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月了,我住在苍山的脚背上,眼前是拔地而起的古塔。塔尖刺入的天,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阴云密布,犹如人的记忆——裂缝般的长廊,从天边外,从浑沌的幼年哇刺延伸过来——继续延伸,雨季就到了,苍山和洱海之间的云团变脸更快,五、六分钟的晴,七、八分钟的阴,风雨交替,来得比扇耳光还猛。每当此时,数不尽的面孔,活人或死人、陌生或熟悉、过去或现在的面孔,就从窗外不期而至,比耳光还薄,比耳光晃动得厉害,逼迫我赶紧低头。
再次抬眼,窗口已万籁俱寂,墨色深重。回到文字里,竟不晓得何去何从。叹息几声,想起《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也这么声声叹息,躺倒在类似我身后的一张床上,半梦半醒地涂鸦,遂成意识流的世界名著。自20余岁,我就发誓要啃完它,以领略人类记忆涡流的奥秘,可如今20余年又过去了,我不仅没啃完它,且连啃的心劲也流逝了。
再过20余年,我就差不多接近自己曾采访过的那些土改老人的晚境,创作记忆之书的36岁的普鲁斯特却还留在原地,犹如灰尘密集的古代天空——谁统计过,在几十亿人类中,坚持啃完这个短命鬼的可有100人?
凤阳邑是个百年古镇,位于大理古城和下关新城之间的公路边,却极少有外来者光顾。凤阳邑头顶数十米,有座破落的千年小庙,叫法真寺。不晓得什么原因,我一次次去那儿晃荡,与唯一的和尚混成熟脸。后来和尚去他乡云游,接手庙里日常事务的,竟是一个22岁的美貌尼姑!经常有一帮男女居士环绕左右,不作什么功课,却其乐融融,状若神仙之游。
我也邀约友人,庙前庙后,凑了不少热闹。一日在下山途中,巧遇赶牛老者,顺嘴东拉西扯,就套出其名为“金德尧”,73岁,土改那年18岁,家庭成分贫农,曾参加民兵,还奉工作组之命看管过地主,“诉苦,开大会,拿枪托子逼他们交出财产”。
我大喜过望,欲顺势做个访谈,无奈坡路短暂,转眼就拢凤阳邑村口。天已擦黑,分手在即,幸而老者遥指暮色苍茫下的石板小径说:改天你来吧,一问我名字,全村都晓得。
2006年12月11日上午10点,我与刚拍完实验电影《苍山下》的摄像老骥一道,依约重返凤阳邑。经了解,才晓得这是一座始建于清代同治年间的著名村落,由于马帮往来稠密,曾经十分繁荣——可如今却落得十室九空,原因不是瘟疫,而是长期滥砍滥伐所造成的山体滑坡步步逼近,已经在两三年前酿就屋毁人亡的惨剧。
从村头至村尾,有近千米经马蹄和人脚反复打磨了百年的石板路,锃亮如铜镜。两旁门庭倾颓,荒藤绕墙,我们像强盗一样肆意进退,双臂搂不住的石柱、石梁,以及由云南高原特有的粗砺红土嵌砌的墙面随处耸立,如伤痕累累的顽固斗士,支撑着崩塌或即将崩塌的青色瓦顶,还有笼罩着一片片瓦顶的庞大山丘。老骥屏住呼吸,持摄像机在半人高的败草中游弋,却被隐蔽的砖头绊了一下,屁股嘭的着地,虚惊出一头冷汗。为了给先入为主的蛇和其它爬虫打个招呼,我偶尔掏出美国带回来的山地口琴,呜呜吹几声,引起有一沓没一沓的鸟儿回应。
谁也没料到,如此风景还有人烟!一个身着绿军装的疯子从塌了一半的屋檐下露头,啪地行个军礼,然后向我们查验证件。我们笑了,果真摸出《身份证》。疯子呲出大黄牙,不知算不算笑,却将十几个证件在阶沿上一字排开,计有《身份证》、《士兵证》、《复员证明》、《外出打工证明》、《劳改释放证》、《离婚证》、《独生子女证》、《暂住证》、《病历证明》、《拘留证明》等等,老骥依次拍摄了。我心生慈悲,摸出100元人民币递去,岂知疯子不爱财,竟一把打落尘埃,直令我等俗众无地自容。
躬身退却,记起昨日与赶牛老者的约会,我们就奔村子中段人烟密集处而去。的确,每个人都晓得“老民兵金徳尧”,可又指不出具体的出处。磨磨蹭蹭抵达“老年活动中心”,迈入门槛,屋里却是一窝青壮年,正闹闹嚷嚷围住一张八仙桌打扑克,又是四川人发明的“斗地主”。我不禁高声问:你们晓得啥子叫斗地主?没人回答;我又问: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呢?也就是划地主、富农、贫农、雇农、中农?还是没人回答。
不过还是安静了片刻,我瞅见有人在挠头皮,似乎在思索;有人悄声嘀咕:陈谷子烂芝麻,哪个记得住哦。
接着我了解到,这些青壮年目前都住在新城下关附近,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相约回凤阳邑探亲,因为还有一部分长辈舍不得离开这百年故土,晚辈们隔一阵就返乡聚一下。当然,也有没钱建新房的家庭,就只能提心吊胆地暂居危邦了。
格外古朴的阳光从外面探进来,我们跨出门槛透气,却正巧与阶下闲逛的金徳尧老人碰个正着。我急忙迎上前,连声寒暄,不料对方反应平淡,急得我拼出娼妓迎客般的强笑,重拾两三次昨日话题,均被置之高阁。于是我采取迂回战术,厚起脸皮要跟定去“登门拜访”,可人家仍旧笑模笑样地不接招。
幸好我穿过老民兵的肩头,认准了更老的一群——他们都蜷缩在一小块空地里晒太阳。空地中央有一颗盘根错节的大榕树,周围是枯草凄凄的老房顶,从相机镜框里看,那一颗颗凝固不动的陈年脑袋似乎就挂在屋檐下,犹如枯涩的果实。我拍了几张照片,来了点感觉,就放过老民兵,冲着最老那颗果实而去。
这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长眉罗汉,连头带脚,活脱脱一根千年人参。果然,他叫戴作,公元1921年生,属鸡,大理中学毕业,为凤阳邑村年岁最大文化最高之尊者。由于耳背,我对他的初步提问近乎声声呐喊:
晓得土改吗?
