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4年11月下旬的一天,一艘从英国驶来的双桅纵帆船抵达北美东岸的费城。
        
当时的费城,是北美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尤令人瞩目的,它是当时美洲殖民地反抗运动的重要中心,日后签署了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地方,或者说,美利坚合众国的摇篮。
        
整个费城家喻户晓的那个绅士,本杰明•富兰克林,这天派他的私人医生来到熙来攘往的费城码头,来接一个叫托马斯•潘恩的英国青年。私人医生在用焦急的目光四下搜寻,他就这样站立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艘船在浩瀚的大西洋海面上足足航行了两个多月,宛如一座小小的流动的孤岛,飘荡在茫茫的大海上。在这两个多月横渡大西洋的航程中,除了狂风恶浪和暗礁的威胁之外,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因为船上的卫生条件差,缺乏良好的卫生设施来储存食物和饮用水,航行途中突然间爆发了疑是斑疹伤寒的传染病,整个船舱弥漫着一股恶臭的气味。
        
疫情最终导致船上的五名乘客死亡,航程中船上陆续往大海里扔下了五具尸体,更多的则是饱受疫病折磨的船员和乘客,就连船长本人也病得厉害,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一直挤在统舱的人堆里、本来就面黄肌瘦的潘恩,也不幸染上了疫疠,感到头痛、虚脱、不住地打寒颤,一度高烧数日不退。
        
当船航行到波光粼粼的特拉华河上,眼看这个人快要不行了,水手们见状七手八脚将他抬到甲板面上,只等他一断气就扔进大海。也算是潘恩命大,躺在甲板上的他却始终一息尚存,硬是撑着到达了航程终点。
        
船终于抵达航程终点,停泊靠岸了。船上面带病容的乘客们鱼贯而出,上了岸的每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富兰克林的私人医生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要接的人,眼睁睁看着乘客们几乎都下船了,最后,水手们用毯子裹着抬下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正是潘恩。
        
幸好大西洋的海水没有吞噬掉这个罹患疫病的青年。
        
潘恩就这样被人抬着来到了费城,来到了北美,来到了这个正值一场革命风暴期的英属殖民地。费城人、北美人没有意识到,他们刚刚迎接了一位北美革命的重要人物。这个来自英伦三岛的青年,不久后将会燃起一团腾空而起的熊熊火焰,照彻北美暗沉沉的夜空,并且,就此改变了美洲乃至世界的历史。


        
这一年的潘恩已经37岁了。这是他平生头一回离开英国,当然也是头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的新大陆。
        
初到北美的潘恩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外邦人,就在几个月前,他才在英国被宣告破产。所幸就在穷困潦倒、几乎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伦敦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
        
这个贵人,就是当时北美洲殖民地常驻英国的谈判代表,当年已届68岁高龄的富兰克林。
        
面对这个前来拜访的年轻的束胸裁缝,富兰克林介绍了一些北美的情况,刹那间在潘恩面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窗。在怦然心动的同时,他仿佛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去往远方,越过大西洋,到更广阔的新大陆去,那有着无限可能与希望的地方。富兰克林也很赏识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遂给潘恩写了一封介绍信,建议他去北美的费城寻找机会。
        
虽然口袋里装着北美名人富兰克林的一封亲笔介绍信,然而,潘恩并非自由移民,而是以一个——契约奴——的身份从英国流徙到美洲的。因为穷得买不起船票,潘恩只好将自己卖身抵押为奴,由船主出路费了。
        
所谓契约奴,是十七、十八世纪时,英属北美殖民地一种役使的白人劳动力。当时的人们又称之为契约佣工、白奴。
        
契约奴多为英国和欧洲大陆各国的底层民众,由于贫穷或宗教、政治上的原因,无奈之下选择了逃往新大陆谋求一条出路。但因付不起路费,他们只好与船主或雇主签订契约,以四到七年的无偿服劳役来抵偿船资。来到北美后,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从事着极为繁重的体力劳动,处境甚是悲惨。可是一旦劳役期满,他们即可获得人身自由,同时还能得到一小块土地,或依当地习惯得到一笔自谋发展的费用。
        
契约奴,是北美东部切萨皮克湾的弗吉尼亚州等几个殖民地的主要劳力来源,也是其他各殖民地的重要劳力来源。直到独立战争爆发,北美才停止从欧洲输入这种劳动力。一部北美殖民地的动荡历史,同样也是一部契约奴移民的辛酸血泪史。
        
要问北美殖民地时期到底有多少契约奴?不知道。要问殖民地时期每年大约会输入多少契约奴?也不知道。只晓得,在北美殖民地两百多年的历史当中,契约奴移民,约占殖民地时期全部移民的六成、七成左右。
        
换句话说,北美殖民地时期的外来移民,有超过半数是来自欧洲的契约奴。 这些契约奴至少在来到北美之后的四到七年当中,终日的辛苦劳作是拿不到分文工资的,仅由主人提供食宿聊以维生。无数离乡背井的契约奴,就在这片遥远的新大陆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苦劳作着,长年挥洒着他们的汗水,盼望着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谁能想得到呢,来自英国的这个契约奴,踏上北美土地时已是病骨支离、奄奄一息的潘恩,仅仅在半年后,当第二届大陆会议在费城召开、决心接管英国对殖民地行使的管理主权、独立战争全面爆发的时候,他昂首伸眉,精神抖擞,目不交睫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对这片对前途感到迷惘、却同时又充满着希望的土地,他说:“从我进入这个国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把它点燃。”
        
以契约奴的身份来到北美,却为处于迷途之中的北美大陆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号召人们勇敢地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永远地脱离宗主国的怀抱。来自英国的热血青年潘恩,恐怕是北美洲历史上最特别的一个契约奴了。


        
英国是潘恩的家乡,也是让他尝尽了人世间酸辛的地方。来美之前在英国生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将自己的名字Paine故意少写一个字母,而写成了Pain(痛苦),以此表达自己的人生感受和胸中郁结的积愤。
        
1737年,潘恩出生于英格兰东部诺福克郡一个贫困的裁缝家庭。因为家里穷,他从小没有接受过多少的正规教育,只上了4年学,13岁时就辍学了。当同龄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少年潘恩就已经凭借双手谋生,在社会上自食其力了。
        
潘恩辍学后,先是做了几年的束胸裁缝学徒工,后来又跟了一个鞋匠做学徒。再后来,他又陆续干过织布、雕刻、挖沟、耕地、种田等活,从事过水手、教员、货物检验员、基层收税员等卑微的职业,不论做什么,他都做不长久,不是遭雇主解雇,就是因为忍受不了雇主的毒打而离开,长期徘徊在饥饿的边缘。
        
潘恩可以说是在挨打中长大的。在家里,他自小就被生活失意的父亲拿来出气,屁股常被暴怒的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在外面,因为出身贫寒,从小他就经常被人欺负,遭到地主老爷的鞭打,富家少爷的合伙吊打,14岁那年有一次差点被几个富家子弟给活活打死。19岁时,潘恩到一条武装民船上当小厮,常被酗酒的船长和大副在发酒疯时打得遍体鳞伤。
        
潘恩自己可怜还不算,他的好友也大多境遇凄惨。16岁时,他生命中最要好的朋友,一个15岁的布店学徒工,因想方设法为身患绝症的母亲筹款治病,而偷窃了两英镑八先令,被人抓住了。经法庭审讯之后先押送游街,然后送上了绞刑台。潘恩带了一瓶白酒在探监时悄悄塞给少年,嘱咐好友在行刑那天再喝,以减少痛苦。当亲眼看着绞索套上好友的脖子后,潘恩心碎地在伦敦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了两天,最后喝着劣质的白酒倒卧在街头。
        
