烦，又拿起了手电筒，丁玉香跟在后面。夫妻才下自家门口的台阶，便清晰地听见了黄国福一边追打杨秀云一边怒骂：“不要脸，臭婊子。说，是谁？不说，老子打死你……”
胡吉财夫妇马上反应过来了，夜游神黄国福回了家，黄大娘把实情告诉了儿子，儿子不堪大辱，失去了理智。
黄大娘也赶来灶屋，哭喊：“别打了，别打了，会出人命。”一见胡吉财和丁玉香，再转口，“是俺看花了眼，是来了野狗。”
胡吉财忙一把抱住黄国福的后腰，连声劝：“国福，国福，快住手。”
丁玉香奔往屋角落，护住一脸是血，惶恐万状的杨秀云。

黄国福仍恨恨不已，但也丢掉了手里的杂木棍。他手指杨秀云，吼道：“你是咋来的？不是黄家，你早死了。你不知好歹。”之后，他半推半就，由胡吉财搡着出了灶屋，再骂，“留这号贱人有什么用，连人和狗都分不清楚，害俺娘三更半夜不得安生。”
胡吉财见那娘儿俩情绪稳定下来，便回了自己家。鸡叫头遍时，丁玉香也回了家。她坐在床边，不时叹口气。

“那边没事了吧？”胡吉财问。
“帮她洗了脸，安排她睡了。”丁玉香道，“总算劝住了她。她嗓子都哭嘶了。她不怪黄大娘心狠，也不敢多恨男人下手重。她真有点不想活了，哭她的大大和娘，哪怕留一个亲人，她也不会落得今天。”
“睡吧”。胡吉财说。
“睡不着，你睡是啦。”丁玉香答，再哀声道，“秀云命太苦。”
“是有点可怜。不过……”
“她都跟俺说了。来的是人，不是狗。”
“咋回事？黄家唱的什么戏？”

丁玉香拭把眼睛，告道：“这个坏种是谁，秀云自己都不很清楚。算上这一次，那人来五六次啦。第一次，秀云被弄醒了，以为身上的人是黄国福。以往，黄国福常半夜归家，也不用点灯，熟门熟路，上来就脱她的裤子，不用问她愿不愿意，她早习惯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怀疑。后来觉得喘气声音不对劲，才睁开眼睛，却又看不清脸。那人感觉秀云要动弹，一把捂住秀云的嘴，其实不捂秀云的嘴，秀云也不敢声张，声张起来，会不得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秀云泣着对那人小声说：“你快点，俺怕。”那人应了一声，“好”。听声音，秀云说像前湾的民兵排长，人家是党员，秀云更害怕了。但是不是前湾的民兵排长，秀云不敢肯定，看不清脸啊。今天本来不会出事，门外的响声使那人慌了手脚……”

胡吉财说：“当然是附近的人，知道黄家情况，才有这胆子。不过，说杨秀云不是自愿，不能肯定那人是谁，也说不过去。”
“咋说不过去。那人怎么知道黄家情况的，秀云怎么知道？队上出工，秀云从不多说话，也没几个人肯搭理秀云。是啊，俺想起来了，八成是他，是民兵排长。有两次，他故意找借口，找秀云说话。秀云不敢不理他，但也不和他热乎。”

“咋又转口讲是野狗哩？”

“秀云都看破了婆婆的心思，她有点傻样，其实不蠢，心里可亮堂。婆婆赶她去睡柴屋，一直不安门，还是用块破门板做样子，可她是个年轻女人啊，摆明了是方便她偷汉子，为黄家借种呗。这事不能挑明。黄大娘后来有了疑心，抱不上孙子，兴许真是儿子的问题。俺猜黄国福也懂娘的心思。不敢去看医生，是担心……丢不起这个人啊。想法归想法，真出了这个事，他们一下子又架不住。改口，后悔了呗，要找台阶下。”

胡吉财没了兴趣，再催：“睡吧，睡吧。”

