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創作了兩首長詩《海鷗之歌》和《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這並蒂奇葩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百年來中國詩壇最出色的現代抒情長詩。
 
《海鷗之歌》作於一九五八至五九年,此時她已從北大中文系轉到人大新聞系資料室被監督勞動。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北大同學有的被捕、有的流放、風雲流散、各自東西。一九六零年,林昭新結識的西北友人將此詩單獨發表於自辦油印刊物《星火》,題目為《海鷗——不自由毋寧死》,後收入譚蟬雪女士《求索》書中,得以保存。此詩後來成為政府以“反革命罪”指控林昭的罪證之一。這一民間刊物也被控為“反動刊物”而遭取締,它的成員被捕入獄,核心成員張春元等人後來遭到槍決。



這首長詩是女詩人為慘遭中國黑暗政治勢力迫害的這代青年知識分子而作。追求自由是它的主題,對自由在中國的艱難歷程、自由的崇高價值、生命與死亡、光榮與恥辱以及英雄的人格態度展開的一系列沉思使它在精神高度、心靈深度和情感豐度上超越整個時代。

這是一首超越凡俗、震撼心靈的英雄之歌。思想的燦爛、性格的挺拔、情感的深摯、想像的豐富、意象的飛動、語言的雕塑力、情節的悲愴性、對話和場景的多維度展開,構成一曲當代中國英雄交響詩。它的靈魂是自由,它的個性是反抗,它的性格是寧死不屈。



長詩開篇把我們的視野引向蒼茫的大海和終生的流放。這雄渾的大海和起伏的波浪似乎與囚禁和鐐銬構成不諧和音。第一節展示一組蒙太奇鏡頭:大海、暮色、一艘船、滿船戴著鐐銬的囚徒,去向不可知的地方。第二節迅速推出一組令人難忘的特寫鏡頭:“囚徒們沉默著凝望天末,/深陷的眼睛裡閃著火光,/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跡,/枯瘠的胸膛上佈滿鞭傷。”沉默無言、眼睛閃著火光、衣衫破碎帶血、胸膛滿是鞭痕,暗示迫害和不屈。
       
詩人以囚徒與海船對話的方式,揭示一群反抗者的心聲:“船啊!你將停泊在哪個海港?/你要把我們往哪兒流放?”隨後是一連串強有力的質疑,如瀑布激流奔騰直下:我們犯了什麼罪?殺人、放火、黑夜搶劫?不,只因為“我們把自由釋成空氣和食糧”。
       
面對暴君的政治野蠻和殘酷迫害,詩人的思想格外銳利,詩人的信念異常堅定,沉雄的語調走向激昂:

       暴君用刀劍和棍棒審判我們,
       因為他怕自由像怕火一樣;
       他害怕一旦我們找到了自由,
       他的寶座就會搖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頭來啊!兄弟們用不著懊喪,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們是殉道者,光榮的囚犯,
       這鐐鏈是我們驕傲的勳章。


這兩節詩高度形象地揭示中國六十年流氓暴政,深刻地表現當代英雄的偉大情懷,動人地塑造當代志士的英雄風骨。這兩節詩真實地揭示三代中國人追求人格尊嚴和社會自由的血跡斑斑的苦難歷程。這兩節詩是林昭長詩的核心,也是她後來獄中文字的精魂。
       
“暴君用刀劍和棍棒審判我們,/因為他怕自由像怕火一樣”,中國六十年政治野蠻史凝聚在這具有高度雕塑力的兩行詩中。這是一語洞見本質、一言穿透霧霾、思維極其深刻、文字無比精彩的詩句,它使當代詩壇無數詩歌黯然失色。
       
這兩節精闢詩行飛臨中國詩史,矗立當代詩界如人格的脊梁,傲睨極權暴政如英雄的頭顱。它使中國六十年來政治暴政史、社會黑暗史和文化墮落史得到高度形象的揭示、無比精煉的概括。這是思想家詩人的巨眼深識和思想特質,這是詩人思想家的通靈悟性和藝術才華。
       
詩人筆下寥寥數語,鉤玄提要,一針見血,點破三代人生命之苦難,揭示當代中國悲劇之所在,囊括萬里大地,洞穿千年歷史,超越無數平平仄仄苦吟詩筆,高凌俗輩千千萬萬柔媚篇章。毫無疑問,當代思想家詩人,林昭雄居第一;當代詩界偉人,林昭一人而已。
       
