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pre-modern国家,躺平不是一种浪漫的后现代思潮,也不是服膺犬儒哲学者对犬儒主义有意识的践行。躺平就是困窘、就是绝望,就是放弃。躺平是残酷的,残酷到躺平一族自觉放弃了交配和繁衍的本能,而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本能是隐含于动物遗传密码里的信息,是由激素水平而非大脑决定的。在自然界有多少雄性动物,曾经并且一直需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为这种本能献祭。性资源的竞争是自然界最惊心动魄的战斗之因和进化之源。
然而,作为万物主宰的人,有一部分因为绝望竟然自觉放弃了这种本能,对抗着体内荷尔蒙的汩汩撩拨而作出逆本能的选择,何其的悲哀与凄凉。
躺平一族可以自嘲,也可以为寻得自我心理满足而赋予其意义,但作为不打算参与践行的旁观者,美化它还是应该谨慎持重一点。
躺平唯一的社会意义在于,将这个社会的阶层固化与高度的内卷,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展现了出来,但也仅此而已。奢望它蔓延为一场不合作的风潮,以迫使镰刀改变某些政策,完全是异想天开。
韭菜以自断根脉的方式拒绝被收割,结果只能是几株韭菜的凋亡,对于镰刀没有丝毫触动的能力,镰刀收割的总量也不会有明显的减少。
任何一场有意义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其首先必须是符合人性的,而符合人性首先是符合本能的,反本能的行为参与者注定会是极少数,无法吸引社会主体参与进来进而超越囚徒困境采取集体行动。
所以与其把它美化成是最决绝的抵抗,毋宁说是一次集体的悲鸣,一次借由自我毁灭来声张但又于事无补的控诉。
躺平这个词在社交媒体上大火,超出躺平一族这个小众群体而进入社会主流,不外乎有两个原因。首先是社会主流对被过度收割普遍的不满,把躺平作为一种对镰刀的警告:你们收割要适可而止。其次,躺平一族提供了一个自在放弃放下的镜像,映照出社会主流努力奋斗的幻灭感:几十年下来一直高强度的工作,无非买房买车、结婚生子,而房子不过是几十年的产权,长期来看和租住无异,至于子女,自家也没有江山可供继承,基因是否传承下去又有多大意义呢?普通人的成功是有天花板的,所谓成功也不过是暂时坐稳了一个普通人的位置而已。
这不是说大多数人看清了这份残酷也会效仿躺平一族,不会的。他们仍然会一边厌憎这种庸常无意义的工作,一边又会去尽力做好以养家糊口,原因无它,因为这是人性,它源于本能。
冷静的看,躺平无关正义,它只是一种令人不忍卒睹的生存状态,所谓的“躺平即正义”,不过是一种自我催眠和催眠他者,不过是对镰刀毫无意义的恐吓,最终只能摧折自己。而任何有意义的抗争必须是首先保存自己然后再徐图未来。
所以躺平这个词,让我有一种锥心的疼痛,为那少部分人,心如枯槁生无可恋最终顺理成章地死无葬身之地。
但我不会批评他们,一是不忍,二是无由。说不忍,是因为躺平并非他们内心希冀的生活,他们并非特立独行的文化怪咖,醉心于独有的忘我与逍遥,他们恐怕也不是看清人生荒诞与无意义后自觉的抽身者。他们本质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大多数出身贫困又没有像样的学历,但随着成年被无准备地抛入丛林和荒原,他们也不再具备他们父辈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到未来,微薄的工资支撑不起恋爱和婚姻,他们就像猴群的边缘者,加上这个猴群又因为计生导致男多女少,他们对自己争得配偶的前景感到沮丧。索性他们压抑自己的欲望,然后阿Q一样为自己的挫败感寻找慰藉。说无由,是因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属于个体消极自由的范畴,一个人可以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消极颓废,也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而消极颓废,外人无权干涉。
但谁也不能否认躺平是一种残酷的社会现象,一种社会性疾病,说它是一种疾病,因为它带有先天自我毁灭的因子,一个反本能的生活方式在社交媒体流行,本身就表明这个社会存在极严重的问题。我说躺平是一种疾病,没有说躺平者是病人,如果想治疗这种疾病,问诊的对象不是躺平一族。这样说不是对躺平一族的讨好,对所有社会性疾病都应当采取这种思路,否则就是权力对权利的越界。
是什么导致互联网众口嚣嚣说躺平?