翌日下午，前后湾都知道了杨秀云偷汉子的事，看法渐趋一致，黄家弄巧成拙。黄家是外姓，重要事儿上常说话不起，这下子更招胡姓人瞧不起了。黄国福尚且被胡姓人瞧不起，杨秀云更不消说了。不过，胡姓人皆心照不宣，不提那个野汉子可能是民兵排长。倒不是顾忌人家的党员身份，而是民兵排长姓胡，辈分不低，终归没有现场抓奸。十来天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只有丁玉香留了个心眼，队上男男女女一块儿出工时，凡杨秀云身处之地，再也见不着民兵排长了。

杨秀云在黄家的处境更进一步恶劣。

三个月后，杨秀云的腹部凸了起来。这事，一下子又撩起了众人的兴趣。这事坐实了杨秀云能生育，先前是黄国福的问题，也证实了杨秀云偷过野汉子借了种。不过，杨秀云却时来运转。黄大娘的脸上再现慈祥，黄国福给柴屋兼灶屋装了一道很结实的门。再过了几个月，杨秀云生产了，生了个七斤多的小子。

丁玉香替杨秀云接的生。她一看那婴儿，便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儿，因为婴儿像极了民兵排长。她当然不会多想这个事儿，而是连忙向年轻妈妈道喜：“是个带把的。”

杨秀云笑了，是满怀憧憬、发自内心的笑。

生命的新花朵总是那样鲜艳，但生命不等于生活。母亲身世卑贱，儿子来路不正，注定了未来生活里他们头上仍笼罩阴影。

杨秀云的到来，小胡家湾不再有光棍汉了。

小胡家湾被一条可走架子车的黄土路分作两半。东头六户人家，傍着一口大水塘，西头五户人家，还得算上五保户郭大娘。她家就一间小茅屋，屋后是片竹园。夏天夜深人静时，能听见信阳县段京广铁路上的机车嘶鸣声。那声音在旷野里竟然传输几十里地，仿佛透着不堪重负的喘息与泣诉。

可怕的59年60年总算过去了，小胡家湾的当家男人又有了笑容。因为政策变了，固然公粮、余粮仍旧要交，但指标大下调，派工也少了，所以每家能够分上几百上千斤的麦子和稻子。此地背靠师河，挨近罗山县，托一条西来灌渠的福，水稻的收成有保障。而往北往东几十里外的那些县，饿死人的传闻仍不断传来，两相比较，这带地方便是福地。

北来东来的逃荒灾民自然光顾福地。小胡家湾西头的胡吉财，娶了淮滨过来的丁玉香。他们属于姻缘天定。胡吉财的娘舅在淮滨县，他去舅家两次，每次都要住上几天。那是大炼钢铁时分，丁玉香就住舅家隔壁，是个活泼好动的高小生，两人还开过玩笑，所以相识。忽见撞来他家讨饭的姑娘竟是相识，胡吉财自然要留下丁玉香，让她吃上两顿饱饭。几天后，他们就同床了，没花一分钱。模样儿不失俏丽的丁玉香很争气，几个月后便隆起了腹部，愈招胡母欢喜。东头的胡光荣，娶的是从罗山县东过来逃荒的李富芝。此地俗语，“信阳的城墙，罗山的婆娘”。李富芝生得高挑、水灵，深得胡光荣宠爱。这桩婚姻多亏了大善人李二哥。李二哥是大队治安主任的堂叔，经他手成就了十几桩婚姻。他有经验，从逃荒姑娘的脸色眼神就能判断出姑娘是否愿意下嫁本地。每促成一桩姻缘，他当然要得点报酬，如一两斗麦子啦，或二十三十块钱啦。这一次，他要把杨秀云送给西头的黄国福。黄国福属于老大难，年龄已近四十，十分显老，一条腿微瘸，是小时候害病落下的。家贫自不消说，与老母亲同住一间小屋子，好在外面还有一间柴房兼灶房，虽是孝子，也甭想娶上本地姑娘。不过，杨秀云固然年轻，却脸有雀斑不说，身子很单瘦，举止略显痴傻状。李二哥认为事儿能成，断定杨秀云最需要的是个落脚之地，每天能喝上红薯稀饭。

