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的机会,得到了蔡楚先生的诗。迅速地浏览一遍标题,读着竟恍惚觉得那就是一首诗:乞丐/致燕子/依据/透明的翅膀/等待/我的忧伤;我守着/人的权利/微笑/别梦成灰。。。还未打开诗作,就开始进入诗的意境了。
急急地开始、细细地阅读这些诗。诗人的诗轻柔、细语,可是读时却觉得心一直紧缩着,被莫名的情感紧紧抓住。那些悲悯的诗句叙述出黑灰与冷峻的苦难和痛斥:“褴褛的衣襟遮不住小小的过失/人们骂他、揍他却不知道他的悲哀/自从田园荒芜后…/这双手原可以创造世界!”而那些婉约的诗句牵出的,却是血与光的怒问和祈盼:“花开花落 潮涨潮退/…我们只是一朵浪花/….但纵然是死无轮回/我也要直问到—/那绞刑架上的/久已失去的/—依据”。“一群群,透明的翅膀/在低空,迷茫/天空啊!请告诉我/这是不是下雨的征象?”。
读着这些诗句,我想到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Ali Ahmad Said Esber),两位诗人的诗风不一样,一个含蓄、内敛、温文下藏着火山岩浆,一个张扬、狂放、桀骜不驯直露叛逆的个性,产生联想的,是他们都用自己灵性的诗才,去释放因专制、暴政、黑暗、悲惨横行于世而备受折磨的内心苦痛。从心流淌出来的诗,冲击着世间的阴霾,或许可以让诗人的心重新充盈,获得片刻的安宁;也或许唯有用诗的灼热去熏烤世间的冷漠,催生新的希望,才能展现诗人生命的价值。诗,是诗人的壮志,“我希望借来银河/去熄灭那照耀的天火!”。
用诗来表达思想,揭露社会,表现反抗,蔑视威权,这种与传统的只是对山河花草爱情等景象,进行抒发情感的浪漫诗截然不同在于,它站在人的思考巅峰,以哲学经典的视角,诗歌跳跃的灵光闪现,对生命尊贵、人道神圣,作尽情地展现;对专制野蛮、奴役可耻,作以鞭笞痛打。蔡楚先生的诗,所有的展现都是围绕着这些主题,并透过“死亡与生命,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亲人与情感”的写意诗句,镌刻出这些主题的深刻的思想内核。
这样以人文、社会为背景的现代诗,凸现出另一个鲜明的特征:社会责任感使诗人对普通民众的痛苦特别敏感,他们的痛苦来自别人的痛苦,与那些只关注自己因生活的不顺、情感受挫而产生内心苦痛,用诗来派遣内心情绪的诗人是非常不同的。蔡楚先生80年代前的诗,处处展现出的情愫是:同情、悲愤、忧伤、无奈。“既然存在一个呜咽的月亮/就会在时空的伤痕上滋长/既然没有一个新鲜的太阳/就让我到太空去寻找”。
《乞丐》写作的时间是1961年。蔡楚16岁。懵懂的年纪,在颂扬之声处处落满在各个角落的年代,竟有那样的觉醒——将一颗悲悯之心投向苦难的人群,“…冬夜里朔风怒吼/可怜的乞丐下身挂着几片遮羞布”。想到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锋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旋歌——流亡中的民运》,里面有一句话:“寒暑更迭中三十多年过去,如今依然站在民运队伍里的都是好汉!”,以“三十”翻倍的岁月,蔡楚先生一直在坚持“…愿北方有常驻的春天/能筑下你永远的巢”,还有那些在诗里多次出现的“等待”:“从鲜红的血泊中拾取/从不死的灵魂里采来/在一间暗黑的屋内/住著我的——等待”。“等待”是心中不息的火焰,唱出坚守信念、不言屈服的歌,他这样的人不是好汉中的好汉,谁会是呢?
我守着无边的狂野,
我守着恒古的冷月;
告诉我有什么地方?
我守着固我的残缺。
我守着纷纷的落叶,
我守着深秋的萧瑟;
告诉我、春归何处?
