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金顿:中国经济发展背后“难以置信”的不平等
2021年7月2日 18:56
率方
纽约翠贝卡电影节(Tribeca Film Festival)。(VOA)
华盛顿 — 6月底闭幕的纽约翠贝卡电影节(Tribeca Film Festival)最佳纪录长片《登楼叹》(Ascension)没有长篇叙事,也没有个人的情感升华。影片用精美的镜头和独特的配乐,描绘了当代消费主义盛行下中国的众生相:底层民众为苦苦生计辛苦劳作,中产阶级为更多财富千方百计,富裕阶层在灯红酒绿中纸醉金迷,一帧帧,一幕幕记述了在中国经济发展的真相背后“难以置信”的不平等。
中国是当今世界经济增长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每个人似乎都是经济发展洪流中的一个齿轮以及消费主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纪录片《登楼叹》的简介中提到:“在中国的社会阶梯上,我们看到了每一个阶层是如何支撑和实现下一个阶层,同时也认识到当代的‘中国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幻象。”
杰西卡·金顿(Jessica Kingdon)导演的这部影片开篇第一个镜头便聚焦了成都一个屋顶泳池,在湛蓝清澈且高级的泳池边,一个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在狭窄的池边行走,作业,这仿佛预示着春雨秋风路上追风逐梦的人们正在社会的夹缝中苦苦挣扎。
金顿的镜头随后来到了中国不同地区的各类工厂。在某食品厂中,工人们熟练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将鸭货装袋、塑封。在另一个厂房,一名女工机械地用产品印标,盖印机旁边放着的手机,播放着与工作毫不相干的电视剧。女工衣服上的标语更是发人深思:“做一个空想家,不是坏事”。
从工人食堂到公司员工食堂,影片通过相似剪辑将观众带入了与工厂完全不同的场景。“我与公司同命运,我与公司共辉煌”,新员工培训中学习着为公司奉献自己;在一幢摩天大楼的房间内,一名讲师在教授粉丝经济时代下的“个人品牌变现”,学生们的目标是在未来几年,赚到数千万......中产阶级接受的各种培训似乎是为迎合上层并获得更多的财富。
影片中还出现了高端饭局,饭桌上的人们品尝着4年的西班牙风干火腿,感受着法式甜品的层次,社会的精英们在享受生活。“使我登楼远望心怀清,东西南北夷以平”, 影片结尾处出现的这句诗源于1912年导演曾外祖父写下的诗歌《登楼叹》,近100年过去了,这句诗也是导演对当今社会的感叹。
影评人里卡多·加列戈斯(Ricardo Gallegos)6月13日在流行媒体网站butwhytho发表的影评中写道,通过《登楼叹》,他看到了“中国经济的繁荣是以牺牲个性为代价的。每个人似乎都是消费主义机器上的一个齿轮。”
这部纪录片没有旁白,在鲜少的片语只言中,底层的劳苦大众讨论的是工作的步骤与流程,上层的成功人士却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水杯的形状与历史,聊着在新疆的招商引资,表达着对美国的喜爱及对自由的憧憬。
“价值观,好活法,中国梦,好日子”;“辛勤劳作,万事如意”......对于形形色色的底层人民,平凡的工作能否为他们实现如梦幻泡影般的中国梦?对于奢侈浮华的权贵阶层来说,中国梦又是什么?金顿在影片中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留给观众思考审视。
金顿表示,财富与贫困、运动与停滞、人类与机器人等对比的并置表明,资本主义企业的各个层次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往往是强制性的关系,而不是将它们简化为简单的方程式。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人们都在接受财富创造是一种上升的叙事,在这种叙事中,资本的积累的最终目标是享受生活。
她还表示:“但在我们拍摄的大规模休闲空间中,往往有一种超现实主义、荒诞主义,甚至是反乌托邦的色彩。浩瀚的人群和这些空间无休止的重复,与工厂的传送带、装配线遥相呼应,确实似乎是它的镜像。这种向上的阶梯到底通向哪里?我们朝着什么目标前进?我们向上攀爬的代价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普遍存在的问题,但在当代中国,这些问题可能被发大。”
杰西卡·金顿是一位有中国血统的导演、制片人,她曾被《电影人》杂志(Filmmaker)评为2017年独立电影的25位新面孔之一。她的纪录片《登楼叹》6月17日获得了翠贝卡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而她本人也在电影节上斩获了阿尔伯特·梅索斯最佳新纪录片导演奖。金顿日前在接受美国之音时,谈论了她的创作初衷以及创作历程。
以下是采访内容节选,只代表受访者个人观点。
率方问:是什么吸引您拍摄了这样一部与中国民众及经济发展有关的纪录片?