這是詩人的戰鬥宣言。一年後,她被捕入獄;五年後,她被判處二十年徒刑;三年後,她被暴政槍殺。她蔑視暴政對她的“可恥的判決”,她把這囚禁和迫害視為“叛逆者的無上光榮”(《判決後的聲明》),這正是她的長詩《海鷗之歌》中的英雄詩句。
       
女詩人是真正慷慨悲歌、說到做到、血獻自由的人,不是那種紙上的英雄、誇口的墨客、徒有虛名的文人。她的英雄性格和輝煌一生使那些誇口“血薦軒轅”而就地撈取現錢、頭戴虛偽光環而追鶩現世實利之輩頓現靈魂鏽斑和人格醜態。



長詩進入第二章,四個詩節,詩人聚焦於“一個蒼白的青年”,開始心靈對話。他的身體似乎已支撐不住鐐銬的重量。詩人設問:夢想什麼呢?年輕的夥伴!是想念家鄉,還是白髮飄飄的老母,或是“想著溫柔情重的姑娘”?別再想了吧,“一切都已被剝奪得精光。/我們沒有未來,我們沒有幻想,/甚至不知道明天見不見太陽”,“荒涼的海島,陰暗的牢房,/一小時比一年更加漫長,/活著,鎖鏈伴了呼吸的節奏起落,/死去,也還要帶著鐐鏈一起埋葬。”詩筆進入人性層面(心靈情感諸多拘系)和嚴酷現實(一切皆被剝奪),這一問題在不言中隱隱跳動:戴著鐐銬生、戴著鐐銬死,能夠忍受麽?難道這就是人的生命價值麽?
       
長詩第三章轉向第一人稱,是囚徒的回答。心靈的對話進入人性深處。“我”想念家鄉,因為它的奶水把我養大,一想起故鄉,“鼻端就泛起了鄉土的芳香”;我想念媽媽,“媽媽頭髮上十年風霜”,我一去不返,“老人家怕已痛斷了肝腸”;我想念愛人,“怎奈那無情棒生隔成兩下,/要想見除非是夢魂歸鄉”;但是,我這顆叛逆的心想望自由,“象瀕於窒息的人呼求空氣,/象即將渴死的人奔赴水漿。/象枯死的綠草渴望雨滴,/象萎黃的樹木近向太陽”,“我寧願被放逐到窮山僻野,/寧願在天幔下四處流浪,/寧願去住在狐狸的洞裡,/把清風當被,黃土當床。”“我寧願犧牲一切甚至生命,/只要自由這瑰寶在我的身旁”(對照前面“活著,鎖鏈伴了呼吸的節奏起落,/死去,也還要帶著鐐鏈一起埋葬。”)“我寧願讓滿腔沸騰的鮮血,/灑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寧願把前途、愛情、幸福,/一起拋向這無限的波浪。/只要我的血象瀝青一樣,/鋪平自由來到人間的道路,/我不惜把一切能夠獻出的東西,/完完全全地獻作她自由的牲羊。”詩人情感的深沉、豐富和柔情,故鄉之愛、母子之愛、男女之愛都不能阻擋對自由之愛、為自由而獻身的意志。這些話語實在是女詩人的自由宣言,她正是這樣實踐了自己的人生誓言:為了人類的自由和正義,把個人前途、親情、愛情和生命統統拋在身後。
      
這位囚徒感嘆自由在中國之艱難,一代又一代人需要以生命去爭取,“像黑夜裡追求太陽”,
這苦難的中國大地浸透血淚、白骨磷磷:

     多少世紀,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們追尋你像黑夜裡追求太陽。
     父親在屠刀的閃光裡微笑倒下,
     兒子又默默地繼承父親的希望。
     鋼刀已經被犧牲者的筋骨磕鈍,
     鐵鏽也已經被囚徒們的皮肉磨光。
     多難的土地啊,浸潤著血淚,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獄牆,
     埋葬的墳墓裡多少死屍張著兩眼,
     為的是沒能看見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裡,自由!你需要多少代價?
     為什麼你竟象影子那麼虛妄?
     永遠是恐怖的鐐銬的暗影,
     永遠是張著虎口而獰笑的牢房,
     永遠是人對他們同類的迫害,
     永遠是專制——屠殺——暴政的災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這沉痛的歷史情懷、深刻的歷史悟性、對民族苦難的極度同情、對人類靈魂的精妙解讀,顯示詩人對數千年刀光劍影下的中國歷史、血淚浸透的中國民族心靈史的獨到理解,那是一部不斷追求自由和解放、不斷遭受野蠻屠殺的悲劇史。這是一片“多難的土地”,“浸潤著血淚”,白骨山高、砌成獄牆。“埋葬的墳墓裡多少死屍張著兩眼,/為的是沒能看見你,自由的曙光。”,這精彩詩句凝聚著多麼深刻的靈性、情思、悟性。這是神來之筆,將一部浩瀚無垠的中國苦難史和國人心靈史一筆激活。拜倫在長詩《唐璜》(第三歌)中,曾想像那三百名為抗擊波斯軍隊而死難於溫泉關(Thermopylae)的斯巴達壯士從地下紛紛站起來直奔當今民族解放戰場。我們的女詩人何嘗沒有這種情思?