从少年时代开始自谋生计开始,潘恩长年寄宿于诺福克郡、杜佛和伦敦等地贫民窟的暗巷里弄里,湿漉漉的地窖里,拾荒者的茅棚子里,他混迹于各色下层民众和边缘群体当中,目睹了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地狱般的悲惨景况。长期、丰富但艰难度日的底层谋生生活,让潘恩在社会上吃尽了苦头,饱尝了饥饿、歧视、羞辱、虐待、殴打等等的各种磨难。
        
22岁时,潘恩结了婚,他拿出全部积蓄开了一间不大的烟草店,但好景不长生意就赔光了,并且祸不单行,一年后,血本无归的潘恩又发生家庭变故,妻子和孩子均死于一次难产。
        
34岁那年,潘恩第二次结了婚,可因为在次年夏他写文章要求当局增加下级税吏过低的工资,遭当局解雇,加上生意上的破产,三年后,第二任妻子又与他离婚。此后的潘恩一直到老都是一个鳏夫,形只影单地活在世上。
        
挣扎于社会底层、没受过多少正规学校教育的潘恩,却热爱阅读,以至于嗜书如命。在他少时常去的教友会,一位名叫诺拉的牧师看到潘恩喜爱阅读,就常借一些书给他看。在船上当水手、小厮的那两年,每当船舶驶进泰晤士河伦敦段、停泊码头的一段日子,潘恩就跑去皇家学院听讲座,留下了不少听课笔记。
        
在几家店铺做学徒工的那几年,潘恩几乎天天晚上都看书到深夜,能找得到什么书他就读什么书。斯威夫特,约瑟夫•艾迪生、亚历山大•蒲伯、笛福、康格雷夫、亨利•菲尔丁和莎士比亚,等等,甚至连埃德蒙•斯宾塞、塞缪尔•理查森的书他也看。他没想到的是,他一度很爱读奥立佛•高德史密斯的小说和剧本,多年后竟跟这位作家成为了好友。笛福和斯威夫特的讽刺文体、政论文章着实让他欣赏、赞叹不已,而最令他着迷的,则要数启蒙时代思想家们那些光芒万丈的著作文章了。
        
在与书籍相伴的岁月里,自由、人权、共和、法治、民主、宪政的思想,就这样润物细无声地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
        
这个命途多舛的贫民子弟,这个博览群书的底层之子,这个对贵族政治和富人政治深恶痛绝、对人类不平等和社会不公正有着深切体验、对自由和人权有着焚烧般热爱的叛逆者,随着年华与岁月共增,如火燎原的激情日渐在他的胸腔中跳跃着,也潜伏着。有朝一日,给他一个一展胸襟的空间,他一定会让整个世界倾听他的声音!
        
如今,时至这个天高气爽的深秋,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潘恩隐隐感觉到,自己等待已久的时刻,临近了。


        
这个月——一七七四年的十一月——北美洲英属殖民地来到了命运转变的历史关口。
        
两个月前,第一届大陆会议在费城召开,制订了抵制英货的法案,决定彻底改变殖民地与宗主国的关系。一年前,波士顿倾茶事件发生,这一针对英国议会向殖民地增加税收的抗议行动,犹如平地风雷般震动英伦。翌年,莱克星顿的枪声划破长空,举世瞩目的北美独立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自从1607年,位于伦敦的弗吉尼亚公司差遣的108个殖民者来到北美东岸的詹姆斯敦,建立起英国在美洲的首个海外殖民地,英国逐渐成为北美洲的霸主。逾一个半世纪以来,北美人享受着大英帝国宽松的统治带来的自由和繁荣,过着宁静的田园生活,大多数北美人乐意成为“英王最忠诚的臣民”。
        
可如今,英国的横征暴敛、垄断贸易、旨在加强控制殖民地的一系列“强制法案”、日夜开赴殖民地的战船和身着红色军服的皇家军队,终于惊醒了北美民众做了一百多年的美梦。
        
潘恩抵美时,正值北美反抗运动风起云涌的这一历史性时刻,真可谓适逢其时了。
        
下船后,富兰克林的私人医生赶紧把他接回去。后来,经一位名叫基斯莱的开业医生六个星期的精心医治,一度昏迷濒死的潘恩被救活过来了,再后来,他病恹恹的身体逐渐得到痊愈。
        
而潘恩没想到的是,他临下船时岌岌可危的症状,竟使得自己因祸得福:当时,船长急于将统舱内包括潘恩在内的一批病情严重的契约奴,转手卖给他人。于是,私人医生只出了很少的一笔钱,就替潘恩赎了身。
        
大病初愈的潘恩显得瘦弱不堪,脸色苍白,一双棕色的斜眼的眼圈上依稀有一层淡黑,可眉宇间的那份锐气却不减从前。潘恩意识到,自己已经干不了昔日熟稔的体力活了。
       
在富兰克林的女婿理查德•贝奇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不久后,他又自荐来到了一个来自苏格兰的书商——罗勃•艾脱金——的书店兼印刷所,担任艾脱金创办的《宾夕法尼亚杂志》的编辑。
        
这份每星期一磅工资的编辑工作,是潘恩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自己喜爱的工作。他既是杂志唯一的编辑(艾脱金偶尔也会提出一些编辑意见),又是杂志的主要撰稿人。在艾脱金提供给他当作办公室的小阁楼上,他几乎每天都从拂晓工作到午夜。他以前从没做过编辑,于是他从学习排版、校对、拼字、点标点符号做起,每日收集资料、处理稿件、整理来稿、排版、阅读北美殖民地发行的其他刊物、了解北美的社会生活及读者的口味,干得不亦乐乎,干得踌躇满志。就这样,他编排、印行出了一期又一期的宾夕法尼亚杂志。
        
最令他称心的是,他很久以来就一直想写文章,胸中积淀的孤愤、内心对人生对社会的许多想法,都需要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如今有整整一本杂志可作为他写作和发表的园地了,这真让他欢喜。而他过去众多的那些职业经历,他在苦水里泡过,在咸水里熬过的底层体验,又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这些内容也倍受读者的兴趣和喜爱。
        
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光焰动人的文章,文章写得越多,艾脱金就越高兴,杂志的销路也越来越好了。
        
尽管薪水并不是很高,但这份工作既可发挥他的思想才华,又给了他一种平凡的尊严感。并且,他不再是昔日那个土头土脑、衣着毫不讲究的邋遢鬼了。
        
他开始穿戴整齐,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也没有破洞了,在这城里也逐渐有了名声。走在大街上,不时就会有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您早,潘恩先生,我拜读了您最近的一期杂志,编得可真好啊。”
        
为了编审、采风的需要,为了把握北美殖民地的社情民意,他在酒店里、咖啡馆里和巷道里,跟城里的各色人等攀谈,了解他们的内心真实想法,他渐渐喜欢上了费城的平民酒吧和辩论俱乐部,常常流连于此。费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大杂烩式的移民城市,这里有来自美洲各个地方的人,得知潘恩是编辑杂志的,人们都愿意敞开来和他交谈。
        
