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警察吴幼明,33岁的大男孩 郎清湘/图
被辞警察吴幼明的另类人生我就是个小人物,不是什么英雄。我说真话仅仅出于一个警察的良知
被黄石市公安局辞退———这是他早已猜到的结局。
得到通知的吴幼明一声不吭地掏出警官证,放在桌上。圆桌对面是市局政治部的领导。领导问:吴幼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答:没有。
这是3月16日发生在湖北省黄石市西塞山区公安分局政治部办公室的一幕。
祸起民间刊物
黄石市公安局辞退吴幼明的理由是,吴非法经营刊物《水沫》,并从中盈利。
吴幼明否认他从中谋利:“我花3万多元做《水沫》,卖了1620元。他们说只要卖一本书也是营利性的经营,我无话可说。”
《水沫》可以说是吴幼明一个人的刊物,他身兼约稿、编辑和校对。这本已创办6年的杂志在被黄石市新闻出版局确认为非法出版物之前,曾多次被当地报纸、电视台、电台正面报道,那时对《水沫》的提法是“民间刊物”。而此时,吴幼明文学梦想的寄托成为其被清除出警察队伍的证据。
而事实上,除了创办民间刊物,吴幼明还做了很多警察没有做的事,多年来,他在网上发表揭露警队体制弊端帖子包括:《交警为什么都热爱罚款》、《罚款任务猛如虎》、《死人不销户,活人难上户》等,今年“两会”之前,他响应全国政协常委任玉岭反映公安截访问题的提案,写就《基层民警向两会进一言:政府行为中应该禁止截访行为》一文。“两会”结束的那天,他接到了辞退通知。
吴幼明坦言:“我是警察的叛徒。”身为警察,领导认为他不该在网上公布当地公安系统内部的一些“秘密”。
“第一次在网上发帖子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说,自从他执拗地决定听凭内心的良知而非警队的纪律处事之后,他离预先埋伏在他命运里的这个结局就越来越近。
对此,黄石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张立新否认存在这种“埋伏”,他表示这是市局党委会议决定的,完全是按照有关规定。
爱哭的警察
被辞退的那天中午,派出所用车把他送回了家,最多的行李是书。
妻子周丽开始收拾东西,吴幼明就一直呆坐在沙发上。两个小时后,当周丽忙完坐到他的身边,吴幼明突然抽泣起来。哭完,坐在电脑旁,开始写《一个被辞退民警的自白》。一边哭,一边敲字。
这样的痛哭间歇性地持续了好几天。他说这不是为自己哭泣:“我一想到父母就忍不住哭,我严重对不起他们。”
后来他想通了:我是对不起父母,但不能为父母高兴就让自己痛苦一辈子。
担心父母受刺激,他打算过一年半载再告诉他们。可他的妹妹在看了他的博客后马上就跟父母说了。第二天,母子见面时他又抱着母亲号啕不止。“也好,我心里压力就没了。”
《自白》发在博客上,很快,有网友发帖声援他,支持他的电话和短信也络绎不绝。有不少是外地的警察,他们告诉他:“你不孤单!”吴幼明忍不住又泪流满面。妻子周丽在一旁,不住地用纸巾给他擦眼泪。
在周丽和朋友们印象里,吴幼明始终是个爱哭的人。3月7日,吴幼明来到特困户袁茂林的书店,这个书店已经被拆迁,袁给他看一份要求城管允许其摆摊的求助信。吴幼明答应帮他复印。在去复印的路上,他看着那份求助信就哭了。
他看书时经常“泪”透纸背,比如看《往事并不如烟》。连看“超女”比赛的时候,每每有人泪别舞台,他也别一场哭一场。如今,他也被自己原来的舞台抛弃了。习惯于在别人的故事中触景伤情的他,终于为自己的角色流泪。
这份干了13年的工作突然间没有了,尽管有心理准备,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吴幼明还是一片茫然。他花了好多天时间才适应每天早上醒来不用上班的生活。
这时,33岁的吴幼明像个搞艺术的大男孩,每天画画,写作。从此,这对夫妻,这两个无业文艺青年的人生也不再像小城的其他人那么整齐划一。
张立新评论吴幼明半路进入公安系统的,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至少从他一拐一拐的走路姿势和肆无忌惮的语言来说,吴确实不像个警察。
父亲吴业权担心他还会“出事”,给他打来电话:你再也不要写什么东西了!农民出身的吴业权通过自己的奋斗成为一名小官僚。
“我父亲在我20岁的时候就把我送去当警察,在他眼里我混了十几年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太失败了。”
从积极分子到“反抗者”
吴幼明从小就不让吴业权省心。
这位上千册哲学、文学和艺术书籍的拥有者并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我都不想读,是我爸强迫我读。他属于那种主流的想法,标准就是入党、升官,当个领导,还有就是发财。”
1991年吴幼明高中毕业,父亲托人把他安排在城管队工作。
在一次“执法”中,他的同事将一位农妇放在地上出售的一篮子鸡蛋踩碎,蛋清流了一地,农妇号啕大哭。他认为这样的“执法”行为太过野蛮,两个月后就洗手不干了。
父亲又“安排”他进入自己的单位,“1993、1994年就拿着400块的高工资,几天不上班也没人管。”那时,他还迷恋“老虎机”(赌博游戏机)。
1994年,黄石成立巡警队,吴业权把他送了过去。孝顺的吴幼明遂了父亲的意愿,后来还通过自修取得大专文凭,算是弥补了父亲的遗憾。
在上世纪末,罚款是警队收入的一个来源。为了争取表现,吴幼明一大早就出去巡街,每天都能收到一百多元的罚款,1500元/月的任务经常能超额完成,还有10%的奖励。他成为单位的创收骨干,“每个月不仅自己完成任务,还时常帮助别的同事完成”。
那个时候,吴幼明和派出所的领导称兄道弟,也积极汇报思想,“向组织靠拢”。彼时吴幼明对工作和为人处事驾轻就熟,很快就因表现出色被嘉奖了一台1400元的精英型汉字传呼机和一辆供上下班使用的摩托车。警校的同学羡慕不已,吴幼明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当时所里的一大财源是跨辖区抓嫖。在离所不远的大泉路上,因人烟稀少,经常有人将车停在路边行“好事”。这其中有卖淫嫖娼的,也有一些搞婚外恋者,他们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抓回所内,按卖淫嫖娼处理。
有一次他抓获一个嫖客,对方冲他顶了一句,“你说我嫖娼我就嫖娼了啊?”话音刚落,那人已被踹飞了出去。
回忆过往的经历,吴幼明说,我也曾经是完成罚款任务的积极分子,我也曾经打人,同我批评的现象相比较,我没有任何道德优势。
从积极分子到“反抗者”的转变也是那几年中潜移默化发生的。吴幼明习惯了每天带一本书上班的生活,没事的时候就翻。看的书越多,思考也越深。“看《甘地自传》,我明白人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要有承担。”
当2007年3月16日,手中的书换成了《亚科卡自传》时,该有所“承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你第一次当民警吗?”
