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51 周振漢
青島市政府交際處的接待任務很重,曹剛和周紅這樣的普通幹部連在市政府招待所找個住的房間都不容易,負責接待的女服務員讓他們找對口單位想辦法,曹剛不太想去市公安局,他手裡沒有正規的外調手續,只有一張語焉不詳的介紹信,青島市公安局這種大衙門,恐怕免不了再吃閉門羹。
周紅要過介紹信,說了句:我來想辦法。
她用交際處的電話給北海艦隊司令部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來了一輛軍用吉普車,一個年輕帥氣的海軍軍官走進來,問:哪一位是平度來的周紅同志?
您是綦秘書?
周紅打量了一下海軍軍官。
綦秘書跟周紅握了握手,說:我是綦運達,是周副司令的秘書。首長讓我來接您回家。請上車吧。
周紅把曹剛介紹給綦秘書:這是我一起來出差的同事,曹科長。
副科長,曹剛。
曹剛糾正周紅的稱謂,跟軍官握了握手。
歡迎來青島,曹副科長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在我們艦隊的招待所,一起走吧。
軍官講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濃眉俊目,英氣逼人。
三人上了吉普車,軍官開車,周紅坐在副駕駛位上,曹剛坐在車後排,心裡隱隱有了的壓力。
綦秘書,您剛才叫我父親副司令,他不是副政委嗎?解放了?周紅問。
周副司令被三結合了,進了艦隊党的核心領導小組,還是市革委會的副主任,列席市委常委會議。
軍官邊開車邊介紹情況。
周紅覺得這個年輕軍官有些臉生:您啥時候跟我爸的?我在司令部大院長大,下鄉之前好像沒見過您呢。
軍官笑了一下:我是剛從海軍司令部調來的,老家是青島的。
周紅問:青島哪個區?
軍官答:青島遠郊,平度沙梁。
周紅笑道: 平度可不屬於青島,是昌濰地區的轄區。
曹剛心裡也這樣想,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海軍軍官回頭看了一眼周紅,解釋道:沙梁現在歸了昌濰地區管轄,但歷史上跟青島的關係更近,屬於膠東嘛。我聽首長說,將來平度、膠縣、即墨、萊陽這些周邊城市,都會劃歸青島。這是中央的長遠規劃。
憑什麼呀,曹剛心裡越發不高興了。他想質問一句,但沒好意思開口。
好像明白曹剛的心思,海軍軍官回頭看了一眼曹剛,便開車便進一步解釋說:平度是膠東的糧倉,是青島的蔬菜供應基地,還扼守著大沽河這條青島的母親河,青島離不開平度。我這樣說,曹副科長不會不高興吧。
軍官又回頭朝曹剛笑了一下。
曹剛笑道:我只是個小警察,又不是昌濰地區行署專員,我巴不得平度劃歸青島呢。周紅也方便調回青島,是不是周紅?
周紅被曹剛說破了心思,紅了紅臉,沒有吭聲。
海軍軍官先把曹剛送到了海軍招待所,周紅沒下車,半心半意地邀請曹剛:曹科長,你也到家裡來坐坐吧。
你們父女見面,我就不去叨擾了。跟首長問好。
曹剛客氣了一句,提著包下了車,進了招待所。
周紅這次回家,發現自己的父親雖然官復原職了,但卻心事重重,神色沮喪,頭髮也都白了一半。得知自己的女兒回青島搞外調,而且外調的對象是王天華,周副司令氣不打一處來!
不許胡來!老將軍吼道。
一說到王天華,老將軍拍著桌子,跟女兒吹鬍子瞪眼。
周紅不解:爸爸,您怎麼了?莫非您認識王天華?
誰不認識王天華?遊擊隊販子嘛,他在平度就搞了七支遊擊隊,都送給主力部隊,連許司令都誇他是個拉隊伍的人才!27軍出來的那些人,現在都人五人六的當上了師長、軍長,當年還不都是他帶出來的兵?
周振漢怒氣未消。
周紅在沙發上坐下,給父親砌了一杯茶:爸爸,您快給我說說王天華,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將軍道:我們這些人參加革命,那是逼的,沒飯吃,不跟著共產黨幹就沒出路,王天華本來就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放著大學不讀,一把火燒了千畝地契,分給窮人,把半個即墨城的家產都捐獻給抗日民主政府,人家革命純粹為了理想。這種人,落到挨整的地步,還有天理嗎?
老爺子把茶杯重重地墩在茶几上,越說越激動。
周紅小聲嘀咕:家庭出身不好的幹部正是這次清理階級隊伍的重點呢。
你說什麼?
老頭耳背,沒聽清楚女兒說了什麼,但他從表情看出女兒不服氣。
周紅道:我說,老爸,就您這認識水準,怎麼還能官復原職呢?
周振漢一愣,道: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濟南軍區的袁升平政委跟省革委會主任王孝禹打得死去活來,艦隊的司令和政委也分成了兩派,水火不容。我是個逍遙派,雙方都能接受的人,就被三結合了。現在山東的政壇,是個火山口,不知道啥時候就灰飛煙滅。小紅,你在鄉下插隊就不錯嘛,進機關幹什麼?是不是滕國平搞的鬼?