在這心靈的對話中,囚徒緊接著發出一連串有力的質疑,這是多少代中國人的憤懣疑問:自由在哪裡?自由需要多少代價?為什麼你總如虛妄暗影?為什麼永遠是恐怖、鐐銬、監牢?為什麼永遠是人對同類的迫害?為什麼永遠是“專制、屠殺、暴政”給人民帶來“災殃”?
       
這些問題顯示詩人的歷史思考和文化批判的深度。在這一系列質疑後,在這“永遠”領起的一系列悲哀歷史和現實,詩人沒有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迷惘中,也沒有成為現實悲觀主義者。她發出這樣堅定、明亮的聲音:“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詩人對千百年來人類的自由理念堅定不移:“怎麼能夠相信千百年來/最受到尊敬的高貴的名字,/只不過是一道虛幻的虹光。”她對未來充滿信心:

       那一天啊自由,你來到人間,
       帶著自信的微笑高舉起臂膀,
       於是地面上所有的鎖鏈一齊斷裂,
       囚犯們從獄底裡站起來歡呼解放!
       那一天啊,千百萬為你犧牲的死者,
       都會在地底下盡情縱聲歡唱。
       這聲音將震撼山岳和河流,
       深深地撼動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帶著最後的創傷的屍體,
       他們睜開的雙眼也會慢慢閉上。
       那一天,我要狂歡,讓嗓子喊得嘶啞,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還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還是在死者的行列裡,
       我的歌永遠為你——自由而唱。


這堅定的信念和巨大的激情催動詩人展開豐富的想像力,讓我們為這偉大歷史時刻之到來而一同狂歡。那一天,“所有的鎖鏈一齊斷裂”,“囚犯們從獄底裡站起來”,千百萬死難者會在地下“盡情縱聲歡唱”,死不瞑目者的雙眼“會慢慢閉上”(呼應前面的詩句“埋葬的墳墓裡多少死屍張著兩眼”,可見死難者們對自由懷著多麼強的意志和渴望);那一天,“不管我是埋在地下還是站在地上,/不管我是活人還是在死者的行列裡”,我要狂歡,大喊,高歌——為“自由而唱”。可嘆的是,女詩人為自由獻身,至今已四十五年,自由在她的故土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在詩歌史上,有誰像我們的女詩人把自由的信念、自由的渴望、自由的意志寫得如此深入靈魂、如此神聖強大,乃至超越生命、戰勝死亡、山河搖動、起死回生?



像交響曲由熱烈、激情的快板歡樂主題轉向憂鬱、沉痛的慢板悲劇主題,對自由的嚮往激發的熱烈想像力和強大激情轉向苦難的人生和殘酷的現實,長詩旋即進入第四章,構成詩歌節奏、審美情思上的跌宕起伏和明暗交輝的強烈對照。
       
詩的視角由心靈對話轉為全知視野,詩中的囚徒年青人(林昭在十四萬言書中以此三字自稱)忽然發現遠處出現一個海島,詩的視角由此在心靈對話(第二人稱)、客觀敘述(第三人稱)和內心獨白(第一人稱)之間迅速跳動和切換。年青人不在乎海島如何荒涼:“只要你沒有禁錮自由的獄牆,/只要你沒有束縛心靈的枷鎖,/對於我來說你就是天堂。”為了獲得人身和心靈的自由,為了擺脫“禁錮自由”“束縛心靈”的囚牢和枷鎖,他展開哈姆萊特式緊張的內心思考——我能游過去麽?也許我會死於押送者的子彈,也許我會被沉重的鐐銬拖下海底,也許我會葬身於大海的波浪——他做出力士參孫式的英雄決定。

       自由的道路橫亙著死亡,但是“我”:

       寧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強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權利,
       我也只會全都獻到神聖的自由祭壇上。
        

這是何等英雄的詩句。勇於採取行動、寧死也要自由,決不低眉順眼、決不苟活於牢籠,“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權利,我也只會全都獻到神聖的自由祭壇上。”這正是女詩人的偉大人格精神和英雄誓言。
       
在行動前,年青人用眼睛和心靈與鄉土、母親、愛人、戰友、夥伴們默默擁抱、祝福和訣別:

       別了,失敗的戰友!別了,不屈的夥伴!
       你們是多麼英勇又多麼善良,
       可惜我只能用眼睛和心擁抱你們,
       愿你們活得高傲死得堅強!
      