这是62年麦收后一天傍晚，李二哥领着杨秀云径直来了黄家。杨秀云挎一只黑土布包袱，乍看只有十二三岁。一个时辰前，李二哥便托人捎信给了黄家母子，他既然答应了黄母的相托，今天要完成任务了。他人还在门口，便喜滋滋嚷：“表大娘，人来啦。”
慈祥的黄大娘忙不迭迎上来，看了杨秀云两眼便喜道：“快，进来坐。哟，还没吃吧，就在这里吃面条，我烧锅啦。”

杨秀云机器人似地随李二哥进了屋，坐在床边一条小凳上，低着头。她什么也不看，好像也不想听什么话。
眼见黄大娘忙着和面，李二哥问：“国福呢？”
“前湾大胡家湾去啦，去哪个……”
李二哥估计黄国福是筹钱去了，再笑问：“表大娘，咋样？”
“中，中。”
“吃上一个月饱饭，人就会大变样，你看好啦。”
“那是，那是。”

隔壁的胡吉财俩口儿闻声走了过来，丁玉香进门便贺喜：“表大娘，明年你老就抱孙子啦。”
黄国福也匆匆回了家，见着母亲笑逐颜开，便知母亲很中意。他未曾碰过女人，激动不已。屋子太小，转不开身，他便请李二哥和胡吉财去柴房门外说话。他表现得很有气度：“咱们男人，外面去坐，她们女人，由她们去说女人的话。”
三个男人方始坐定，李二哥笑问：“国福兄弟，你的意见呢？”
“俺听娘的，娘说中，就中。”

李二哥感慨不已：“机会不少，合适的人不多。婚姻是大事，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啊。”
胡吉财接口：“听说，咱信阳专区的情况开始好转。现今还在外出的人，多半是家里没人了，村里也没人了。”又感叹，“还是毛主席领导好，改正了下面龟孙的土政策。”
李二哥道：“信阳专区十七县，就咱这块地方是福地。”
黄国福问李二哥：“这女人的情况……”

“不是给了你们信嘛。在大队部门口，我吓唬了她几句，她害怕被当作流窜犯抓起来，都说了。她姓杨，淮河那边过来的，远哩。出外一年多了，家里没人了，都饿死了。人家才十五六岁，怎么都不亏你。别问那多啦，手续，你别管，都会替你办妥。你们，以后好生过日子吧。咦，听说你戒牌九啦，好事，好事。我呢，说不上积阴德，总算替表大娘完了心愿。东头的胡光荣小俩口，现今谢我还来不及。好啦，天快黑了，我不吃啦，该走了。那个事，你准备得怎样？”

“三十块钱，多了。”
“这叫什么话？”
“二哥，她，她好像是个傻子……”
“瞎讲什么。人家心里苦啊，没家了，无亲可投，无处可去。换了你，你不麻木？人一麻木，就显得那个……干脆，我领她走。”
“你等等，俺再问问娘。”

李二哥随黄国福进了屋。一会儿后，他便拿到手讲定的三十块钱帮忙费。他走到杨秀云跟前，拍了拍杨秀云的肩，说：“抬起头来，那位是你的婆婆，老人家可贤惠，这个，是你男人，他会待你好的。现在，你有家了，屋子小了点，饭有吃，慢慢地都会好起来。”
暮色中，杨秀云仍坐着不抬头，却也微微点了点头。

杨秀云的新生活开始了。她吃了两大碗面条后，看了看屋子和婆婆与丈夫，还多看了两眼床头盛满了麦子的大米缸。她仍旧不吭声，看不出她心里咋想。在丁玉香的帮忙下，老人烧了大锅热水，吩咐杨秀云洗个澡。“要不要俺帮你洗？”丁玉香语气充满怜悯。杨秀云摇了摇头。洗罢澡，她就上床睡了。她太累，心儿一踏实，很快发出轻微鼾声。夜渐深，老人去了胡吉财家搭铺，需要让出地方供一对新人欢度春宵。

也就四五天，杨秀云惨白的脸上有了血色。贤惠的婆婆心疼儿媳妇，婚后三天里不让她干重活。红薯稀饭和面条天天管够，亲切地呼她叫秀云。第六天，杨秀云给老人喊娘了，喊男人叫国福，声音透着敬畏。第七天，黄国福说：“明天起，该出工啦。”
“干啥？”