晓得嘛。
你家啥子成分?
上中农。
就是富裕中农,接近富农了。
没上线啰。
参加过斗地主吗?
贫农、雇农、下中农才有资格,我没资格。
大会总参加过嘛。
啥子大会?
清匪反霸的大会,减租退押的大会,多了。
在七里桥乡开会,凤阳邑归七里桥管。清匪反霸枪毙了几个,乡长、团长,副团长、保长……
可以详细一点吗?
你说啥子?
可不可以详细点?
详细?晓不得。凤阳邑村4个社,就没有叫“详细”的人。
我是说……
我听得懂你的四川话,云南、四川、贵州的口音差不多啰。
凤阳邑有几户地主?
一个社两三户,加起来有十几户吧。
斗争他们吗?打他们吗?
毛主席的政策,斗垮他们的威风嘛,反压迫,反剥削,劳苦大众翻身做主嘛。
你觉得毛主席的政策如何?
对的,永远是对的。
邓小平的政策呢?
对的,永远是对的。
毛的政策和邓的政策打架呢?
嘿嘿,永远是对的。
现在这儿还有地主吗?
1979年就揭帽了,哪还有地主。
我是说住在本地的。
都死了,没死的也搬走了。
他们的儿女还在不在?
晓不得。
老人家指个道,我去找找看。
晓不得。
晓不得?
晓不得。
你是不愿意说吧。
老糊涂啰。
糊涂好哦,糊涂可以长命百岁。
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风调雨顺,儿孙满堂,我85岁还不哮不喘不咳,日子好过。
可以当选村中红色秀才了——我嘀咕一句,接着转向左边的老人:
你是哪年出生?
1942年。
哦,土改那年你才8岁,有记忆吗?
一点点。
你的名字?
杨写。
是吗?这位老人家叫戴作,你叫杨写,凑拢来就是“写作”,真有学问啊。
都是私塾先生取的。
那你在旧社会读过书?
启过蒙的。《四书》《五经》学过的。
你家不算穷吧?
我半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家里剩下爷爷、父亲、姐姐和我,耕种7亩多地,挺辛苦的。后来经常忙不赢,误农时,庄稼收成不稳定,就出租部分给别人。于是到了土改划成分,我家就是“小土地出租”,相当于上中农。
你参加过斗地主吗?
我太小了。不过也晓得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前,党和政府依靠的都是贫下中农,管制四类分子。
怎样管制?
打他们,要他们低头认罪,向贫下中农投降。这跟母亲打孩子一样嘛,说到底还是爱护嘛。
地主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毛主席在九泉之下听了可不依哦。
哪我不说了。当时太小了,记不得。
日头当空了,好几个老人抬头望望,低头溜溜,作出撤退的样子。我见状有些着急,就站起来伸个懒腰,兜着圈儿搭话。斜对面那个老头也像千年人参,瞅上去与戴作一般大,一般有内容。于是我抖擞精神趋前,嗓门逐渐加大,终于类似轰炸机;可对方如特殊材料造就的桥头堡,永远巍然不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原来是个聋子。我只好举起相机,以树杈和蓝天为背景,记录一下他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
紧接着的受访者叫杨彪,近80岁,不是聋子,可比聋子还不如。成分?下中农;土改?忘记了;斗地主?忘记了;分田地?忘记了。可是你说话还好?说话还好,就是说了就忘了。
说了就忘了?我颇为不满地高声反问,不料周围全都点头称是。无奈之下,我试图抓住最后的稻草——他叫杨吉,74岁,贫农,当过民兵。我问土改,他干脆答当时不在家,没参加土改。我愕然:怎么可能?他也愕然:怎么不可能?我在下关街上打铁,连凤阳邑的会也没来。
我呆如木鸡,陷入木鸡阵中。老骥早已收妥摄像机,拉了我几次衣角,方惊醒一般还魂。
我们如败兵,沿锃亮的石板路走向村尾,残垣断壁接踵而至,阳光如密不透风的红樱矛头扎在上面,浸出了斑斑血渍。爬虫般的攀墙葛藤被大块大块的红色所笼罩,竟燃烧起来。
万籁俱寂的燃烧。幻象的燃烧。我分明瞅见普鲁斯特及其《追忆似水年华》均在虚无的火苗中灰飞烟灭。人心的坟场啊,难怪山体要滑坡。
在2006年底的中国,一个村庄的落后记忆就这么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