周振漢說的滕國平是平度縣武裝部長兼主管政法的革委會副主任,原來是他的下級。
爸,我在鄉下刨土疙瘩,連飯都吃不飽。你不管我也就罷了,滕叔叔看媽媽的情誼把我救出火坑,你還不高興?你也太自私了吧。
周紅提起媽媽,眼圈紅了,落下眼淚來。跟父親見面就吵架,她收拾一下東西就要回招待所,被家裡的保姆小蘭給攔下了。
周振漢也算是小知識份子出身的幹部,戰爭年代,他和王天華同是北海軍分區的同事,他的妻子喬萍還是王天華給介紹戀愛的。青島解放前夕,乔萍在青島做地工,不幸犧牲。兩人只有周紅這麼一個女兒。周振漢多年來一直單身,沒有再娶,心中未嘗沒有對女兒的愧疚。周振漢不願意讓女兒進入機關,其實更多的是想保護女兒。自己已經在這個政治漩渦中沉浮了,他不想再搭上唯一的女兒,不能對不起早逝的妻子。
周振漢家住在八大關的一棟別墅裡,這是原國軍一個海軍中將的住宅,國軍敗退臺灣之後,八大關一帶的房子都被解放軍接收,成了軍方的資產。隨著政治風雲的變幻,房子的主人也一換再換,每一任主人都只有居住權,沒有所有權,物權法意義上的產權始終歸軍方所有。
這原本是丹麥人建的房子,一派北歐建築的情調。紅頂,米黃色樓體牆壁,爬滿了青藤。四周是低矮的圍牆,上面有鐵絲網。院子有一道鐵門,似乎永遠緊閉。
每天早晨,太陽從海面上升起,余暉灑向小樓二層的窗戶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會悄然停在鐵門外,年輕的海軍軍官按下鐵門外的門鈴,保姆小蘭就會打開鐵門,軍官跟著保姆步入小樓,周振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閉目養神,等待來接他上班的秘書彙報一天的工作安排。
1969年初冬的一天,綦秘書早到了五分鐘,按門鈴的時候,周振漢正和女兒吃早餐。這是不同尋常的,周副司令馬上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走出餐廳,從小蘭手裡拿過公事包,站到客廳中央。綦秘書進門的時候,他用眼神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報告首長,軍區王政委回來了,上午10點在艦隊司令部開會,傳達中央會議精神。
綦秘書說的王政委,是青島市的文革紅人,原青島市副市長,現任的省革委會主任、濟南軍區第一政委王效禹。
周振漢一聽,又坐到了沙發上,讓保姆小蘭泡了一杯茶,慢慢喝著茶,道:綦秘書,你給辦公室打個電話,讓他們聯繫401醫院,我的高血壓又上去了,得去住兩天。
是。我這就去安排。首長。
綦秘書剛要轉身去書房打電話,周振漢又道:我有個老戰友,外貿局的王天華同志,他的身體也有毛病,你想辦法找到他,安排在我隔壁。
請首長放心,我一定找到王天華同志。
綦秘書走後,周振漢把女兒叫到書房,問她: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小子,到底要外調什麼?怎麼整到王天華頭上了?
沒人要整你的老戰友,就是找他瞭解點解放前的事,有個農民撿了一支槍送給八路軍部隊,清理階級隊伍時被人告發,說他殺了八路軍的傷兵。王天華是知情人,那被舉報的老人還關著呢。
周紅說。
周振漢一聽放了心,道:就這點事啊。那行,我安排你們跟他見個面。我最近身體不舒服,要到401去住幾天,王天華也會去住,你去陪床,不就見到王天華了?
周紅很興奮,沒想到父親今天不再擰巴,還答應幫她的忙。她去給曹剛打電話,讓他等消息,不用再去麻煩建工學院的造反派了。
電話那頭,曹剛比她還興奮,昨天晚上,他們已經在木器三廠抓到了王天華。
這老傢伙太狡猾了,居然跟我們玩起了遊擊戰,藏到工人群眾中去了!但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我的戰友,建工學院的劉奎司令早就派人把他給盯上了,昨天晚上,在三廠倉庫,王天華和他老婆李貞被一舉擒獲!
曹剛在電話裡喋喋不休地報捷,周紅早嚇得面如土色,她還沒反應過來,電話被掛斷了,周振漢滿面怒容地站在她面前。
周振漢打電話找警衛營的武營長,命令:你帶上警衛營,搜查建工學院、外貿局和木器三廠,務必把外貿局局長王天華同志給我找回來!如果遇到造反派阻撓,根據中央軍委八條命令,以反革命分子處置!
是!堅決執行首長命令!
警衛營長在電話那頭聲音很響亮,周紅聽得清清楚楚。
文革期間,特別是1966年王效禹“8 25”在青島奪權成功之後,造反派跟軍隊的矛盾就日趨尖銳,王效禹仗著跟中央大人物、文革小組顧問康生的關係,又於第二年的2月7日奪了山東省委的權,當上了山東省革委會主任、濟南軍區第一政委。這位原來的副市長野心膨脹,挑戰毛澤東的愛將許世友、楊得志,插手江蘇徐州的運動,鼓動他的造反派武裝“文攻武衛”挑釁南京軍區、濟南軍區和海軍的部隊,在徐州,他們跟68軍衝突激烈,在青島,王效禹的造反派也到處惹事,多次圍攻海軍駐青部隊,流血死人成了家常便飯。
周紅知道,艦隊的司令和政委都已經靠邊站了,父親是艦隊的實權派,軍令一出,地動山搖, 曹剛這麼一胡鬧,周紅擔心父親一怒之下,再鬧出人命來。她央求父親暫時按兵不動,她去找曹剛,把王天華救出來。
周紅向父親保證:爸爸,我保證把王叔叔送到401醫院去。
綦秘書也說:首長,剛才還說去住院,現在又調兵遣將的,怕王政委會有看法吧。
這是我的地盤,他算什麼東西?老子跟許司令在膠東打趙保原的時候,他王二麻子不過是渤海土改工作隊搖羽毛扇的傢伙,靠整人起家,算什麼好漢?”
周振漢罵夠了,派綦秘書帶兩個戰士,跟著周紅去找曹剛。還下了一道命令:
平度的那個小子要是不老實,一塊給我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