(2)佛系、丧文化和内卷焦虑
有人认为躺平这个词的流行是早有迹象的,它与几年前流行的“佛系”和“丧”文化一脉相承,三者共享一种颓废的价值趣味。但剥掉颓废这种共有的审美来看,躺平与佛系和丧文化是有鸿沟的。他们践行的主体存在阶层上的差异,同时其颓废的真实性也存在本质的不同。
佛系和“丧”文化的拥趸更小资更文人化,有那么一丝清高和矫情在里头,混合着他们自己刻意掩饰的一点点骄傲,表现出来就是表白自己随性洒脱不争不抢有魏晋之风。他们和普通的青年人相比,更聪明,随时注意把自己置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真正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是不敢自诩佛系和丧的。
但躺平不同,躺平一族就是深圳的“三和青年”,他们大多数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没有文化自信使用佛系和丧这种雅词,他们一无所有,没有骄傲,没有矜持,也不会矫情,只有自卑沮丧和绝望。佛系和丧文化的践行者掩饰的是内心的骄傲,而躺平青年掩饰的是内心的自卑,用自嘲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用自我赋予社会反抗的意义来安慰自己。
佛系和丧文化的流行可能与内卷存在关系,但不是强相关的。但躺平这个词的流行一定程度上就是社会高度内卷的结果。请大家注意,我一直在有意的区分躺平这个行为和躺平这个词,躺平是一种个体的选择,因为它先天的自我毁灭倾向注定永远是小众的,不会真正流行。而躺平这个词因为社会主体的共鸣而得以流行,它的流行代表一种社会思潮,用以表达对于社会高度内卷的不满。
当然个体之所以选择躺平,没有体面的工作,加上房价高企、婚恋成本高企,让人们看不见希望或许只是直接的原因,而人在精神层面的高度异化则可能更为本质,一个没有信仰的族群,普遍的心灵荒芜、性格脆弱、彼此冷漠、相互倾轧,没有更高的精神追求,终其一生所追寻的无非是权力和财富。这种社会,人很容易产生厌世感,也更容易沮丧和放弃,更容易得过且过坐吃等死。
躺平这个词有一种魔力,读到它就有一种画面感,是最直观的颓废与放弃,不仅践行的人可以从中得到抚慰,每日只顾求田问舍的芸芸众生也会自然地产生共鸣。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整个社会已经深陷高度的内卷中,没有人能逃脱,每个人都明白这种状态不正常,都知道这是一场精力与资源的徒然内耗,就像汪洋大海里一群溺水的人,在争抢几个救生筏的位置。
整个社会,除了少数非富即贵的精英家庭得以站到这个封闭的竞争系统之上,可以超然地看着这蚁群一样的人们在争夺那点可怜的资源,近乎中层、底层的家庭集体参与,塑造了一场似乎谁也输不起但绝大多数最终又赢不得的比赛,惨烈而又徒劳。从幼儿园就开始,孩子的家长就不遗余力的拼各种资源,小学、中学无一幸免,上各种辅导班,学习各种才艺,调动各种人脉关系,每个孩子都没有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死记硬背了一些在未来几乎是无用的知识,身体孱弱精神萎靡不振,孩子们跳楼自杀频频发生,而家长也都心力交瘁。读了大学,很多学生毕业即失业,研究生送外卖也并不鲜见,好不容易拼到一个所谓的体面工作,也随时担忧各种裁汰,高房价更是让中产家庭负债累累。一场大病,一次裁员就足以摧毁一个中产家庭,让其迅速地滑落到社会底层。整个社会弥漫着浓浓的不安全感。
除了超然于这惨烈竞争的少数权力和财富精英的家庭,所有人都是内卷的输家,没有一个能幸免。那些能脱颖而出的极少数幸运儿,原本可以更少被摧残地获得那一切。
那么如何才能破解这种近乎全民皆输的内卷状态呢?