这样的交谈,如此的交游,加上他在这城里的所见所闻、他编辑杂志时收集的信息、审阅的稿件,这一切在潘恩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幅英属北美殖民地的画卷。这块新大陆上行走着来自地北天南的人,虽说地广人稀,可有时又显得嘈杂喧闹,人们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比较散漫,但骨子里却存有一股朝气,敢于用各种方式来反抗世界上最强盛的军事经济强国。无疑,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生活着一种新人,尽管种族、风俗、性情、信仰、阶层参差不一,但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份单纯的信念和追求,那就是——自由。
        
这不,在那一天——1775年4月19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刻,莱克星顿传出了独立战争的第一声枪响。被称为“一分钟人”、由殖民地农民转化而成的爱国者民兵,在短短的三个小时之内,就将装备精良的来犯英军击退了二十里。后来,文学家爱默生在他的诗作《康科德颂》中,称赞康科德北桥民兵的枪声——“激荡了全世界”。     
        
消息很快传到了费城,也激荡了这座城市,费城市民为这场以弱胜强的战役欢欣鼓舞。康科德民兵们发出的那一阵排枪,意味着北美十三个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正式爆发了战争,成为殖民地历史的转折点,也成为潘恩生命旅程的转折点。这个握笔杆的杂志编辑意识到,自己一生的事业开始了。
        
战争在进行着,进攻,交火,追击,围城,远征,撤退。但是从士兵到指挥官,再到殖民地的普通百姓,没有人知道战争的最终目标——到底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如今的北美——到底向何处去?
        
是跟宗主国和解、和平解决冲突、力求实现殖民地的自治,还是走向彻底的独立?仅仅只是为了争取“当自由的英国人的权利”而斗争,还是要在北美创立一种全新的自由模式?
        
没有人能够清晰地回答这些问题。只有少数人,譬如塞缪尔•亚当斯、约翰•亚当斯、班杰明•拉许等人,看到了北美的前途在于独立,却又囿于种种现实考量而不敢公开呼吁,因为独立等同于“叛国”,意味着“大逆不道”。而大多数人,搞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已与英国兵戎相见,却又同时向英王呈交和平解决冲突的请愿书,向“我们最仁慈的君主提出谦卑、恭顺而又忠诚的请求”?
        
于是,就出现了世界军事史上罕见的一副局面:战争在继续着,但战争的前景却模糊不清。那些殖民地的精英们,在1774年9月的第一届大陆会议上,犹在宣称殖民地完全效忠于英国王室。在华盛顿坐首席座位的部队军官晚宴上,每晚用餐前都要为英王祝福祷告:“上帝保佑吾王!祝英王陛下健康长寿!”
        
不知道为何而战,不知道战争的最终目标是什么。一边进行着战争,一边还在向敌方的最高统帅宣誓效忠,这真是世界战争史上最为奇特的一幕了。


        
一个静谧的春日午后,莱克星顿和康科德战役打响前夕。费城的里奇威咖啡馆。潘恩安坐在这家咖啡馆里,跟几位旧知新雨——一个印刷商、一个犹太皮货商、一个铁匠和费城民兵团队长一起喝咖啡。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了1774年9月第一届大陆会议的讨论记录,几个人就这次会议通过的《权利宣言》,以及向英王呈递的《和平请愿书》争论起来。
        
“把该说的话一句句先说出来,”潘恩说,“然后人们才晓得该怎么办啊。得把话先说出来。”“等打仗的时候一到,大家就会晓得怎么办了。”费城民兵团队长接过话茬,笃定地说。“不,我们应该先晓得怎么办。你不知道打仗为的是什么,那么打也没有用。就算你打赢了,还是没有什么好处。”潘恩回道,语气显得镇定从容。“我倒是认为,”犹太皮货商插话说,“要是你知道打仗为的是什么,那么输也好,赢也好,都没多大区别。”“绝不会输。”潘恩昂扬地说,“这跟世上别的事情可不一样!这是件新鲜的事情,这是个开头,必须跟大家解释清楚。我们有权利在这里过我们想过的好日子,可是英国国王,就是那个肥头大耳的法国杂种乔治三世,用谎言、逼迫、火药、刀剑阻止了这一切!我亲眼看见过人给钉死在十字架上,如今有人拿一柄斧头塞在我的手里,我就有机会出一份力把那个十字架给砍下来。”
        
潘恩说得铿锵有力,不知不觉间就提高了嗓门,他的话叽里呱啦一句句传开了。等他话音刚落,咖啡馆里已经有一半人围到他座位旁了。有人探询道:“写文章的先生,您不怕人家说您大逆不道吗?”“我可不怕!”潘恩的嗓门依然声振屋瓦,“我到一块自由人的地方来,可是我却发现他们竟然害怕那一句说了会带给他们真正的自由的口号!这儿是天堂乐园,天底下可没第二个天堂乐园啊!”
        
莱克星顿的枪声传出的半个月后,北美殖民地在欧洲的代言人富兰克林——潘恩心目中最睿智、最宽厚、最谦逊的长者——回到了美洲。因为认定北美的武装民兵发动了“叛乱”,伦敦当局下令逮捕北美常驻英国的代表富兰克林。
        
潘恩前去拜访富兰克林,想当面向他道谢。不过感谢归感谢,如今潘恩对这位有着知遇之恩的长者,却是心存芥蒂的。因为众所周知,富兰克林是反对北美独立的,他只追求所谓“殖民地的高度自治”。看到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编辑,富兰克林不由分外欣悦。想到自己在伦敦期间不时展阅的宾夕法尼亚杂志,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人。一别大半年过去了,现在的潘恩,与一年前那个落魄的青年已经判若两人了。“你喜欢美洲吗?”富兰克林亲切地询问道。潘恩点了点头。面对这位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在殖民地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长者,他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可一时又不知打哪儿说起。想到当前的时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国内十来个地方都燃起了军事冲突的火焰,可这火焰算什么意思呢?”“战争,这就是战争。以前一直有各种冲突,现在终于打仗了,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战争。”富兰克林答道。“那么,战争的后果是什么呢?”潘恩问道,语气有点急促,“我们该走哪条路呢?”富兰克林听到潘恩这么问,不觉得有些吃惊,旋即又镇定了下来,说道:“我们一定要坚强,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对不对?如果我们始终坚强,不听任英国摆布,英国政府就会讲理啦。”
        
富兰克林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们要求基本的自由、基本的尊严,要求享受充实而美好的生活的权利,起码要跟英国人一个样。对我们的要求,英国人应当了解并且合作。这样的话,我们愿意跟英国和解。”“对不起,先生!”,潘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虎头蛇尾,骑墙派。永远是适可而止,不要过火——”。“那你要怎么样呢?”,富兰克林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不悦,只是带着研究的表情,盯着眼前这个昔日的英国裁缝。这个来自英国的家伙是个身材魁梧的高个子,生得一个鹰钩鼻,还有着一双粗糙的手艺人的手。“干到底!在腐朽的基础上,是建立不起来什么美好的事物的!”潘恩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焕发出热情的光彩,“我要个新世界!我们的事得由我们自己作主!远在三千英里之外的那个岛国,根本没权管我们!我要一种生活方式,叫孩子微笑的生活方式,一些自由,天生就属于大家的、不可剥夺的自由和权利,让人对未来抱有希望,有公正的法庭,公平的法律。人们不怕穷困,女人不怕生孩子——”
        
“说得好极了!”富兰克林疲倦地说,“看来我是老了,干不了革命啦。”“哦,先生!”潘恩说,“您不老啊,还是您使我回复青春的呢!”
        