杰西卡·金顿答:我对中国的兴趣由来已久,其中原因有许多。其中一个原因是我是半个中国人,我妈妈是中国人,但我是在美国长大的。所以我一直很想从传统的角度来理,因为我的家庭来自那里。另一个原因是,似乎当下每个人都对中国感兴趣,因为它在全球舞台上的地位,它是新的世界超级大国。我想看看这个国家在过去几十年里经济发展如此迅速,经历了如此多的变化。我真的很着迷于那些来自各个阶层的人每天的生活。
我大概在2016年前后来到浙江省义乌市,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批发商场。我去到一个小商品市场,制作了一部短纪录片。我对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很感兴趣,我想看看这些商品的起源,想看看它们被交易的地方,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物理空间,你可以探索。很多批发买家都会来这里的商城,我想看看买家和卖家之间的互动是如何展开的,以及每天在这些商店里工作的感觉。这些产品会漂洋过海至世界各地,会接触到全世界许许多多的人们。所以我对这种规模很感兴趣,一方面,它是深不可测(unfathomable),因为这些产品在全世界销售,但另一方面,人们也确实在这里生活,与他们的家人一起,在这里经营生意。所以,我很喜欢这种并置。
问:纪录片的概要说,影片描绘了中国的下层阶级,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的生活,揭示了这个国家日益扩大的阶级分化,并提到当代“中国梦”对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幻想?
金顿:是的,中国梦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幻想,在过去几十年里,很多人摆脱了贫困,过上了中产阶级的生活,生活质量对很多人来说,肯定是好多了,但另一方面,我仍然认为,社会中有很多的不平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目标。难以置信的收入不平等,难以置信的财富差距等等,但这也并不是一个特定的中国问题,美国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更多地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了解每个人的不同经历是很重要的。
影片并没有得出一个特定的结论,这更多的是提出了存在于同一空间的很多不同问题,你也不需要回答这些问题。这部电影试图表达,在经济发展的真相背后,也确实存在着不平等。
问:您认为观众在看完这部电影后会作何思考呢?
金顿:我希望美国观众在能够在这部电影中看到自己,因为我认为它真的反映了美国。我还希望人们思考一下他们对自己国家的优越性可能存在的无意识偏见,因为民族主义可以分裂国家,而不是团结国家。所以我希望这些国家之间能有更多的跨文化理解。
问:在中国这样的国家,您在51个不同的地方进行了拍摄,您是如何获得拍摄许可的?以及您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金顿:我们很幸运能在这些地方进行拍摄,但是,也有更多的地方我们不能前往拍摄,我们需要询问很多人。我们对我们所做的事情非常透明,我们会告诉人们这是一部纪录片。但是,人们还是可能会谨慎或怀疑,我们与中国的筹划人、制片人合作,他们会帮助我们向人们解释,他们能够获得很多人的信任,我们实际上也并没有做任何可能产生负面后果的奇怪的事情,这部电影只对现代中国的直观观察。
我们面临的另一个挑战是,因为不是基于地点拍摄,而是基于话题,这个话题在全国各地都会发生。所以我们基本上就是是带着所有设备全国各地到处跑。我们在大约三年的时间内,去了好几次中国,总共的拍摄时长大约是3个月。
有时我们希望拍摄的东西并不尽如预期,有时我们会想要拍摄某件事,但最后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所以我们每次都要调整期望值,如果情况变了,或者情况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我们也会改变计划。
问:我注意到《登楼叹》的背景音乐和声音设计是很独特、很特别,是想通过音乐来传达什么信息吗?
金顿:在拍摄工厂的时候,我想让人们身临其境,将自身带入成这些工人,从工人的角度去体会。即使这些工人不说话,我们也会为他们戴上麦克风,这样我们就能从工人的角度听到工厂中的声音。比如那名在塑料瓶厂工作的女孩,你可以听到她拧开自己的水瓶盖子的声音,我发现那一刻真的很感动。她一直没说什么,但这种亲昵的声音真的把我们带进了她的世界。
我们也确实费尽心思去记录各种机器和工厂内的声音,因为这些声音也非常有节奏感和音乐感。它们听起来与众不同,它们都有不同的声音文理,然后我们的作曲家丹·迪肯(Dan Deacon)把以此创作了配乐,所以有时候配乐与工厂内的声音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
问:这部纪录片的名字《登楼叹》实则源于您曾外祖父1912年写下的一首诗。您为什么会用诗名当做标题?
金顿:虽然这首诗是在近100年前抒写的,但诗中的寓意至今仍能引起共鸣,那是一种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厌倦感。我的曾外祖父在1912年写下这首诗时,中国的最后一个王朝清朝覆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华民国,这是一个巨大的改变。他登上高楼向下俯瞰,他从不同角度看到的,是所有不同势力的入侵,所以他发出了沉重的叹息。所以我认为这也体现了进步的悖论,这也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