這位為自由而獻身的年青人有豐富而深沉的情感世界,他深懂生命的可貴、人間的親情;他不怕面對失敗,他讚揚不屈的意志,他高揚對待生命的尊嚴態度和人格立場,他希望戰友們“活得高傲死得堅強!”這是林昭對人格、對生命的理解,是她對中國人和全人類發出的警策之言。這年青人的心靈性格,閃射出林昭心靈性格的奪目光彩。為了中國的自由,一年後她入獄,七年後她獻身,這英雄的詩句正是她的生命之歌,這寧死不屈的意志正是她的英雄之歌。

       啊!自由,宇宙間最最貴重的名字,
       只要找到你,我們的一切犧牲,
       便都獲得了光榮的補償……


這是此章最後一個華彩樂段的結束樂音。“自由,宇宙間最最貴重的名字”“活得高傲死得堅強”,這雄偉壯烈的詩句應當是人生第一格言,應當是人類靈魂的第一旋律,這就是生命的價值和人格的尊嚴。        



第五章視角轉向客觀之眼(第三人稱):“他握緊雙拳一聲響亮,/迸斷的鐐銬落在甲板上”,他縱身跳進大海、奔赴自由。槍彈追趕著他,島影昏昏遙遠,大浪吞沒了他,悲劇終於發生。視角轉到心靈的對話(第一人稱),戰友們夥伴們親人們傾訴無盡的緬懷之情、為英雄之死唱起輓歌:“難道我們再聽不見你激情爽朗的聲音?/再看不見你堅定果決的面龐?”“海浪啊,那麼高那麼涼,/我們的心卻象火炭一樣!”我們“記得你,無畏的英烈的形象,/記得你,為自由獻身的榜樣”“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中,/你從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詩人深情地歌唱:

       海浪啊,請撫慰我們年青的兄弟,
       海風啊,把我們的輓歌散到四方,
       象春風帶著萬千顆種子,
       散向萬千顆愛自由的心房……


在這幕人間悲劇中,詩人高揚尊嚴的生命態度和無畏的戰鬥精神(隻身反抗無數敵人毫無懼色),高揚寧死不屈、追求自由的人格意志(請諦聽那鐐銬的響亮打破、請注視那鐐銬的斷落:“一聲響亮/迸斷的鐐銬”),高揚對待死亡從容自若的英雄態度。在這輓歌聲中,沉痛的情感轉為明亮的信念,對死者的緬懷化為對生命的催生,英雄之死將走向歡樂新生。



第六章只有三個詩節,詩情從沉鬱走向明麗、詩思從悲愴走向歡樂,情節出現戲劇性轉折,“一隻雪白的海鷗飛出了波浪,展開寬闊的翅膀衝風翱翔”:

       就是他,我們不屈的鬥士,
       他衝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
       殘留的鎖鏈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象風一樣。

       啊!海鷗!啊!英勇的叛徒,
       他將在死者中蒙受榮光,
       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
       萬里晴空下到處是家鄉!


有如貝多芬以英雄為主題的交響曲,時代的罡風、苦難的逆境、命運的敲門聲、心靈的雷霆與英雄的搏鬥、烈士之死與英靈復生、直上雲霄的歡樂合唱,交織成宇宙間雄渾的英雄之歌、自由之歌,詩人筆下不屈的鬥士、英勇的反抗者在死亡中獲得永生、在獻身中獲得靈魂的自由,長詩在自由和歡樂中結束。

“他自由得象風”“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萬里晴空下到處是家鄉”,多美妙的詩句,多深刻的詩思,多麼寥廓的襟懷。英雄自由了,他的靈魂自由了,他的家鄉情愫已經昇華,自由之處才是我們的家鄉,奴隸的國度決不屬於我。



普希金《囚徒》(1822)中那隻被囚禁的幼鷹啄食著主人丟給它的血淋淋的食物,拍打著翅
膀,用目光呼喚著囚室中的“我”:“我們飛走吧”“我們是自由的鳥兒,是時候了,兄弟!”“飛向烏雲外那白光閃閃的山峰,飛向那藍光粼粼的海洋,飛向那只有風和我自在徜徉的遠方”。這是一首好詩,自由是這位最富才華的俄羅斯青年詩人的渴望。
       