回到住处,已是夜幕降临了。潘恩感到一丝惆怅的情绪涌上心头,便倒卧在床上了。窗外一片暮霭沉沉,刮风的呼呼声、树上叶子瑟瑟摇曳的响声——平时没怎么留意,此刻却感到格外的清晰。
        
潘恩望了一眼房间里的灯,暗幽幽的。在这小阁楼上他一向感到惬意,可是这会儿却有些难受。他仰着头看着灰暗的天花板出神,这些天来的种种经历如同影子般,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些日子他时常四处走动,访朋问友,喝咖啡聊天,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置身人群当中,倒比此刻一个人在冷清的阁楼上还要孤独。如今在这片土地上,他竟然有一种置身荒野的凄惶感,他从没料到会在这样寂寞的土地上做这样一个寂寞的异乡人。他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那是一种叫做革命的火焰。尽管黑暗还笼罩着大地,但思想的翅膀已经起飞。想到这,他感觉心窝里也有一团火苗在上下翻腾。在寂静的黑暗中,他看到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事业,将要开始了。窗外凄清的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庞,看着他辗转反侧,过了许久,终于入睡了。


        
潘恩辞掉了编辑工作,他客客气气地跟《宾夕法尼亚杂志》的老板艾脱金分了手。这是1775年的初夏。他担任编辑时的薪水,加上他替别的刊物撰稿的稿酬,使他积攒下来二十镑左右的收入,他还是平生第一次手头有这么多的钱呢。对于他这个一直处于社会底层的穷鬼来说,这可是一笔不菲的积蓄,可供他维持一段时期生活的了。再说了,他编辑《宾夕法尼亚杂志》获得的名气,使得他的文章不愁没处刊登,一旦经济拮据,他还可以写文章换取稿费救急的。
        
在一个燠热多雨的夏天莅临之际,潘恩决然地制订了一份工作计划——关于未来几个月、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此时,第二届大陆会议在费城召开已经有些时日了。如今潘恩已不在乎孤身一人独自前行了,他对于自己要做什么,心里头亮堂得很。正如他不久前,对刚刚认识就爱慕得倾心吐胆的一位农家姑娘所说的:“我要写一本小书,好把事情讲个明白。”“好比说人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活着,这本书就是这个目的。我要用这本书澄清世上的一切,这样一来男男女女都可以重新活出意义。”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潘恩却像一只冬眠的棕熊一样挖个洞躲起来。他有个小房间,一张床,一个枕头,一个衣柜,几套衣服,还有一张桌子、一枝羽毛笔、一些墨水和纸张。对于写文章的人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啦。
       
需要的时候,他会外出花几个便士买几根蜡烛,买一些食物和水。有时,他还会买点甜酒——这玩意儿能助长他的文思。当甜酒一点点地流入舌尖直至喉咙时,面对稿纸的他会感到思绪飞腾,像是阳光雨露下的植物般蓬勃生长。
        
物什俱已齐备了,他就整日整晚地闷在房间里写呀写的,写个不停。他差不多每天都会写上六、七个小时,有时还会更久,其余的时间,他则要查阅书籍、资料、摘录、做笔记什么的。他写的都是他心坎上的话,几乎不费多大气力就写了出来。
        
他把内心郁结的对君王专制的怒火一股脑儿倾泻到纸上,也把对这块新大陆的殷殷期盼和盘托出。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在讲道理,在冷静地进行分析和论证。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有一幅全世界新生的图景,这种尚不太成熟的想法让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他心里有时会想,自己绞尽脑汁写的东西说不定没几个人会去看,然而他非写不可。人类不可能一下子就会造出一个新世界来,砖头得一块一块地砌垒,而他自己——愿意去做奠定未来新世界的一块奠基石。
        
有时,他会带上纸张——揉皱的稿纸和干净的白纸,来到离住处不远的一家酒馆里,要了杯啤酒,然后坐下来信笔而书,纸尽乃已。在信笔挥洒之间,他就这样写出了新大陆的前途。
        
他不知不觉地又不修边幅了,成天头发乱七八糟的,胡子也不刮,裤子穿破了也不想办法补上,床底下总是随便仍着几只臭袜子,实在没袜子穿了才会去洗洗。偶尔出门时,总让认识的人惊呼他的陡变。尽管邋里邋遢的,房间里也不太整洁,可他每天都会擦桌子,桌面保持得倒挺干净,桌上一沓墨迹斑斑的稿纸、以及书籍资料什么的,更是拾掇得井然有序。
        
这个身居斗室却又心怀天下的邋遢鬼,他自己也没预料到这段日子的伏案着撰,会在自己身处的时代里掀起了一股乍猛的、巨大的波澜。



面对北美人心目中的巨大权威,潘恩写道:“英国王室并不神圣,君主政体荒谬绝伦”,并且,“我们只应相信一个真理,那就是——人权平等的光辉神圣原则。”
        
他竭力用手中的笔抨击层次分明的等级制度、和君主专制的政体,而不吝赞辞于他心目中理想的政体——共和制。
        
共和制,自然会落实人权平等的原则,潘恩肯定地说。因为它的宗旨,乃是“增进公众的幸福”。更因为,在共和政体的制度设计下,权力出自人民的自愿,为了保障人权人民要制订法律,而法律在这样的政治体制之中,就是国王。既然法律成了国王,那么过去的君王将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跌落下来。在没有君王的国度里,人人便皆享有自由平等的权利了。

  
好清晰的思路啊。这还不算,为了实现“共和”,为了实现“人人皆享有自由平等的权利”,他进一步从天赋人权说出发去论证——为什么要将君王拉下王座?他是这么说的:“一切社会权利和权力均根源和服务于天赋人权,人们参加社会和建立政府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享受和保护人权。如果政府不尊重甚至侵犯人民的正当权利,人民就有权推翻它并建立新的政府,也就是用抗争的手段推翻暴政。大英帝国在北美的统治,是违反建立政府的目的的,北美殖民地人民有权予以推翻,建立自己的政府。”

 可是,一个没有了君王的北美,将靠什么来保护人民的权益呢?对此,潘恩的回答是——“法律”。他喊出了共和的新口号:“让我们为宪章加冕,北美的法律就是国王!”英国国王听到这番逻辑推理,想必会恼羞成怒以至吐血。可是一个底层写作者手中那把慷慨激昂的号角已经吹响!既然英王——潘恩笔下的一个法国野杂种——在北美大陆的统治并不合法,那么,北美人民起来反抗无疑是正义的了。他充满激情地吹起战斗的号角,直截了当地喊出了整块北美大陆上没人敢说的话——“啊!你们这些热爱人类的人!你们这些不但敢反对暴政而且敢反对暴君的人,请站到前面来!”他用身处穷乡僻壤的传道人的口吻,喊出了人类的新信念:“只要我们能够把一个合理的政权形式,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立的政体留给后代,花任何代价来换取都是便宜的。一旦战争结束,新成立的政体应置于共和、宪政、自由和法治的制度框架内。”
        
他的意思是,北美人民进行的独立战争和肩负的历史使命,不仅仅是为北美十三州本土而战,更是为开创近代民主制度——共和政体而战,为开辟人类历史自由民主的新时代而战!
        
他进而发出诗意的呐喊,北美的革命不是子女对母亲的背叛,而是人类对理想的追求。北美的幸福是全人类应该追求的幸福,北美的道路也是全人类应该走的道路。为了维护人类的权利,应当建立一个自由、独立的美国!
        
