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狂人日记》

 

曾经读过一篇短文,记不准确了,名字好像叫作“中国”二字太沉重,今忽生感念,又忆起鲁迅先生的愤慨文字,说中国历史这本书,写着密密麻麻字儿,却也就是二字:“吃人”,愈感慨万千,忍不住草成拙文。

说“中国”二字,太沉重,应主要针对生活现实,也就属于政治语言。或者说,向来的政治尤其当下政治太让人心情沉重。这情况是否属实?总是因人而异。凡当朝者皆不耐听这词儿,应是有史以来的传统,无分当政者姓张姓李。某种意义上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无论何方神圣,只要跻身进了政治这座庙堂,本来就是得志便猖狂的人就不去说了,便是初衷不孬者,也不免陷身泥潭拔脚不出,进而异化成可悲可恶可憎面目。因此,在野者对现实政治从生发微词到心生厌恶,也是有史以来的传统。从“人”字应有的内涵来讲,在野者的理由充实多了,是因文明必要发展必要向前看,生命生活意义的天平必要偏向子孙后代一边,所以反对反抗盘剥、欺凌、奴役,乃天经地义。有一点是当朝者内心皆会承认的,便是当朝者身处在野者位置时,他们也照例是现实政治的批判者、反对者乃至革命者。太远的事就不说了,从朱元璋、李自成到洪秀全、孙中山、毛泽东,在野时的行为又何尝不都是被现实政治逼迫出来的,至少关系密切属于不争的事实。关于他们得势后的行为,如前所述,有得志便猖狂的原因,也有陷身泥潭拔脚不出的原因。今日的当局强调“初心”就是个宣传套路罢了,理论上完全不能成立,不论它的动机怎样,因为真实的历史里从来不存在。

这样的现实政治和支撑它的国朝,让人心情沉重,但凡肯于思想者一定都有同感。它当然不是中国独有的情况,世界皆然。如何才能走出这个怪圈,源自西方的海洋文明给出了初步答案,便是自由、民主、人权的现代之路,二战后又强调了宪政与普世价值。

之所以说只是个初步答案,在于很大程度上它们皆未挣脱可悲政治的羁绊。似可以说,只要这个地球文明的灵与肉仍旧激烈搏杀,政治国家这头食人鳄仍旧凶残,现代二字就名不符实。事实上,现代二字只能是约定俗成的生活语言,不是逻辑语言,说好听点它是个无奈语言,说难听点就是个现实的装饰品。美西方一样不例外。很简单,这个现代到何日为止?五百年后,一千年后,今天这个“现代”还能成立吗?有理由认定,依得今天的技术加速度,五百年后一千年后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儿,我们摸得着头脑么?今天的概念不免是个笑话。进一步说,灵与肉仍旧激烈搏杀的时代,面对政治国家这头食人鳄,世人仍旧崇拜它的血盆大口里的锋利牙齿,奢谈人格只能是个愿景,因为总是分裂成水火不容局面的灵与肉何谈健全人格?

顺便说几句:不要指望政治关注这个问题,真正的文学必要思考这个问题,对此,中国文学曾有过艰辛探索,例如楚辞、唐诗,但红朝七十年基本无文学,太多的所谓作家就是个文字匠人,极少作品谈得上从历史、哲学、人性的层面来阅释文明与文化的演化,当然,此局面乃是当局的功劳。

今天,鲁迅于中国社会仍不失难得,这是一个理由。他看待中国历史,得出只有“吃人”的结论,显然不全是站在政治批判的角度,而主要是站在历史纵深的令人心酸、沉重、痛苦的角度。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有个不争的事实任谁都看在眼里,但虚伪成性的国人硬是视若不见:五千年文明啊,这个时间表怎么说都够漫长了吧,这块土地上生活的绝大多数人,严格地说是在生存,不是生活。四十年来的现实是,约有两亿多人开始了生活,显著标志是有了消费能力,但仍有十亿余人仍只能叫生存。并且,这个两亿多人开始了生活,也是美西方的“现代”带来的结果。另者,他们这个生活也只是表现在肉上而不是灵上,因为他们一个个男人道貌岸然,昂首阔步的背后,女人珠光宝气,比赛时装的背后,仍生活在莫名的恐惧之下,必须违心地活着。央视那些美女主播,各色发言人,乃至张维为、胡锡进之流,天知道私下里他们说些什么话。五千年过去了,十亿余人尚且活得如此,这个五千年是不是太沉重?