五年後,為流放和苦役中的“十二月黨人”創作的《致西伯利亞囚徒》(1827),詩人相信
“沉重的枷鎖會脫落,陰暗的監牢會傾覆,自由會在門前歡迎你們,弟兄們會把利劍交給你們”。詩人的性格在時代的烈火中得到鍛造而露出鋒芒。詩人應當知道,奴隸的黑土地,專制的黑牢籠,不是生長自由的沃土,它培育醉生夢死的芸芸眾生、無數死魂靈。策劃起義的十二月黨人是貴族青年中最先覺醒的知識分子,他們點燃了俄羅斯心靈的自由火炬。
       
在普希金《囚徒》詩中,枷鎖會脫落、監牢會傾覆、自由會來到門前迎接;而在林昭《海鷗》詩中,鐐銬是被囚徒自己憤怒掙破(“他握緊雙拳一聲響亮,/迸斷的鐐銬落在甲板上”),自由是囚徒自己英勇反抗而獲得(縱身跳進大海、奔赴自由),女詩人不相信自由會自動找上門,把一束鮮花送到囚徒懷中。
       
女詩人體味囚徒心靈的痛苦、描述艱難決斷的心路歷程,女詩人敢於直面死亡、描寫死亡、從而深刻揭示通過反抗、失敗、死亡而最終獲得自由和新生這一苦難歷程。詩人的心靈廣度、思想深度、性格剛度,往往相隔天淵,即使最出色的詩人之間,亦判然有別。



林昭詩中的囚徒,拒絕低頭、抗拒流放,寧願為自由獻身、不願受奴役而苟活,高揚人格勇氣和精神價值。她的詩是深刻的生命思考、熾烈的自由信念、超越死亡的心靈意志、堅決的反抗態度、寧死不屈的剛毅性格、高貴的人格精神這多重精神性格優質的輝煌產兒,洋溢著宏偉的宇宙精神和壯烈的英雄氣質。
       
女詩人的柔情、靈動、哀婉、沉思氣質,極好地保持了情思的優美、細膩、雋永、含蓄韻味,增強了詩的情感豐度和美學魅力。女詩人的英雄才氣、壯志豪情,則直通壯懷激烈的拜倫詩思和激情:“奴隸的國度決不屬於我,快把那盛滿美酒之杯摔個粉碎!”(A land of slaves shallne’er be mine——/Dash down yon cup of Samian wine! )
       
一切都得到昇華:從沉鬱走向明快,從悲哀走向歡樂,從親情走向博大,從奴役走向反抗,從奴隸的生走向英雄的死,從英雄的死走向人格的永生和靈魂的自由。英雄的戰鬥和自由的靈魂,這是《海鷗》詩之要旨。積極的生命態度,大無畏的死亡態度、高貴的人格氣質,反抗奴役、超越死亡、追求靈魂自由的人格精神,是它最動人心魂的主旋律。

十一

海鷗是自由的精魂,是歡樂的象徵,是人格理念的高揚。《海鷗之歌》是反抗者的生命禮讚,是叛逆者的心靈宣言,是女詩人的英雄之歌。死亡的輓歌、英靈的安魂曲和生命的歡歌、英雄的凱旋是同一部迴旋曲。我們年輕的女詩人,像希臘德爾斐(Delphis)山上阿波羅神廟中那位向人間發出神諭(Oracle)的女預言家,這首詩為她自己九年後的天鵝之死,為戰友張春元之死,為一代青年叛逆者的苦難命運、英雄性格及其歷經磨難、獲得靈魂自由和精神再生做了準確預言。
       
這是一九四九神州陸沉、國人蒙難以來中國最富精神深度、最富人性深度、最富心靈悲愴性和英雄氣質的詩歌,是至今六十餘年中國極權社會牢籠裡三代悲劇人生和生命渴望的傳神寫照。有這首詩,就不能說那個缺乏良知、歌頌罪惡的奴隸時代沒有一首真正的詩、沒有一位真正的詩人。有這首詩,就不能說那個黑暗時代沒有光明女神。
       
詩人林昭的挺立,是那個精神赤貧時代的最大驕傲。她的詩歌作品具有那個時代最缺少的心靈高貴性和藝術卓越性,她對邪惡的反抗、對人間至情的眷戀、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的思考、對人格的堅守、對自由的追求,使她在精神和性格上超越整整三代人之上。毫無疑問,她的血寫之詩是百年來中國文學史上最光彩的一頁,理所當然地佔據崇高地位。中國當代文學史至今不提女詩人林昭及其作品,這是當代學術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