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离世的何家栋,早年革命,晚年反思,一生清贫,是中国思想解放运动骁将。
十月十六日,我在中山大学跟一批朋友聊天,突然接到一条手机短信:“何家栋去世。”心里不禁一惊:这么快﹗上次听说何老病重住院,就已经料定他来日无多。我当即要求短期驻京,以便工作之余访问何老,做些口述实录。可惜一时未能如愿。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盘算再找个机会赴京,但也不是很着急,据说何老上次出院后病情比较稳定,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局面再坏,何老也能拖些时日,晚个十天半月去看他,总来得及吧」。谁知,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就这样,一直与他天南海北,以致天人永隔。
与何老的交往,最早都是笔墨交往。多年前我编的《历史的先声》要出香港版,该书收入的文章,全部出自半个多世纪前像何老这样的中共党内高级知识分子之手,代表中共宣示了对民主制度的承诺。我与何老素昧平生,只是仰慕于他在思想界的盛名,就从武汉打电话给何老,请他写序。
何老早已看过那本书的内地版,所以无须我多费口舌,就爽快答应了,序很快寄了过来,洋洋数千言,沉痛而又深刻。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何老实际上只剩下一只眼,而且也只有零点几的视力。
何老写文章,根本不可能像我们那样轻松地抬头挺胸写出来,而是把头侧靠在桌子上,眼睛几乎就贴在纸上,一笔一划慢慢地描出来的。给我的那篇洋洋数千言的序,何老得描好几天吧﹖
何老晚年,脍炙人口的重头文章不少,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文章都是怎样写出来的?年复一年,何老的晚年都在艰难写作中度过的。他的居室极为简陋,不仅窄小,而且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跟他的「三八式」老干部身份完全不相称,他的一位亲戚私下竟说,「他这一生是失败的」。
何老的亲戚其实不懂,在一定意义上说,何老已经超凡脱俗了。何老曾是革命最忠诚的儿子,为这场革命出生入死。在这场革命终于胜利后,他又马上为这场革命编织颂歌。《把一切献给党》、《赵一曼》、《方志敏战斗的一生》、《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记毛主席在陕北战争中》,无一不出自他的手笔。这些成为「革命经典」的作品,真实记录了他当年对革命的思考,曾是那样忘情而虔诚。但极左狂飙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因为编辑小说《刘志丹》,他被冷酷无情地送进监狱,被打入人间地狱,一生中最富活力的十四年全部在铁窗中度过,母亲和两个爱子也成了那场狂飙的祭品。但苦难没能摧毁何老,而是成就了他。
何老完全超脱了个人的苦难,在笔者与何老的全部交往中,何老从来不曾对自己的际遇有过任何抱怨。他思考的是整个民族的苦难,再从苦难中反思着整个民族,也反思自己。反思得那样痛苦,反思得那样彻底。在反思之中,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成就了一个新的何家栋,决绝的何家栋,勇敢的何家栋。
新的何家栋,是当今中国思想界的标杆人物之一。要了解中国思想界的最新的动向,没办法绕过何家栋。他屹立在那里,千年万年地,无论你喜欢不喜欢,都无法否认他在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位置。
在最后的岁月里,何老关心的仍然只有我们民族的命运。就在两年前,他还试图抢救一份以探讨中国国家发展战略为主题的期刊,行动不便仍四处奔走,并对我寄以厚望,与我多次筹划,可惜我资源有限,未能让何老如愿,不免扼腕。前几月,何老病重入院,家属以为他需要休息,没有带给他最爱看的《中国改革》杂志。他发现后很生气,马上要他女儿赶到杂志社取样刊,直到实在看不成,才忍痛放弃。
早年真诚投身革命,晚年真诚反思。在中国,这样的老人为数不少。他们的反思具有特殊意义。何老是最有力量反思者之一:从苦难中腾飞,在烈火中永生。何老的人生就是这样,悲情而又壮烈。
何家栋小档案:
一九二三年出生,十四岁参加革命,四九年后参与创办中国工人出版社;六十年代初任长篇《刘志丹》责任编辑,被毛泽东定为「利用小说进行反党」的右派,受政治迫害三十年;平反后,出任工人出版社常务副总编、《经济学周报》总编等职,大量撰文呼吁言论出版自由和建立公民社会,深受学人敬重,是思想界的标杆人物之一。
(博讯记者:蔡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