一个闷热的夏天,和一个清爽的秋天相继过去了。时光来到岁末,又一个冬天来临了。
        
寒风冻雨齐齐自西北方向吹来,吹落了树上所剩无几的树叶,轻轻地飘落下来,落在费城光滑洁净的鹅卵石街道上,沙沙作响。潘恩要写的一本小书快要收尾了,几个月的伏案书写他已大致把事情说清楚了,也把大不列颠国王的权威和君主政体的观念撕成了碎片,字里行间饱含了一个受尽屈辱的底层人的反抗激情。他更用最通俗易懂的用词,呼吁在这片新大陆上面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甚至他还构架出了一种新型政府的模式。他反反复复地强调,不管前路有多少的艰难险阻,这儿一定要有一个新的、独立的国家。
        
在一个峭冷寂寥的冬夜,潘恩的小书杀青了。乍然一阵寒风,从关不严实的窗户缝里袭来,冷得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已敌不住这时令刺骨的寒意了,可他内心却滚烫得很。他刚写完了最后一篇文章的最后一段,顿时感到精疲力尽,乏倦之极,遂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不知道堆在桌上的这一叠书稿有没有人会读,有没有人会印,这可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晶啊。他也不觉得自己写的是多么高深的理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常识罢了。他深知付印出来是有风险的,他可不想就这么被送上国王老儿的绞架,前面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呢。想到这,他再度提起鹅毛笔,在书的扉页上郑重写道:“常识,一个英国人著。”



鲍培•贝尔是一个来自苏格兰的出版商,有着一张长脸,长着两撇胡子,一双手总是沾满了黑色油墨印。他对潘恩道了声早安,然后双手接过潘恩带来的书稿,身子靠在柜台上,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
        
潘恩两眼盯着面前这位事业不算大、却在费城书商圈子里以孤僻和偏执有名的出版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来拜访此人之前,他究竟已被几个出版商拒绝过,自己也记不清了。贝尔的面部表情从头至尾几乎没什么变化,花了许久,他才通读了一遍整部书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纸稿叠好,摆放在柜台上,用镇纸压在书稿上面。
        
“我不能担保会赚钱,可我肯排版印成一本书。至于销路好不好,谁也不敢说。也许会卖几个钱,也许会亏本,不过我认准的事情我一定会去做的。书稿里的意见倒是不错,明明白白的。”贝尔慢吞吞地说道。
        
1776年1月10日——许是潘恩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吧。他的手心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内心却有一份沉甸甸的喜悦。
        
这本书刚从印刷所里取出,也是刚刚才装订好,还浸着浓浓的一股油墨味。潘恩一拿到手,手上便沾满了未干的油墨,只见封面上印着粗大的黑体字——“常识,一个英国人著”。潘恩打开来浏览,纸张还是粘乎乎的。“书印得真好看。”潘恩自言自语着,眸子里闪烁着泪光。至此,一部改变了美国历史的著作,同时也是人类自由史上的一份不朽文献,翩然问世了。
        
这本刚问世的书像是春天的使者,携带着早春的气息,飞到了千家万户。这春天里的使者迎面扑来,新鲜如清晨的露珠,给饥渴的殖民地大地带来了渴求的甘霖。

一个礼拜后,出版商贝尔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开始,他将潘恩的书排版、付印了几百本,按他以往的经验,只应当印这么多,能全卖掉就算不错了。这种政治理论的小册子几乎没人爱看,以往连卖带白送,最多也只能卖个百十本而已。他手上销路最好的要数英国的流行小说,一版能销个一千五百本算是相当好了,倘能销上两千本,那真是超乎寻常的畅销了。然而,潘恩的这本书出版后才一个星期,就已经卖掉——两千多本了。
        
贝尔立即加雇了一个印刷工人,和两个学徒工。他的团队连续忙了几天几夜,才赶印出三千本供应费城的需要,而殖民地其他地方的订单正源源不断地飞来。忙完了这批书,贝尔已是疲惫不堪,加上缺乏睡眠,整个人形容憔悴,两眼通红,浑身上下都是墨迹斑斑的油墨。他顾不上好好休息一下,开始大批量的购买纸张、油墨,还让家里的人都搬出去,腾出房间来给印刷工和学徒们住。随着贝尔的印刷机日夜开动个不停,一本本的《常识》付印出来,送到了书商、书店老板、流动书贩,以及千千万万的读者手中。
        
这时代的最强音,犹如春天的第一声惊雷,让殖民地各色人等闻之莫不震撼。在费城,青年医生、活动家班杰明•拉许召集了一群人,在老勃雷克梅育咖啡馆聚会。拉许医生对他们说叫大家来读一本小册子,众人就带上酒欣然前来了。拉许医生精神饱满、抑扬顿挫地朗读了将近三个小时,期间偶尔停下来回答一、两个简短的问题,但是大部分时间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在聆听。“这本书叫《常识》。”全书念完了之后,拉许告诉众人。“这肯定是潘恩写的。”“多少钱一本?”“难道还有人不买吗?”“哎呀,这可是叛国啊!”“可不是吗?这本书会弄得兄弟阋墙,母子不睦。你应该知道谈独立的不是好人,只是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人,那些嘲笑上帝的人。”“这家伙真是个魔鬼,也是个天才。”“不,他是个庄稼人。你见过他的手吗?跟我一样的粗糙。他是个庄稼人,因此他了解我们,因为我们这个大陆是由庄稼人、工匠、店主、手艺人组成的。”“我也知道这个人,一年前他来到这儿,他知道我们的想法。哦,上帝啊,他就是为种地的、做工的写的,说他们想要说却说不出口的话,对他们说:‘这不是常识吗?你为什么把世界放在专制皇帝的脚掌之下?你我,还有其他的人,应该也能够获得自由,干嘛要当奴隶呢?’”众人七嘴八舌,一边喝着咖啡或酒,一边热烈地、兴奋地讨论着他们刚刚听到的这本小册子。从下午到晚上,大家的谈兴依然很浓,直到夜里咖啡馆要打烊了,这才散去。
        
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一个弗吉尼亚民兵团驻扎的地方。一群体格壮硕的民兵正围坐着拼命喝酒,不知道要不要回家去,也不知道自己扛着枪来到兵营究竟是为了什么。过去的几年,他们当中的好多人没读过一本书。一天夜间,当民兵团露营时燃起火堆时,凯甫•海地中尉手里捧着一本书,这是一个专门跟印第安人做买卖的犹太商人送过来的。几天前,这个犹太商人从贝尔那儿买了20本《常识》,然后到处送人,但要求人家一家家传下去阅读、或在众人当中传阅。海地中尉对民兵们说,犹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人东西,于是在熊熊燃烧的营火光中,海地中尉朗朗地念了出来:“在英国,国王几乎无事可做,只会制造战争,只会分封土地;坦白地说,只会使全国陷于贫困,使全国鸡犬不宁。一个人一年净拿八十万磅,而且受人崇拜,这倒真是件好差使。对社会来说,在上帝的眼光中,一个老实人要比历史上所有戴着皇冠的恶棍有价值得多。”无疑,这种话正合弗吉尼亚人的心意。“继续念呀。”他们对海地中尉喊道。海地中尉的声音有点嘶哑,立时提高了声调:“太阳从来没有照耀过比这更有价值的事业。这不是一城、一郡、一省,或者一个王国的事情,而是整个大陆的事情——至少是地球上八分之一可以住人的地方的事情。这不是一天、一年或者一个时代的事情,这场斗争实际上与后世有关。”
        