(3)唯有法治才能破解内卷
个人以为有且只有法治才能从根本上破解之。
我所说的法治,是自然法意义上的法治。其本质的特点就是限制权力保障权利,因之一个法治的社会也必定是一个自由的社会,法治内在地要求权力绝对的尊重个体的消极自由,并按照正当性规则来保障积极自由。只有在法治的状态下,自由才能不再停留在抽象意义上,而成为一种为正当性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也即是可以获得法律救济的自由。
我说法治可以破解内卷,不是说法治能为每个人提供工作岗位,更甭谈为每个人提供心仪的工作。甚至正好相反,法治必须奠基在自由市场之上,一个人能不能找到工作,干什么工作是市场主体之间合意的结果,权力不能染指。
政府的角色设定不应当是创造就业岗位,积极的介入经济领域,而应当是为社会提供公共产品,以最低的运营成本维护法治就是政府所应当提供的首要的公共产品,其次是建立基本的社会保障,让社会没有绝对的穷人。
为什么法治能破解内卷?内卷是一种封闭的、固化的、内耗的、效率低下的、不能升级的状态。本质上源于创造力的匮乏。而只有一个自由的社会,才是有创造力的社会。
一个高度内卷的社会,各方面的优质资源是一个定值,比如985、211高校,比如好的工作岗位。每个家庭都全力以赴去争夺这点优质资源。但因为数量是固定的,所以哪怕付出再多资源,付出再多努力,绝大多数人也都是失败者。
但这并非是必然的状态,一个有创造力的社会,优质资源的数量就不再是一个定值,优质的蛋糕也可以越做越大。毕竟所有的优质资源都是人创造的,而且人还可以创造更多。这样的社会可以不断的技术升级,从而衍生新的不同行业与领域。我这样说并非是在画饼充饥,如果纵向回顾,人类现在创造的工作岗位相比于农耕社会可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
尽管任何一个社会都无法做到让每个人都能从事自己心仪的工作,但一个自由的社会,所有工作都是体面的。工作岗位的报酬是由市场决定而非由偏见和权力决定。届时,蓝领的收入也未必低于白领,相互之间只有分工没有歧视。
一个人的内卷体验,既源自于一种现实的不能升级的停滞状态,同时也来自于对未来预期悲观的心理反射。而人对未来的预期既与总体的社会氛围有关,更与权力的运行状态有关。只有在一个法治的社会里,权力才有边界,私有财产权才能得到真正地保障,人们也才有动机去创造更多财富。也只有在一个法治社会,人们对未来的预期才是稳定的,才能把精力投入到工作、创业和拓展业务中,从而将国家导向一种良性循环。
只有一个法治的社会,才是真正能平等友爱的社会,也才是真正有道德的社会,法治所保障的信仰自由为平等与爱,为社会道德奠定基石。而一个平等友爱的社会,也会治愈很多躺平者的绝望和沮丧。
如果一个政府在提供了法治这一公共产品后,再能建立起最基本的社会保障体系,让全民享受统一的免费养老、医疗服务,则会极大降低创业者的后顾之忧,也将有利于打破内卷。
(4)结语
对于躺平,最初看到这个词时,我也很受震动。它那么鲜活地将绝望和放弃两种情绪横陈在众人面前,可谓切中肯綮。我在朋友圈分享时加了一句话:“以一种最消极与最决绝的方式抵抗”。
刘书庆
但当我冷静下来,自然会意识到这种意义的阐释,除了表明它与我产生了共鸣以外,其他都是虚幻的,甚至带有一定的虚伪性,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
我们传播躺平这个词,并一定程度上美化它,但对于那些躺平者内心无法排遣的痛缺乏感知和共情。在社会主流的传播中,躺平似乎真的成了一种可以选择的替代方案:既带有抵抗的象征意义,践行者同时又是可以不被伤害的。
但事实呢?
对于躺平,因为我是从个体消极自由的角度来看待的,所以虽然我体味践行者的痛苦,但不会批评,当然也不会鼓励。
在一个法治的社会,勤劳可以保证一家维持体面的生活,但不能保证活的优渥,但在一个非法治的社会,勤劳恐怕只能保证一家基本的生活,这是因为在一个非法治的社会,人的贫穷主因是权利的贫穷。一个权利得不到实在法保障的社会,人不过就是韭菜,被割的深一点还是浅一点,你都没有话语权。
如果再考虑这种高度内卷的社会状态,人勤劳的边际收益是下降的,而且越勤劳下降的越厉害。普通人倡导勤劳几乎等同于作茧自缚。
人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内卷却一直在加深。比如快递行业,相比以前快递小哥派件多了很多但收入却不升反降,然而,快递小哥们仍然一边发泄着不满一边却更拼的去抢单。这就是博弈论上的囚徒困境。
快递小哥劳动量加大收入却不升反降。在快递行业的单件整体利润没有下降且行业方兴未艾的同时,快递业并未因充分竞争而导致边际收益下降。即这并非是市场的充分竞争带来的结果。
造成快递小哥这种困境的原因本质上还是权利的贫困,在法治状态下,每个行业都可以组织工会,而且工会的势力很强大,与资方有议价能力。因为劳资双方本质上是利益共同体,通过劳资双方的博弈会达成一种双方利益兼顾的平衡状态。
在非法治状态下,权利贫困实际涉及到方方面面,从政府信息公开,到纳税额度,到创业的非市场壁垒,再到二次分配都与权利有关。
这个国家,我希望看到的状态是,普通人既不躺平,也不过劳,都能随性适意的工作、休闲、消费,而不是一种行色匆匆形容枯槁暮气沉沉的透支状态。我希望青年人能更率真、更有激情、更有粗粝感,不要提前追求一种中年人才应当具备的精致、成熟和优雅。我希望他们有更强的权利意识,当自己合法权利被侵犯,能挺身而起而不是消极的躲避。
当然,当我把内卷的解决寄之于法治时,而这种法治又是应然意义上的法治,是宪政意义上的法治,我所能做的恐怕就只能是表达一种愿景了,相当于说了白说,但对于在非法治状态下无解的问题,强行去提出一种解决办法,可能更不负责任。
所以,这篇文章的意义就是重复一下常识。
刘书庆
2021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