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日,任众、燕遯符、李泰伦三位右派老人去刘衡家拜访,我对刘衡慕名已久,随同前往。开门的是年轻的老外,他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去,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成的职工宿舍楼,刘衡家里至今未经任何装修,水泥地和石灰粉的墙,陈旧狭小简朴,与北京社会底层贫民的居所一样,这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正赶上来自瑞士的两位在校研究生,在她家进行连续几日的相处与采访。我们的到来,使这对金发碧眼的男女青年很兴奋,那位美丽的女生用生疏而简单的汉语告诉我,他们学文学专业,为撰写一本名为《八位中国人》的书而来,我们的到来,增加了他们的灵感。
八十六岁的刘衡见到我们很高兴,寒暄片刻,每人都恭敬地与她老人家合影后告辞了。此时,刘衡把我叫住,要我把相片e发给她。我说好吧,我会发给在她身边的孙女刘荻(网名:不锈钢老鼠)。没想到,她老人家却执意要我发到她的邮箱里,动作迟缓而认真地把她的e址一笔一划地写给我。她已经老得很难站立起来,怎么还会有邮箱?我大为震惊地问刘荻。刘荻笑笑说,是这样的!
我回家后,无意中在“右派专用信箱”中发现,刘衡早已来过两封信,是对三月三日的六十一位右派上书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要求开放言禁、推翻反右冤案、赔偿损失的公开信,纠正其中的差误:“签名人吴元富划成右派分子时是在人民大学,不是人民日报。”由于我没有及时回复,她又来信询问,我已回复。原来“lh5789”的发信人就是她老人家。
我把相片连同香港《动向》杂志四月号上刊载的北京右派聚会图文诗和任众、燕遯符、铁流和我联署上书胡主席的信等都发给她。她立即回复:“照片收到,太感谢了!已收藏,留作永远的纪念,这些材料我早看到了,很好,有风趣。我早已转发给好些友人了。”次日,她发来回赠的相片:“这是我在反右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我和我家老二。”
五月八日,我把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发给她:“六•八社论的日子快到了,能否请您对此撰文?谈谈看法。”没两天,我收到她的文章《我没想到……》,她还主动约来好几位一九四九年以前参加革命的八十岁左右右派老友们的文章,要求一并作为北京右派老人 “严厉谴责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社论” 聚会的书面发言。我索要这些老人的简历和相片等,她不厌其烦地立即落实这些琐事:
——我打电话给高野(西安右派诗人),要他把照片和简历用快件邮寄给你。他不会电脑,他为反右五十周年而作的诗,是我找人打字发给你的。他的电话是××。刘衡
——上次发给你的《引蛇出洞》文,其作者(广东右派离休老同志),因其孩子反对,他不愿透露真名,此文是否用?刘衡
——你的《严厉谴责……》聚会综述,编写得很精彩。其中,王若松(陕西省民政厅右派分子)书面发言中的“投水自溢”,要改为“投水自杀”,再加上一句他的情况:“自我一岁就开始守寡的母亲被迫迁回农村孤独生活,精神忧郁,贫病憔悴,由于我身处反右的灾难,无力照顾,她悲观失望,跳进我们村里的涝池身亡。”刘衡
——我的侄外孙女帮我弄了一个博客网站,可参阅,www.watersfall.com。刘衡
刘衡的博客网上资料丰富,对我很有用。她对我有求必应,还竭尽全力地多做不少事。她每发来一文,次日就来信询问:“能用吗?”“用在哪里?”,“再改一句”等等。我告诉她,将送给香港《动向》杂志,她很乐意。原本都是我的事,她却老马识途地拉着、督促着我,收集了不少珍贵资料,使我忙了好一阵,出了成果。
五月份,我与她的通信达四十多封,每人二十封。我俨然成了编辑,似乎面对着一位热情而怯生生投稿的小女生。我常自问是否搞错了。我想起,张思之大律师自诩“老顽童”,感到自己似乎并没有搞错。刘衡亦是青春焕发,魅力四射。
我参与反右五十周年活动以来,当局对我严密监控和防范,我参与联署上书胡主席的信,发出的第三天,二十余警方人员和五辆车来我家日夜蹲守了一周,碰巧我事先出走而不在家。五月份以来,常有不速之客突然闯入家中,有时达六人,陋室里都很难坐得下了。他们劝我不要干这种“危害社会,危害党和政府,影响08部署(据其说是指08年奥运,我不明白这与反右何干)的事”,要我不要出门、不要闹事、不要在网上撰文,不要被境外敌对势力利用,不然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等等。他们不出示证件却记录与我的谈话。在此一周多之前,上书中央的右派老人李昌玉刚被警方两次抄家,搜走电脑。弄得我每当有人敲门,都心惊肉跳,赶紧关上电脑,收起材料,生怕被发现被抄走,甚至把我抓走,光明正大的事做得鬼鬼祟祟。一九七九年入党的我,与老党员刘衡竟成中共地下党之间的联络。
在这些严酷而沉闷的日子里,正是刘衡这位一九三九年到延安并入党,出生入死的革命前辈,每每对我的热情激励,忘年合作,使我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只能成其万一。
有人说,“当生命之光逝去的时候,生命才刚刚开始。”刘衡毕生为之服务的人民日报社,在给她带来深重苦难的《六•八社论》发表五十周年之际,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由此我想到,家父在反右斗争中含冤去世五十周年之际,我的生命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有了新的开始。
六月上旬,我悄悄启程而未告知别人,和几位右派分子老革命来到普林斯顿大学,十四日却收到刘衡的e信:“从网上得知你们去美国参加反右研讨会,这倒是可以写写。他们也曾要我去,我已力不从心,以后的许多工作要靠你们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什么时候回来?祝你玩得好,忙得痛快。你不要写我,不要发表,我做的事太微不足道了,人家看了要笑掉大牙的。” 在万里之外,仍感受到她的关爱。我的一位在洛杉矶的朋友(刘衡的干女儿)说,刘衡因坚持拒不认罪而被长期劳改,承受着各种惩罚,还常挨打,要比一般的右派分子更悲怆。
在历史的长河中,在茫茫的人海里,个人算什么,尘芥而已。可是刘衡这样的尘芥却是可以积聚成沙砾石块崖岸的介质,是可以掂出份量的尘芥。故不揣冒昧地写了这篇小文并发表,与大家分享刘衡那激情燃烧的情怀,她那生命的火花放出光芒。
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
一生难得此精神。
这是刘衡家中墙上已经发黄的字画,是对她那刚正不阿,蹉跎人生的真实写照。
刘衡简介,1939年在延安参加新闻工作并加入中共;1957年,人民日报的女记者右派分子,因一直不服而被劳动改造22年;1978年被改正,1981年当选为人民日报社好党员,1982年当选为中央直属机关先进工作者,1983年当选为全国妇联5届执行委员,被授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称号,现离休。
(于二○○七年六月四日夜)
(原载《动向》杂志2007年第7期,又修改补充1000字,于7月20日)
20070419-刘衡和俞梅荪
20070419-刘衡在家中。俞梅荪摄
刘衡家墙上的字幅。俞梅荪摄
刘衡家墙上的字画。俞梅荪摄
刘衡-在1957反右之前的最后一张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