在佛蒙特州,一个叫希兰姆•贾克逊的皮革商人,从贝尔处购买10多本《常识》带到佛蒙特州来,把这些书交给那些卖皮革给他的木工、铁匠、石匠。这些工匠们三三两两的凑一块读了,读到书里指出宾夕法尼亚州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居民是英国人的后裔,他们为自己此前一直怀疑的事情得到了证实而欣慰;读到书里说从生意眼光来分析,殖民地应该脱离大英帝国独立,他们感到豁然开朗,就再读下去;越往下看,读到拿起武器抗争的意义,他们就越来越激动,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在缅因州,一个叫伊加博•刘易士的书商从朋友处买了一本。他觉得宾夕法尼亚太远,要跑去付给作者版税实在有点麻烦,他就自己印了。第一版他印了三千本,其中的一千两百本,他发到缅因州去卖了。缅因州人向来是很节俭的,但是他们似乎挺喜欢这本价格不菲的书,纷纷掏腰包去买上一本,或买个数本送人。他们觉得这本书有道理,书里的精辟言论让他们深受启发,许多观点使他们读上一遍就豁然顿悟了。确实,书里的条分缕析引起了他们内心的强烈共鸣,这番分析能够让人在工作的时候想了又想,这番分析还能让人面红耳热地争论一个下午。一千多本书很快就售完了,缅因州人开始一本本轮流传阅着看,到后来书页都散开了,只得用胶水去粘上。
        
在波士顿城外,自由散漫的大陆军已经将英军围困了大半年了。在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天,呆板单调的军营生活让士兵们感到乏味,进而产生了疑惑,他们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加入这场战争。直到有一天,一本揉皱的《常识》开始在营房中流传,他们就一边在擦刺刀的时候,一边听着同伴读着书中的段落。这本小册子使士兵们顷刻间就开窍了,一肚子的疑团得到了解答,并且渐渐地心里还油然而生了一份光荣。后来,营房里有了百十本《常识》,再后来有了上千本,直至最后每一个士兵的行军袋里都有了一本《常识》。

在麻萨诸塞州的乡村,一个叫吉列特•海斯的律师站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对着一群倾耳而听的庄稼人,这位律师像教堂里的牧师那样,掷地有声地念出《常识》中的段落。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剧烈地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让大家感到热血沸腾。于是,庄稼汉们在田里挥动他们的耙子、锄头或是镰刀时,头脑中会不断浮现这些激励人心的语句:“热爱自由的人们挺身向前来吧!自由在全世界到处受到打击,亚洲和非洲早就将它逐出,欧洲也将它视为异己,而英国更是对它下了逐客令。啊!只有北美大陆,只剩这最后的一片土地,接受这个逃亡者,及时地为人类准备一个避难所吧!和解与毁灭联系在一起,独立才是唯一的出路。英国属于欧洲,北美属于它本身。现在是分手的时候了!”
        
这本只有五十页的书——确切地说,小册子——一时间洛阳纸贵,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个北美大陆。从最北部的新罕布夏,到东南部的乔治亚,从濒临海洋的纽约,到丘陵丛生的北卡罗来纳州,这本小册子在殖民地十三个州之间迅速传播开来。在酒吧、在咖啡馆、在街道旁、在饭桌上、在军营、在庄稼地,到处都可以看到人们手捧《常识》,或独自默念,或大声朗读,抑或热烈讨论、争来辩去,周围聚集着一些不识字或买不起书的人,他们如饥似渴地听着书中的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
        
销售数字勾勒出了《常识》的影响力,也让人感觉到了当时殖民地社会生活的脉搏。《常识》一出,三个月之内销出十万本,在整个独立战争期间共销出五十多万本。当时北美殖民地的人口大约为250万至300万人,其中有阅读能力的自由民不到两百万,也就是说,差不多平均每四人就拥有一本《常识》。按照这一比例,用销量惊人来形容这本书,是丝毫也不过分的。正如当时的一家英国报纸惊叹:“《常识》无人不读。”在两百年后,更有历史学家如此评价:“1776年《常识》一书把国王和议会的权威撕成了碎片,从那以来,除了《汤姆叔叔的小屋》外,在美国,再也没有一个出版物曾发生那样巨大的反响。”

也可以通过几位北美革命时代名人的眼睛,来看《常识》一书巨大的影响力: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说:“如果没有潘恩的这支笔,乔治•华盛顿所举起的剑将是徒然无功的。历史将会把美国的革命归因于托马斯•潘恩。”
        
独立战争期间率军来到北美、协助北美抗击英军的法国将军拉法耶特侯爵,他经常盛赞《常识》。他说:“美国的独立,将是全世界热爱自由人士的福祉。但如果没有潘恩,自由的美国将难以想像。”
        
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原本对战争的性质和目的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只是因为热爱自己拥有的土地才来参战的。自从读了杰弗逊寄来的一本《常识》之后,华盛顿掩卷沉思,继而豁然大悟,他坦言:“这本书在我的内心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改变。” 随后,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我们必须和英国政权一刀两断。”
        
至此,《常识》在北美殖民地掀起了一场全民大讨论,使殖民地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脱胎换骨。迷途的羔羊找到了方向,云雾笼罩的大地看到了湛湛蓝天,结果——半年后,自由的钟声在辽阔的大陆上回响,一道耀眼的光芒朗照在北美上空,《独立宣言》的庄严宣告不日间传遍全球:北美洲十三个殖民地取消对英国王室效忠的义务,并断绝与大不列颠王国之间的一切政治关系,从此是也必须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时间,是光荣的1776年7月4日。



《独立宣言》发布了,但是北美殖民地的独立事业却依然步履维艰。这场对抗世界第一经济军事强国的独立战争,对于势孤力弱的北美殖民地来说不啻蚍蜉之撼大树。战事接连失利,甚至一度陷入泥潭,胜利的前景更是极其渺茫。一个新生的自由国度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随时有可能夭折于摇篮之中。
 
潘恩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切,遂决定投身军旅,再度吹向战斗的号角!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叫做汤姆斯•潘恩的杂志编辑了。他一下子变成了“常识”,相识不相识的人们,都称呼他为“常识先生”。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他的那本《常识》成了“北美革命的圣经”。原本他人微言轻,如今已声名鹊起,成了北美革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因为他那底层手艺人的双手,指明了人类前进的方向。
        
他忽然间对费城竟有了些许不满了。这是一座繁华的、人声嘈杂的城市,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城里的人在闲聊胡侃,在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就是不干什么实事。有人在报纸上攻击抗英革命,攻击北美殖民地独立的观点,可那些成天夸夸其谈的人却提不出有力的反驳意见。当第二次大陆会议在费城独立厅通过了独立宣言之后,费城人欣喜若狂,唱着大陆军军营中流行的山歌在街头游行,仿佛这样一来就大功告成了。
        
在人山人海的街头,潘恩心想自己如今已不太适应这里的气氛,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儿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我跟富兰克林说过我要去打仗,我跟拉许医生也说过,——我干嘛不去啊?”
        