当然,当朝者横竖有理。如果否认不了这个五千年太沉重,那也是以往那些前朝的故事,不是本朝的责任。本朝历来都是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永远伟光正,若无天灾和境外反华势力,哪来种种不如意。这也罢了,因为他们不这样说又怎么说呢?当然这里面似乎也存在不难理解的成份。例如初心说,只能这么说,必须这么说,它能够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反正还能糊弄住多数愚民。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当局一应言行,为的是保住现存的这一锅饭而已。因为生米早做成了熟饭,多少自己人要靠着这锅熟饭过日子,哪里还能考虑另起炉灶再找米下锅。

这就是中国真实历史的密码。当朝者吃着这锅饭,当然要美化这锅饭的历史,高唱五千年文明辉煌了得,他们且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国人早已习惯了每一个国朝的堂皇叙事:中国历史悠久,文化传承不断。有国才有家。国家不可无本无根。那些数典忘祖、虚无历史的言行,是为国家、民族大敌。等等。他们绝对不会承认更不会告诉国人,他们吃的这锅饭,就是这样来的。

因此,还需要从历史与哲学角度来看待“五千年”。

实际这个星球上不论哪个人种哪个民族,其直接、间接的历史哪个没有几千年甚至上万年。这个历史本质上就是个自然演化过程,单从时间上讲皆彼此彼此,拿此说事本来就是不自信人的多此一举,是权贵们的别有用心。从哲学上讲,人类文明就是个智慧生命汇合而成的大江大河,不承认源头不对,但大江大河的澎湃奔流,主要靠的是奔流过程中广纳百川,包括吐故纳新,融入海洋愈早,生命力愈强。很多河流干涸了,消失了,能不从自身找原因?当然,这个比方不全对,大江大河的成气势,是被动的结果,文明却有主动一面。但吐故纳新才有生命力,是驳不倒的常识。

正因文明有主动一面,便有了创造、发明。思维思想的启蒙、开智。工艺、科技的发展,艺术的百花争艳,乃至政治的革新。凡此种种,既是无数前人的辛勤劳动成果,值得继承、发扬光大,也是供日后文明发展的基石。但这样的道理,解释权不能在官方,因为官方皆有个既得利益在身的顽疾。有了这个顽疾,专制下又势必讳疾忌医,从它嘴里出来的种种解释是决然经不住检验的。奈何不了它手里的刺刀是一回事,理智上不再盲信,包括鄙视官方说教又是一回事。无论如何,中国“五千年”的陆权文明,不敌美西方三百年的海权文明,为什么不准谈不敢谈不愿谈这个问题?就凭这一条,“东升西降”就是呓语,用这号呓语去超越美西方,再现的是唐•吉坷德向风车开战,即便砸烂了风车,风仍在。

中国人的现实是,价值观、制度、性格仍深陷在“五千年”里不能自拔。这个三位一体互相影响,互为因果,恶劣效应不可估量。不打破这个主要服务于权贵的人为桎梏,就无以从怪圈里跳出来,就成不了现代人。价值观陈腐并不一定决定制度反动,但若价值观陈腐配上性格欺软怕硬加虚伪,制度不想反动都难。认为中国至今未完成现代转型,全因制度,笔者不敢苟同。

今天聊以欣慰的是,现存的有话语权的国人固然无救了,他们活得压抑,或只知苦中作乐,何尝不是命。君不见,三年疫情的封控日子里,有多少下层人乐见外国人比中国人死得多,怨恨竟然关联到不能开心地去打麻将,又有多少中上层成功人士,诅咒瘟疫是影响了他们的赴饭局、会情妇。他们不屑于实际也不配自由、民主、人权。但新生代已显示了新迹象。他们的觉醒,将决定中国必变不可,这一天不远了。

说到底,人望高处走,是生命的本能。再加一个官家称道的“五千年”,今天的时代也挡不住此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