“人家咋干你咋干，争取拿七分工。咱农村人，不挣工分咋行？”他想想又说，“咱湾和前湾合队啦，干活时人多。你跟着丁玉香，多干活，少讲话，啊。”

大小胡家湾合队后共有四十六户，男女社员干活时常分开。夏收已过，活儿少了，活儿轻了，女人们干的多是去旱地里锄草、松土的活。几十个女人聚集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总是没个完。杨秀云很快就适应了出集体工的生活，听着叽叽喳喳声音夹着笑声，有助于心情放松。但她不敢多看那些本地妇人，那些妇人看她的眼光虽说不凶却也淡漠。她们都知道了她是黄国福从李二哥那里买来的外乡女人。

“莫搭理她们，”丁玉香总不忘告诫杨秀云。
每每瞅着杨秀云茫茫然看着远方，丁玉香还会及时开导杨秀云：“千年的枯井熬成河，小媳妇啊熬成婆。弟妹你快点养好身子，生个娃，以后就有靠啦，就不怕啦。”
杨秀云感激丁玉香把她当姐妹看，很认可丁玉香的告诫和开导。
偶尔，丁玉香还会悄声问点私密事儿：“你男人上不上劲？”
“啥呀？”
“那个事啊，床上那个事啊。”
“俺不知道。”
“你咋会不知道？”
“他要咋弄就咋弄呗。”
丁玉香直笑，杨秀云也笑了，脸上浮现一缕仍不无羞涩的红晕。

杨秀云身子恢复很快，一月后，脸上就有了肉。五个月后，她屁股变得圆润。

黄大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认定大屁股女人会生娃。她吩咐儿子把柴屋腾空，安了个简易床铺，自己就睡柴屋里。柴屋没门，一时还没钱置办，就借来一扇旧门板作遮挡。

黄国福一样高兴。妻子面相不咋样，但五官端正，小了自己整整二十岁。妻子干活卖力气，是个好劳动力，尤其百依百顺，那三十块钱花得太值。他几乎完全改正了二流子习性，不再担忧黄家到了他这里会绝代了。

然而秋去冬来，不见杨秀云腹部凸起来。
黄大娘急了。一天晚上，她去了隔壁，问丁玉香：“你去问问她，咋回事？”
丁玉香便劝慰：“莫急，莫怕，还没到时候。弟妹还不满十八岁，身子先前亏得太狠。”
“莫不是不能生……”
“不会，不会。”
“大半年了……”
胡吉财插话：“等待个一年也正常。当然，一年后……就要请医生检查啦。女人要检查，男人也要检查。”
“咋，男人也要查？”
见过点小世面的胡吉财答得肯定：“保不准哩。”
黄大娘闻所未闻这号事儿，不能接受胡吉财的话，感觉侮辱了儿子。她不便冲邻居发作，深信全是杨秀云的问题。老人家对儿媳开始有了看法。
黄国福和娘的看法一样。
杨秀云也隐隐发急，看见了婆婆的脸色变得难看，但她不知道如何办。每每听着夜间丁玉香为哭闹不休的儿子招魂的声音：“松鼠啊，快回家……”她便更加神色怅然。

一年过去了，杨秀云的肚子仍无动静，黄家传宗接代的希望八成要泡汤。黄大娘脸上再不见笑，眼里有了狠气。黄国福认为娘不高兴，占理，渐觉日子没盼头。他已经整一年没摸过牌九，相信全是生活逼的，为买这个女人，他借来的三十块钱得两年才能还清账。夜里那个事儿也没了味道，床上睡的活像个半死人，你不动她，她就一动不动。他看杨秀云的眼神，狠气转为凶焰。

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又回了杨秀云身上。她可不敢想象被婆婆和男人驱赶出门，再过四处流浪讨饭的生活。她只能天天早起，多干活。活儿总是干不完。为了让婆婆和男人气顺，她出工后便四处找寻柴禾，去河滩上挖草皮，晒干后作柴禾，拾麦穗，捡漏掉的红薯花生，吃饭时不敢拢桌子，专捡差的吃。可是任她如何努力，肚子就是不肯鼓起来。