1776年10月,潘恩背着一把毛瑟枪加入了北美军队,先后在军中担任士兵、秘书、副官和随军观察员。潘恩首先加入的是宾夕法尼亚民兵团。他跟着富商出身的民兵团旅长罗勃宾率领的一队支队,到位于纽约史丹顿岛西南、新泽西州的安宾去。此时英国军队已从史丹顿岛登陆纽约长岛,正准备进攻纽约对岸的华盛顿堡。
        
潘恩既是罗勃宾旅长的私人秘书,又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他带着以前贝尔给他的五十本《常识》,加上背着的那把生锈的旧毛瑟枪、子弹、火药、一只水壶和一袋麦片,这些就是他的全部随身行李了。他跟“伙伴”——民兵团的相互称呼——一起徒步行军,感到很自在。现在他终于跟自己的同一类人并肩作战了,这些人是手艺人、木匠、织布工、技工、掌柜的、职员。
        
潘恩很快就跟伙伴们打成一片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从位于北美大陆东北角的新英格兰一带的村庄里来的,很快营房里就口口相传他是《常识》一书的作者了。他们发现他和他们一样的敦厚质朴,觉得又惊讶又高兴。他们都是农夫和技工,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他也是个干活的,有着厚厚的手掌,粗壮的前臂,和随意的言谈举止。
         
一天傍晚,大陆军的南方军团指挥官纳撒尼尔•格林,来到潘恩所在的营房。这位铁匠出身、穿着一套碧蓝和淡黄色军装的将军视潘恩为知己,他说:“潘恩先生,我赌咒,我情愿要你一个人,不要一团人,华盛顿将军一碰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就这样,来到军中不多久,潘恩又担任了格林将军的副官。
        
11月16日,大陆军寄予厚望的防守阵地——位于纽约对岸的华盛顿堡失守了,两千名北美民兵成了英军的俘虏。接下来,英军又占领了纽约,大陆军退守李堡扎营。凭借强大的海军实力,英军渡过了哈德逊河,从侧面向大陆军进攻了。大陆军只得放弃李堡,转而进行撤退,部队向着新泽西州北部的哈肯萨克方向撤退。这支目前不到三千人的部队,加上骑兵团指挥官亨利•李率领的五千人,就是当时驻守纽约的两万名大陆军的残余部队了。偏偏撤退途中天又下大雨了,这支奉命撤退的军队狼狈不堪,拖着疲惫的身子和沉重的军用物资,在泥浆中撤退,奔跑,摔倒,气喘吁吁,慢吞吞地行走。
        
部队正在瓦解,开小差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每天都有士兵带着武器和行李逃回家去,载满辎重的马车歪歪斜斜地扔在路边,此时的大陆军可谓士气极其低落,军心不稳。潘恩对身边的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恳求他们留下来,再三地开导、劝慰他们,鼓励他们在艰难的局势和艰苦的条件面前,一定要坚持到底。
        
到了晚上,士兵们已是精疲力倦,再也走不动了,就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宿营生起了营火。潘恩为一众伙伴们烧水煮饭,好言安慰惊魂未定的年轻小兵,替伙伴念家人的来信,还帮伙伴写报平安的家信。
        
最让伙伴们受用的是,这个面孔轮廓凸出、生得一只又大又弯的鹰钩鼻子的家伙,会双手抱膝端坐在熊熊的篝火旁,用他已学会的殖民地各地土不拉叽的方言,简单明白地向伙伴们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来受苦,对他们述说一部人类从古希腊到如今的历史,告诉他们一个日不落帝国政治社会的真实情况,向他们叙述一幅普通人掌握自己命运的图景。
        
1776年的12月——无疑是北美革命以来最困难的时刻。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大陆军节节败退,疲于奔命,几乎溃不成军,全军士气跌到了谷底。而英军则频频告捷,兼程前进,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圣诞节狂欢。
        
此时此刻,从军中到民间,殖民地弥漫着一股低沉悲观的氛围。许多人已从原先支持独立的辉格党,摇身一变而转为支持英王统治的托利党(也称为忠英派),大陆会议也被迫从费城迁往巴尔的摩。
        
时局正处于危殆之中,促使潘恩重又拿起了他一度放下的笔。如今的大陆军总指挥官,那个来自弗农山庄的大农场主,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飒爽英姿,而成了一个形容憔悴、脸色瘦黄、愁眉苦脸的带兵军官。这天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儿,一身戎装染上了点点血迹和泥浆,他对召见前来的潘恩说道:“如果你能写些文章,”华盛顿忧心如捣地说着,“不光是为了军队,也是为了整个国家。我们快完蛋了!”


        
潘恩膝盖间放着一面铜制军鼓,铜鼓的鼓面斜放着,好让摇曳闪烁的营火光照着。在摇晃的火光中他灵思迸发,内心的激情如喷泉翻涌。他端的是笔翰如流,笔老墨秀,花了一整个晚上而一气呵成。完稿后,他将这篇文章命名为——“危机”。在文末他仔细地注明,“写于1776年12月23日”,然后署名为“常识”,这是他最新的笔名。
        
那些跟他并肩作战、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围聚在他身边。他一边挥笔疾书,他们一边读出来,有时操着带鼻音的地方口音高声念道:“这是考验人的意志的时候。在这危机中,那些经不起风霜的兵士,那些受不住考验的爱国志士会缩在一旁,不为国家服务;但是如今还在坚持的人,应该受到男女老幼的爱戴和感激。暴政,跟地狱一样,是不容易征服的。但我们可以此安慰自己,斗争越艰苦,得来的胜利越光荣。只要我们坚持不懈,不屈不挠,我们就有希望得到光荣的结果。”士兵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然而此刻眼中却有着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他们继续念道:“如果我出卖我的灵魂来宣誓忠心于一个昏庸、愚蠢、顽固、残暴、没用的人,那我就罪该万死!要是有什么灾难,那么让这些灾难发生在我这一代里,这样,我的孩子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1776年12月下旬,特拉华河两岸。英军驻扎于新泽西州中部的特伦顿城,华盛顿统率的部队在一个礼拜前被英军逐出了特伦顿城,此刻驻扎在特拉华河对岸。到了12月25日黄昏时分,华盛顿将部队集合,一组组列阵在特拉华河前沿的阵地,每组有一名中士和一名尉官,向集合的官兵们大声宣读《危机》中的段落:“我并不是号召几个人,我号召全人类。我要用我的热忱,向那些已经高贵地奋起反击、但还没有决定抗争到底的人们呼吁。 我不是向这个州或那个州呼吁,而是向所有的州呼吁:站起来、并且来帮助我们,和我们同舟共济吧。当这样伟大的事业危在旦夕时,有过多的力量参与总比力量不足要好。让我们告诉未来的世界:在冬天严寒凛冽的时刻,在只有希望和勇毅才可以脱离劫难的时刻,城市和乡村都被一个共同的危机警醒了,并且准备迎战和征服它。不要说数千人已经死了,要证明你们人数众多万万千千;不要祈求神恩摆脱艰难日子的负担,而是要‘用你的行动见证你的信念’,那样上帝就会保佑你。”(《危机》第一篇)当念到《危机》的结尾一段时,全场寂然无声,官兵们已是热血涌流,群情鼎沸,士气高涨。
        
这日夤夜时分,部队悄然且井井有条地登上已集结好的船只,在黑漆漆的夜里横渡特拉华河,突袭了英军联盟驻守在特伦顿的黑森雇佣军的兵营。毫无防备的英军一败涂地,损失惨重,混乱中仓惶逃跑、撤退,一千多名雇佣兵成了大陆军的俘虏 。在极其艰难的1776年,对于大陆军来说,这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创建奇功的圣诞夜!