我守着冬日的寒切。
我守着,热望像泡沫似破灭,
我守着华夏的墨色…
八十年代,中国的“新启蒙”时代,是难得的政治改革的窗口期。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记忆中最深刻的自然是:八六学潮,八九民运。民众的政治诉求体现出普世价值观已经进入中国人的大脑里。蔡楚的诗里也不再仅仅是苦难的叙述和精神困苦的挣扎,开始出现“民主”“人权”这样的字符。他的诗歌体现出他的思想向更深度拓展。“凡是假、恶、丑的东西/都在人的尸体上建筑海市蜃楼/祭起半圈装点江山的虹霓/…我大声疾呼——人的权力!”在后来的诗里,笔的锋芒更直指这个嗜血、虚伪、谎言构成的一党专制政权,并矢志不忘坦克下的那一幕。
红旗和气球的雾霾下没有人
没有血腥,没有一丝痕迹
步枪华丽转身后哼唱着他的梦
影子被拉长,揉碎在白夜里
梦境中谎言被镌刻在奖章上
挂在共产党万岁的胸前
坦克碾过六月来到七一
化作南湖的木船
桅杆半拖挂着黑玫瑰花旗
黑色的神秘
驶向悲伤的彼岸
唤醒记忆和良知
如果说诗歌是一种从心里涌出的、以崇高情感展现人的方式,那么带着强烈的爱的色彩去描述的人际关系,自会感天动地。蔡楚先生的诗表达着舐犊之情、兄长之情、朋友之情,情真意切。
——《独生子》里,从胎儿到婴儿,再到学童,每一段父与子交融的瞬间,都被温暖地记录下来。诗里,作为父亲,对儿子柔情似水;作为儿子,对母亲以自尽方式抵抗黑暗,锥心刺骨。他用诗记录,并要让儿子知道“你的摇篮曲是那条狭窄的短巷/…/而你的祖母就投身于墙后的水井中”这惨痛的历史。
——《后院花开-给弟妹》,长兄如父,弟妹成了蔡楚一辈子的牵挂。即便当初离别时,已经预感难以再次相见,可是不经意间,风雨都会勾起那难以割舍的血脉之情,“已有预感,花开花落皆寂寞/不料,昨夜微雨/鼓动心事如潮”,同根手足,一母同胞,“仰头观看,四朵/一支绽放/伫立聆听一串心跳。”,浓浓的亲情,远隔大洋的想念,难以相见的现实,只能宣泄在纸上,“我等你们,再拾尘缘/约定/到花落,重开同一枝条”。这种亲人间的思念情感,也是所有遭受政治迫害,被逼无奈出走海外的流亡人士的共同遭遇,是极大的人生憾事,也是他们为子孙后代能够享受阳光照耀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致刘晓波》,“秋雨中得知你获奖我泪如雨下”,如雨的泪,如此悲喜交加的情感,只有对至爱血亲才会如此。真正爱你的人,知道那荣耀的分量,以身陷囹圄为代价,作为挚友又怎么欢喜的起来呢?“我说不要捧你上祭坛/刘霞喊你回家。”这是从心底升出的珍惜。但是,刘霞的泪还是长流了!“铁马冰河未入梦/电话那端,哭泣之声频传/世界,你可听见”,一份沉甸甸的不需要托付的托付,作为兄长,作为朋友,面对凄楚孤独的未亡人,难过怜惜不已!蔡楚愤懑质问道:“无孤坟可话凄凉/正义,你如何审判/…一个女人的泪水要流多少年/一台绞肉机得运转多少天/中国,如何走向明天”?高举火把的人,已将实现自由民主宪政的火种撒下,定有后来人接力去完成。那圣洁的灵魂俯视着一切,“鹰一样盘旋在中国的上空/没有责备这个亏欠的世界”。刘晓波说,“我没有敌人”,懂他的人知道,他的字典里没有对个人的仇恨,他只想让光明照进中国大地,实现宪政,让人民享受自由和法治公平。这样一个高贵的人被黑暗吞噬了,2017年7月13日,失去刘晓波的当天,痛彻心扉的蔡楚激愤写下:“银河倾斜纷飞如洪/---淹没了红色祖坟/不需要软埋/只需要颠覆”!
蔡楚诗选《别梦成灰》
简介新书《大劫难》——四川省荥经县1959-1962年大饥荒纪实
秋天是蔡楚先生心里的歌。《秋》《怀秋》《秋意偶成》,碧空、秋水、残荷、红叶;稻香、牧女、老牛、口哨;景与物,物与人,诗人下笔勾勒着,水墨画似的秋天、工笔画似的秋天、油彩画似的秋天,无论怎样的秋天,幅幅画总能牵出诗人的思乡愁。“雁唳声声撕碎了乡心/我的相思眠熟在故乡的秋天/故乡的秋眠入圆月的银梦中”。当然,除了秋,诗人眼里还有春,那春,自然也是记挂家乡的春!“落尽梨花堰塘肥/三月的云瘦了/奔腾去巴蜀。”可天不遂人愿,故乡难回,“千秋野径谁踏/云独去,沽酒当垆/梅花醉,迢迢天涯路”。多么惆怅的思乡曲。人,最难忘的就是儿时成长的地方,那里的树木花草,和魂牵梦绕的亲人。“没有门,一丛野樱/从敞开的后院探头/一口老水井的余韵/支矶石长出了翅膀/成都不相信叫魂/风,掠过老槐树/莽打起嚯嗨/我望槐花嗨/几时开哟喂”。川音从诗里冒出来,对母亲刻骨铭心的记忆,浓墨重彩的景致,却让人不忍去细想。有家不能回,至亲不能祭奠,一个专制的国家如此践踏人权,是在人世间犯下的最大孽障!
有人说,诗的创造是美的创造。空虚无芯的花前月下的描写算得上是美吗?至多是个情感喘气吧?阿多尼斯认为:伟大的诗人总是关注现实并能洞察现实的。用极简的句子,精炼的语言,描述生命的意义,写意人间的爱憎和善恶,刻画人性的温暖与冷酷,揭示自然风情与人的关系,撕开吃人社会的伪善面纱,展现通往人类文明的未来之路,每一个主题都关乎到人,人的作孽,人的造福,这样的诗是有魂魄的,是一个活物,它散发着绚丽的美!写出这样的诗的诗人,需要灵性的天赋,也需要丰富的思想,还需要理性的信念。蔡楚先生正是这样的诗人,他的诗展现的也正是这样壮丽的美!
石一澜
2022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