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约有一个半月，杨开城夫妇没有见上方明翔。
这天上午，方明翔来电话，说正往单位赶路，晚上聚个餐，因北方来了几个志同道合者，另加两个从深圳来的打算收购他茶山的客户，老朋友夫妇一定要到场。
杨开城夫妇如约进了饭店的包厢，客人已到，服务员开始上菜。方明翔似乎黑瘦了点儿，但有说有笑，意气风发。他一一作过介绍后，众人便海阔天空说了起来。从北方来的三个客人是两女一男，自我诉说了在各自城市因争民主自由、维权、上访所遭到的打压。两位深圳来的客户听了只是附合，主要谈经济形势谈生意。他们认为中国还有二十年的发展期，中美贸易战持久不了。换在往日，方明翔准会反驳此种乐观估计，今天却处处迎合客户的见解。杨开城明白方明翔用意，便也极力附合，仿佛胡鞍钢、张维为的粉丝。
因深圳来的两位客户要去赶飞机，吃过饭就走了。从北方来的客人因旅途劳顿，需要休息，酒席也就早早收了场。终于等来了与方明翔单独聊天的时机，杨开城问：“茶山出售或转让一事，希望大不大？”
“大，很大。”
“签了合同？”
“没有。他们回去后需要再查点资料，作最后论证。”
“估价是多少？”
“八百万。我只有40%股份，成交的话，能净到手三百万。”
“便宜了点。不过早点出手为好。”
“我就是这样想的。什么还有二十年发展期，我们会信这一套吗？改革开放，早就死了，深圳人仍在做梦。”
“我的意见，钱到手后，跑路吧，你不适合待在墙内。”
“总得有人留在墙内跟黑暗作斗争。”
“这次你下乡支农扶贫是自己要求的还是单位任务？”
“单位的任务。”
“这说明单位没把你看外。”
方明翔笑笑，打开手机，现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七八个下乡扶贫的机关干部站成一排，高举拳头向党旗宣誓，气氛庄严、肃穆。
杨开城说：“很感人啊。”
“没一个人不是作秀造假。事前，张主任格外关照我，要照顾集体利益，可别影响了弟兄们的绩效奖。我说，我懂。我党政治局委员，也要照顾集体利益嘛，利益共沾嘛，不能坏人家的好事嘛，你坏人家的好事，会招众怒。我算老几，当然照你主任的话做。张主任笑了，说，你不喊我党是贵党了啊。”
谢菊芳插话：“这样做才对，可别丢了这份工作。一个月有一万多块钱，工作多清闲。我干了几十年，现在退休金不到三千块钱。你把这份工作弄丢了，怎么办？”
方明翔不以为然：“真到了那一步，我回山上种茶去。大姐啊，包子帝就是看准了一般公务员的这个软肋，不怕公务员不服服帖帖。都说他蠢，这方面他比老国王还要聪明。”
谢菊芳说：“你又来劲啦。这号话跟我们说没事，没人检举你，外面要注意。你去乡下支农、扶贫，没出岔子吧？”
“这次，我帮一家困难户还干了一件实事……”方明翔隐隐激动，说了这次扶贫经历。
他们这批市政府派出的扶贫干部，颇有点半个钦差大臣的派头，从镇政府到村委会，莫不把他们视若贵宾。方明翔和另一位副科同事分在一个偏远地区村子里，村主任兼支部书记亲自开车，领他们去了三十里外另一个镇上的酒楼，为他们接风洗尘。共计五人点了十来道菜。方明翔很不安，连声说不要再上菜了，但是盛情难却，末了只得明说：“我们来扶贫，这样影响不好。”
村主任是个四十来岁大胖子，脖子上一条大金链很显眼，说：“咱懂轻重。这不是公款，是我们三个村里管事的人凑的份子，略表心意。”
方明翔说：“有一条啊，咱只上啤酒，不上白酒。”
治保主任插话：“好的，好的。果然上面下来的领导不一样，你们对习主席的指示学得好。”
方明翔差点忍俊不禁，被同行示意个眼色，便也附和道：“是啊，总书记日理万机，不容易哩。反贪、扶贫，过去一直做得不理想，是我们的习总书记把它们落到了实处。”
村主任便顺着竿子爬，说：“咱也听过一个说法，说中国几十个朝代，从来没有今天的反腐力度大。习主席，大伟人。”
方明翔说：“好像这说法是一个叫二月河的作家先提出来的。”
治保主任接口：“对，对。这个姓二的作家了不起，姓二的人都了不起。”
方明翔乐了，忍不住说：“那是个马屁精，拍马屁并不高明。从来没有今天的反腐力度大，不就等于说从来没有今天的腐败严重。”他还想说下去，被同行扯了一把衣襟。
村主任哈哈大笑：“咱水平低，走，走，楼上听歌去。”