丁玉香也替杨秀云着急了。一天，她尾随着去乱葬岗割茅草的杨秀云，强拽着杨秀云去大队诊所看了医生。医生说，杨秀云一切正常，完全能生育。杨秀云听后眼里闪现了泪光。可是，她敢对婆婆和男人说这些么？

丁玉香便求自个的婆婆去跟黄大娘说，希望黄国福去看医求药。两个老婆婆一直不睦，架不住儿媳妇再三恳求，也是可怜杨秀云，胡大娘终于硬着头皮与黄大娘搭上话，话儿说得委婉：“让国服带秀云去公社卫生院查查，那里有好医生。”但是，黄大娘一听话儿就阴了脸，认定邻居看黄家的笑话。

很快，杨秀云来黄家两年了。
一天晚上，黄大娘朝杨秀云恨恨地说：“你睡灶屋去。”
杨秀云不敢不从。

黄国福又出现在牌桌上。他身上只要有一两块钱，便铁定往牌友家跑，农闲时还玩通宵。若碰上手气顺，能赢上块儿八毛钱，回家又不太晚，他也会去灶屋动动杨秀云。一如既往，无论醒着还是睡梦中，杨秀云都是任由黄国福摆弄，时常闭着眼，但绝不敢不顺从。那可是自己的男人啊。反正就那么一小会儿，黄国福满足后，穿上裤头，便走了，她又安静了。

初冬一天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黄大娘偶染小疾，便急忙忙打开门往灶屋后面的茅厕跑。她跑得急，碰翻了门口一张椅子，发出一声响。当她从茅厕回转时，忽见一个黑影从灶屋冲出，挡门的门板重重倒地，发出更大响声。她竟本能地叫起来：“抓贼啊。”黑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黄大娘又叫了一声，“抓野汉子啊。”忽地，她不喊叫了，站在灶屋外发了呆。

但两声叫喊招来了胡吉财，另有一家也是外姓的父子俩。他们都打着手电，来了黄家灶屋门口便四下照看。黄大娘仍发着呆。邻居们相信真个来了歹人，两只手电照进了灶屋，只见杨秀云坐在床上，两手抱胸，发着抖，十分惶恐。

胡吉财问杨秀云：“屋里少了什么东西？”
杨秀云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蓦地泪流满面。
黄大娘微微喘气，转口道：“来了条野狗，来找食，是我看花了眼……”
胡吉财眨了眨眼睛，马上接口：“虚惊一场。没事啦，没事就好。”
那对父子也齐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胡吉财回家便把情况告诉了丁玉香，说：“当然是人，野男人。真是野狗，杨秀云会不叫，不下床，还哭？有点看她不出哩，绝对不是第一次。”
丁玉香说：“咋可能，秀云怎么敢偷汉子？”
“假不了，假不了。”

忽然，黄家灶屋里传来了打闹声，伴着杨秀云哭声。胡吉财已有点不耐烦，又拿起了手电筒，丁玉香跟在后面。夫妻才下自家门口的台阶，便清晰地听见了黄国福一边追打杨秀云一边怒骂：“不要脸，臭婊子。说，是谁？不说，老子打死你……”
胡吉财夫妇马上反应过来了，夜游神黄国福回了家，黄大娘把实情告诉了儿子，儿子不堪大辱，失去了理智。
黄大娘也赶来灶屋，哭喊：“别打了，别打了，会出人命。”一见胡吉财和丁玉香，再转口，“是俺看花了眼，是来了野狗。”
胡吉财忙一把抱住黄国福的后腰，连声劝：“国福，国福，快住手。”
丁玉香奔往屋角落，护住一脸是血，惶恐万状的杨秀云。

黄国福仍恨恨不已，但也丢掉了手里的杂木棍。他手指杨秀云，吼道：“你是咋来的？不是黄家，你早死了。你不知好歹。”之后，他半推半就，由胡吉财搡着出了灶屋，再骂，“留这号贱人有什么用，连人和狗都分不清楚，害俺娘三更半夜不得安生。”
胡吉财见那娘儿俩情绪稳定下来，便回了自己家。鸡叫头遍时，丁玉香也回了家。她坐在床边，不时叹口气。