9天后,即1777年1月3日,大陆军又乘胜追击,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一带,击溃3个团的英军精锐部队。特伦顿和普林斯顿的胜利雪中送炭似的,在最危急的时刻振奋了整个北美殖民地。费城城内和殖民地其他地方一派欢呼鼓舞。险些儿葬送的北美革命,又重整旗鼓、再度扬帆启航了!
       
屡战屡败的大陆军的士气为之一新,渴望着进攻、进攻、再进攻。然而北美的危机仍在持续着,这场殖民地对宗主国的抗争,人类历史上著名的以弱制强的战争,还将持续好几年。大陆军目前迫切需要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常备军,充足的物资给养,内部的精神团结,以及国际上的及时支援。而大陆军更需要的,则是坚韧不拔的意志,和百折不挠的斗志。
        
此时,在突然的失利面前,英国派出了对北美较为友善的海军中将理查德•豪勋爵,作为和平特派员,向北美伸出了橄榄枝。在表面上,素来强悍的日不落帝国放低姿态,表示愿意进行和平谈判,希望殖民地放弃武装抵抗,双方通过政治途经解决北美问题。
        
可是,就在派员与北美进行“和平谈判”的同时,英军正摩拳擦掌地准备着“春季攻势”。英国的如意算盘是,通过出其不意的进攻,控制住殖民地的重要城市和海岸线,同时希望切断殖民地的对外联系,以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
        
在此情势之下,潘恩写出了第二篇《危机》。这一回,潘恩在营房里找到了一间可以写文章的房间。他将自己心爱的鹅毛笔削了又削,弄得鹅毛笔都有些变形了,然后娴熟地运用他在英国底层社会学到的、土得掉渣的盎格鲁—撒克逊话语,一种平民式的白话叙述风格,来逐一论战英方,激励将士。
        
在这篇文章中,潘恩笔下生花地奚落了那位伦敦派来的特派员先生,并表达了殖民地抗争到底的坚决意志。同时在本文中,潘恩首次使用了“美利坚合众国”这一名称(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以此鼓励部队为未来那个自由独立的联邦共和国奋战。
        
最重要的是,潘恩写道,面对眼前暂时的困难,我们一定要以百倍的信心和勇气去接受挑战,并决心品尝胜利的战果。不经过一番艰苦的奋斗,我们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冷静、沉稳而又坚定有力的声音,在军营中久久回荡:“这就是一个受难的时代,我们应该期待它的来临。我们所要奋力争取的东西,足以抵偿可能经受的苦难。如果我们只有面包可以裹腹,只有片布可以遮身,我们不仅应该满足,还应该感恩。这要比我们不应奢望的东西更多,也要少于上天还没有让我们经受的匮乏。

盐、糖还有华丽的衣饰,怎能同“自由与安全”这无价的福祉相比?几个月的生活不便,又怎能同世世代代朝奉进贡的奴役相比?受这种情感祝福的美国人,即便是最卑贱的仆人,比起纽约的托利党人也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能够毫无抱怨地安享一小口食物,当他这样做了,他就能大口呼吸健康的空气而甘之如饴。他能够牵着孩子的手并且祝福他(她),而不会感到亏于父亲职责的清醒的耻辱。(《危机》第二篇)
        
就这样,在这场历时八年的北美独立战争当中,潘恩一篇接着一篇地写出了战时系列政论文章,亦是他个人挑战一个庞大帝国的战斗檄文——《危机》系列文章。
        
他一共创作了13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战斗的刀锋和箭镞。潘恩的这些在危难时局之中激励士气的文章,被刻印在各种颜色的纸上。大陆军指挥官将它们跟军事命令放在一起,作为军事计划一层层地下发给各级官兵,它们还被成批成批地,散发到殖民地十三个州的城市和乡村中去。不仅如此,这些灼热的文字,还随着北美的外交使节走入欧洲宫廷。
        
独立战争期间,在烽火连天的前线战场,在关心战况的民间,甚至在欧洲的宫廷政要当中,人们的谈话当中,经常会围绕这样的一个话题——“您读过最近的一篇《危机》吗?”、“近来常识先生是怎么想的?”
        
一个名叫罗勃宾曼的出版商,和一个名叫迈金的印刷商,主动来到军营找到潘恩,表示愿意承接《危机》系列政论文章的出版任务。他俩共同购买了一架印刷机,是那种老式手压的印刷机,以及几百磅的大页白纸,好几加仑的油墨。当潘恩整理好书稿之后,俩人就一起动手排印,连续忙碌了好几天,几乎没怎么睡觉,弄得浑身上下尽是油墨斑斑。终于,他俩将这13篇《危机》集结成书、付印出来了。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潘恩的这本新著,成了大陆军士兵除了毛瑟枪之外的军需品,成为独立战争期间最鼓舞人心的作品。两位出版人摘录潘恩文中所说的“这是考验人们灵魂的时刻”,作为这本书的卷首语。书名,则定为——《美国危机》。

十一

战争形势逐渐往有利于北美的方向转变。大陆军逐渐从被动挨打的困境中走出来,渐渐地从战略防御阶段步入战略相持阶段,直至战略反攻阶段。并且,捷报频传——

1777年10月,萨拉托加大捷,5700名英军向大陆军投降;
        
1778年6月,蒙茅斯战役,大陆军重创亨利•克林顿将军统率的英军;
        
1781年1月,考彭斯战役,大陆军击败伯纳斯特•塔尔顿指挥的军队,扭转了南方战局;
        
1781年3月,大陆军击败驻扎于北卡罗来纳州吉尔福德的英军;
        
1781年4月,大陆军开始战略反攻,部队挥师南下,一举收复了除萨凡纳和吉尔斯顿之外的全部南方国土;
        
1781年9月,约克镇围城战役,美法联军对弗吉尼亚的约克镇进行合围。10月19日,驻守约克镇的8000名英军向大陆军投降;
        
1782年11月,英美签署《巴黎合约草案》,英国正式承认美国独立。
        
1783年9月3日,美国成为美洲首个正式独立国家。此时美国共包括13个州,边界北至大湖,西到密西西比河,南至北纬31度。

十二
        
和平来临了,美国独立了,自由了,像一个纯真的婴儿散发出葱茏生机,又像一只白头海雕似的鼓翼而舞。一个新生的国度亭亭直立,让整个世界为之注目。
        
到处都是礼炮,到处都是宴会,到处都是飞扬的乐声,激动的泪花,北美大陆一时间化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而此刻,那个曾用烈火般的文字写出《常识》和《美国危机》、为合众国的国名命名、对北美革命有着不世之功的束胸裁缝,在革命迎来了胜利之际却要离开美国,去往大西洋彼岸的欧洲。
        
原因呢?一来因为潘恩出身卑微,且性情耿直,不谙世故,受到上层当权者的排挤,遂在革命成功后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失业者;二来因为他看到欧洲各国的革命裹足不前,社会不平等的状况正在加剧,他要到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国继续为自由鼓与呼,为人权而呐喊。正如他曾经说过,“哪里没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家”,如今他宣告,“给我七年时间,我就会为欧洲每一个国家写一部《常识》。”
        
多年以前,从他踏上北美土地的那一刻起,直到战争结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这片土地同舟共济、共度时艰。如今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成为了现实,他已经如愿以偿,也无所需求,他选择了就此离开。
        
在一个和风拂面的春日,他动身启程,飘然离去,只在天地间留下了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

写于二零一二年六月十五日至七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