临睡前，明翔和同事作了分工，也是交易。预计这次他们会在村里待上一月，这工作你若当真，累得很，你若会变通，很轻闲。头半月，方明翔当差，同事办自个儿的事儿去。后半月，同事来当差，方明翔尽可以去自己的茶山打点，去洽谈茶山出售的事儿。同事已有一次支农、扶贫的经验，便好心提醒明翔：“咱的任务，就是把党的温暖，那些扶贫物资送上门去，多拍几张照，和困难户交流交流，让他们笑，说几句感谢党和政府的话，再在工作总结中写上镇政府、村委会做了很多工作，就交差了。可别犯傻，卷入村里的矛盾，特别上访啊，侵吞扶贫款啊，强拆啊，村干部欺男霸女啊，咱没那个权力和能力过问，别惹麻烦。”
明翔点头称是，但是很快食言了。
第二天，明翔跟着村委会几个人，坐着面包车，给每个特困户送温暖。每个特困户可免费领到一小桶油，二十斤大米，另有几件城里人捐的旧衣服。每到一家，村主任开口就说：“习主席一直记得你们，各级党和政府都一样。这次，方科长代表市政府，专门检查和监督我们的工作。你们对我们工作有什么意见，只管提出来供我们改正。”
那些困难户见着物资皆笑，仿佛经过培训，回话千篇一律：“现在是中国最好的时代，党的政策好。谢谢习主席，谢谢各级领导，谢谢方科长，村委会很关心我们。”
然而有一家的表现却大煞风景。这家住在一个山垭里，几间破旧土屋，两个小孩在玩耍。村主任一下车就喊：“人呢，出来领东西。”一位中年妇人闻声而出，冷冷地扫视着众人，说：“不要，你们走吧。”
治保主任一边向农妇使眼色一边笑道：“咋能不要，我们送的是党的温暖。有什么事，咱回头再说，好说。”
农妇仍不给面子，扭头进了屋。
明翔愣住了，不知如何应对。村主任吩咐治保主任：“把东西放她家门口，咱走。”
面包车启动后，村主任朝明翔道：“不识好歹。一个上访户，被拘留过两次，待她够好了。”
三天后，趁着雨天，夜黑，明翔找到了这户人家。妇人乍见他很吃惊，明翔道：“大嫂，你不用怕，我无恶意，就想来了解点情况。”
妇人呵斥儿女不要吵闹后，说：“我怕什么，我没干亏心事。”
原来，妇人的男子常年在外打工，一年难得回家两次。村里修路，是上面拨的款，她家门外的几十米路却要她掏钱。理由是路太弯，多修了七十米。她不服，与村主任闹了一场，不该骂了村主任，被停电。她去镇上讨说法，却不知书记和村主任关系铁。镇书记回复，通电可以，她必须向村主任当众赔礼道歉，补交两万元的工程延误款。她又去了县里，没人理会。她便一级一级上诉，被拘留了两次。她不敢再上访了，不能不管一对儿女啊。又说，她可以向村主任当众赔礼道歉，但不能交钱，因为她拿不出这笔钱。早几年，男人每年还寄回家一两万元，这两年，每月能见上几百元就不错了。男人没技术，在外干粗活，报酬低，又常被欠薪。她家日子过得苦，至今住着破土屋，村里人都看见。这次村上给她送温暖，她没有料到，因她不算特困户。她猜测，没准是村上不愿她闹事，想息事宁人。
方明翔对这位留守农妇充满了同情心，说：“我看村主任为人做事不算过分……”
农妇没让方明翔说下去，哭道：“那是做样子给你们上面来的人看，他可黑哩。治保主任要打我的主意，我不肯，他们就合伙报复我。我的上访材料写了这个事，人家说我诬告。拘留我的派出所说，你没有证据，我们只认证据，这号事，能有证据吗？他们村委会几个人，吃香、喝辣，钱从哪里来，吃扶贫款呗，谁敢说他们不是……”
方明翔决心为妇人争取点权益，告辞时，他嘱道：“你莫去外面说我来了你家，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尽可能帮帮你。”
方明翔想好了对策，也有点底气。他给这个县的县委书记做过大半年秘书，相处不孬。两天后，他便见了老领导。老领导说：“你还是书生气十足。”明翔说：“我见不得女人哭。”书记说：“这号事太多了。好吧，我给你一个面子，但下不为例。”明翔回到村上，两天后，村主任找上门面谢他，说遵照县里领导指示，他安排了人，为那家通了电。什么当众赔礼道歉，还有那个钱，免了。“为什么要谢你，”村主任说：“因为县里领导开导了我，一定要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干点实事，咱不能因为赌那口气，坏了党的大事。”
杨开城问：“后来呢？”
“后来，我办我的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