“那边没事了吧？”胡吉财问。
“帮她洗了脸，安排她睡了。”丁玉香道，“总算劝住了她。她嗓子都哭嘶了。她不怪黄大娘心狠，也不敢多恨男人下手重。她真有点不想活了，哭她的大大和娘，哪怕留一个亲人，她也不会落得今天。”
“睡吧”。胡吉财说。
“睡不着，你睡是啦。”丁玉香答，再哀声道，“秀云命太苦。”
“是有点可怜。不过……”
“她都跟俺说了。来的是人，不是狗。”
“咋回事？黄家唱的什么戏？”

丁玉香拭把眼睛，告道：“这个坏种是谁，秀云自己都不很清楚。算上这一次，那人来五六次啦。第一次，秀云被弄醒了，以为身上的人是黄国福。以往，黄国福常半夜归家，也不用点灯，熟门熟路，上来就脱她的裤子，不用问她愿不愿意，她早习惯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怀疑。后来觉得喘气声音不对劲，才睁开眼睛，却又看不清脸。那人感觉秀云要动弹，一把捂住秀云的嘴，其实不捂秀云的嘴，秀云也不敢声张，声张起来，会不得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秀云泣着对那人小声说：“你快点，俺怕。”那人应了一声，“好”。听声音，秀云说像前湾的民兵排长，人家是党员，秀云更害怕了。但是不是前湾的民兵排长，秀云不敢肯定，看不清脸啊。今天本来不会出事，门外的响声使那人慌了手脚……”

胡吉财说：“当然是附近的人，知道黄家情况，才有这胆子。不过，说杨秀云不是自愿，不能肯定那人是谁，也说不过去。”
“咋说不过去。那人怎么知道黄家情况的，秀云怎么知道？队上出工，秀云从不多说话，也没几个人肯搭理秀云。是啊，俺想起来了，八成是他，是民兵排长。有两次，他故意找借口，找秀云说话。秀云不敢不理他，但也不和他热乎。”

“咋又转口讲是野狗哩？”

“秀云都看破了婆婆的心思，她有点傻样，其实不蠢，心里可亮堂。婆婆赶她去睡柴屋，一直不安门，还是用块破门板做样子，可她是个年轻女人啊，摆明了是方便她偷汉子，为黄家借种呗。这事不能挑明。黄大娘后来有了疑心，抱不上孙子，兴许真是儿子的问题。俺猜黄国福也懂娘的心思。不敢去看医生，是担心……丢不起这个人啊。想法归想法，真出了这个事，他们一下子又架不住。改口，后悔了呗，要找台阶下。”

胡吉财没了兴趣，再催：“睡吧，睡吧。”

翌日下午，前后湾都知道了杨秀云偷汉子的事，看法渐趋一致，黄家弄巧成拙。黄家是外姓，重要事儿上常说话不起，这下子更招胡姓人瞧不起了。黄国福尚且被胡姓人瞧不起，杨秀云更不消说了。不过，胡姓人皆心照不宣，不提那个野汉子可能是民兵排长。倒不是顾忌人家的党员身份，而是民兵排长姓胡，辈分不低，终归没有现场抓奸。十来天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只有丁玉香留了个心眼，队上男男女女一块儿出工时，凡杨秀云身处之地，再也见不着民兵排长了。

杨秀云在黄家的处境更进一步恶劣。

三个月后，杨秀云的腹部凸了起来。这事，一下子又撩起了众人的兴趣。这事坐实了杨秀云能生育，先前是黄国福的问题，也证实了杨秀云偷过野汉子借了种。不过，杨秀云却时来运转。黄大娘的脸上再现慈祥，黄国福给柴屋兼灶屋装了一道很结实的门。再过了几个月，杨秀云生产了，生了个七斤多的小子。

丁玉香替杨秀云接的生。她一看那婴儿，便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儿，因为婴儿像极了民兵排长。她当然不会多想这个事儿，而是连忙向年轻妈妈道喜：“是个带把的。”

杨秀云笑了，是满怀憧憬、发自内心的笑。

生命的新花朵总是那样鲜艳，但生命不等于生活。母亲身世卑贱，儿子来路不正，注定了未来生活里他们头上仍笼罩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