2003年11月调入交警黄石港大队后,随着任务量的上调,吴幼明开始“不合作”,先是不完成任务,到后来,干脆拒不执行。
有一次,他拿着雷达测速仪在街上测速,一辆特殊牌照的车在他面前直接冲过去,理都不理他的停车示意。他火了:“罚款基本是针对出租车和货车司机,有的车却罚不了,跑车拉活的也很不容易,仅仅针对弱者,不是一种掠夺吗?”
在一次大队会议上,矛盾首次公开化。会议宣布要扣吴幼明等几个没有完成任务的交警的工资,吴幼明当场表示反对:“如果要扣钱请给我一张收据,我拿去告你。”
大队长显然没有被下属这样顶撞的日常经验,“你第一次当民警吗?”他当着全队成员的面拍桌怒斥吴幼明。
随后的半年里,吴幼明的罚款记录一直排在最后,先后被扣了803元,矛盾愈深。此后,他被调到支队交管科,“负责带临时工安装护栏,刷油漆”。
2005年12月21日,吴幼明将这一封反映情况的信送到黄石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当天下午,交管科长通知他,明天到西塞山公安分局上班。
这封信就是后来轰动网络的《交警为什么热爱罚款》。在吴幼明发帖后的第23天,大队补发了他803元的扣款。当天,他在日记本里写道:参警12年来,我目睹了众多不合理因素和问题,如果现在还不公开向社会正视这些问题,解决的那天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2005年12月22日,吴幼明到西塞山分局政治处报到,得知自己被分配到西塞派出所。西塞在黄石市郊的乡村,从他家骑摩托车到西塞派出所要半个多小时,几乎穿越整个黄石市区,同事们戏称他被“发配边疆”。
2006年2月20日,吴幼明被安排到更偏远的风波港村,在那里当管片民警的经历,被他写成了《死人不销户,活人难上户》的帖子,探讨户籍管理混乱的原因和危害,并举例说明仅风波港村就有46名死者未销户,34名居民未上户。
风波港村的户口问题很快得到了处理,而他又被调动工作。吴幼明被辞退前,在当地一家化工厂的警务处上班。
整个警务处就他一个人,“工作跟保安没区别”。
“我也是一个童话”
吴幼明把自己比喻为警队里的刹车装置,虽远不及引擎重要,但却能避免事故危险。张立新却说他不是个好警察。吴幼明对此不以为然:“我是个优秀的警察。你去问问我工作过的地方,我牛不牛?”
市局的一位民警表示对此不作价值判断,只是说,他这样的警察是少数,个别现象。不少当地警察觉得,像吴幼明这样的警察早该被辞退了。“也有不少人对这个事情有点幸灾乐祸。”他的前同事说。
和吴幼明同时加入交警队的一位同事说,跟吴幼明在一起什么人的车都敢罚,领导打电话来说情,他就是不接。
摆书摊时认识吴幼明的小商贩袁茂林说,如果按照正义、公正的原则来评判一个警察的好坏,那么吴幼明肯定是个好警察。“我很难过,这么好一个警察被辞退了。”
在吴幼明曾经当过管片民警的偏远的风波港村。村主任冯北芳告诉记者:小吴工作非常不错,很有责任心,经常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走家串户的。
村口正坤平价超市的老板娘程全英还等着吴幼明把身份证送到她的手里,她对吴的评价是“实在,为群众着想,比以前的管段民警好太多了”。
吴幼明承认13年的警察生涯给他一生打下了抹不去的烙印,上网一看到警察的新闻,还会去关注,他说要跟警队“相忘于江湖”。
在电影《黄石大道》里,吴幼明饰演男主角。导演卫铁说我们并不想找英俊小生来塑造一个英雄形象,你就演你自己。影片讲述了一个小城市交警的日常生活,他的工作、爱情、友谊、苦闷还有幻想。“我演的这个普通小人物,在人海中茫然的失落沉浮,他的感情和坚持似乎也没有意义。”
“我就是个小人物,不是什么英雄。我说真话仅仅出于一个警察的良知。我不会去做抛头颅洒热血的事。”吴幼明说,我这样的人能够长期存在,说明公安队伍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体制对我很宽容,我对体制也充满希望。
吴幼明被辞退后几天的生活被艾未未拍进了纪录片《童话》,回顾他13年的警察经历,他说,“我也是一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