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燮(郑板桥)的这首《竹石》七绝,一直被我视为最能生动传神地勾画当今大陆民运人士的普遍精神、普遍状况的诗作之一。在我有缘面会的数量十分有限的民主人士中,我以为,最堪承此赞者,当为《零八宪章》首批签署人、被誉为“广州三君子(三剑客)”之一的人权律师唐荆陵。
若干年前,我因言获罪,受酷刑,被囚禁,个人财产被查抄一空。当我获得自由后,却发现不少深受中共洗脑的亲友对我颇为鄙视,将我视为“有前科”、“有污点”者。我不堪忍受,顿生了寻觅志同道合者的念头。我打工数月之后,存了些钱,遂开始找寻同仁。
我常泡在相关论坛之中,阐明其意。不久之后便有人与我联系,邀我前去。然而,当我不远千里投他之后,发现他不过是欲寻一能吃苦耐劳的技术工。因他的活出力多,报酬低,两个熟手说家里忙,刚刚辞职。而曾混迹于民主维权群体中的他明白,民主维权人士多半处境不佳,饱受排斥,所以他在民主维权群体中寻找苦力。吃苦耐劳,于我而言自然不在话下,但他的活计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他技术不熟,无法培训,此前只能请熟手。我至他处之后,他自以为能够摸透技术、可培训我,然而,他摸索数日,未有成效,只得联系两个熟手,许诺加薪,终使一个熟手重返车间。随后,给我几元钱,将我打发而去。
此时,我的余钱所剩不多,但不愿求援于亲友,也不甘就此返乡,仍欲寻觅志同道合者。经同仁介绍,我打算用有限的路费奔往较近的都市——广州,并因了此同仁的介绍,获得了唐荆陵先生的接纳。我通过手机短信联系了唐荆陵先生之后,便乘车而去。
因我此前从未来过广州,因此,当我买了地图之后,依旧对唐荆陵先生的住处颇为迷惘,只得以短信询问唐荆陵先生。我的每一条短信,均能获得唐荆陵先生及时而详细的回复。当我与唐荆陵先生互通十几条短信之后,终于来到唐荆陵先生家中。
因我此前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唐荆陵先生,因此不免对其音容笑貌一番想象:四五十岁,很严肃。孰料,唐荆陵先生的外貌气质与我之想象相去甚远,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笑容温和,仿佛一刚出校门的博士生。我不免一惊,脱口而出:“你这么年轻!”唐荆陵先生呵呵笑起来。而后与我交谈起来。
我记性不佳,当时一些交谈细节记不清了。而今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唐荆陵先生反复谈及他因参与维权被非法取消了律师资格。当时我对民主维权群体现状所知甚少,但仅凭我的有限知识和经验,亦感受到唐荆陵先生所受遭遇极不合理。然而,唐荆陵先生谈及这些之际,一直浮漾着似发于内心的温和微笑,言辞平和,用以抨击中共当局的最尖锐词语,不过是“党文化”。
我也简述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之后,唐荆陵先生问我是否要休息,并指指一个房间,笑道:“这里住过的都是名人哦。”我刚到唐荆陵先生家时确实很累,巴不得立即躺下。但与唐荆陵先生交谈片刻之后,一身疲惫几乎无踪。我笑道:“现在倒不觉得累。你若没事的话,我们继续谈。”唐荆陵先生笑允。
唐荆陵先生简单介绍了曾居此房的一些同仁。如今我只记得唐荆陵先生说过一位“行吟诗人”,名字我忘却了。唐荆陵先生说,此同仁行走四方,及至身无余财,便吟诗作赋,以易路资。
唐荆陵先生边与我谈话,边拿一枚甜瓜削皮,削好了递于我。我不由得一阵感动。唐荆陵先生为我倒一杯水,道:“自己倒。”此时,已颇似兄弟之谊。我遂以“唐兄”呼之。
我见一直只有唐兄和嫂子二人,便问道:“孩子呢?”唐兄顿时肃然,摇头道:“没有孩子。”我不解,问道:“你们怎么不要孩子呢?”唐兄不语,似有难言之隐。我便不再追问。后来,我看到其他同仁撰写的关于唐兄的文章,才知道,原来唐兄与嫂子不要孩子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因在大陆从事民运,凶多吉少,不想让孩子被专制打压殃及。由是可见其推动中国民主化决心之大,意志之坚,令人感慨不已,钦佩之至。
我洗浴换衣之后,唐兄问我是否愿去附近转转。我一口答应。
唐兄换上一身简洁朴素的夏装。唐兄这身装束,尤其是那双布鞋,与广州这个大都市纸醉金迷、鲜衣华车的大环境何等不协调。然而,唐兄的衣装与其气质极为匹配。在我看来,唐兄这身衣装,完全就是其气质、修养、追求的外化。望着一身简装、挺拔矫健的唐兄,我不禁联想到崇俭尚朴一身正气、“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家信徒。
我与唐兄在附近大学校园里转了几个钟头。一路上,唐兄滔滔不绝,思维敏捷,路上所闻所睹,皆可引作话题,用以抨击社会现状和体制弊端。但在某些问题上,我们也有分歧。如,我是大陆专制教育的受害者,不免将校园中的所闻所睹生成话题,对中共专制教育体制大发抨击之词。而唐兄对大陆教育之黑暗似不敏感,很少发言。
晚饭后,我与唐兄的交流愈趋深入。唐兄对我介绍了他的非暴力不合作理念——赎回选票。我闻言一震。“赎回选票”这四个字,如同电流一样在我心中回荡,使我血脉偾张,一阵激动。
其实,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已经有了“赎回选票”这一念头,只不过比较模糊。当有人以准确简洁的语言将此想法表达出来之际,自然会使早有此念的心灵产生共振。对于未曾萌生此念头但善于独立思考者而言,“赎回选票”这个内涵极广的四字理念必然会引发其思考,使其联想到没有选票的事实,并追问为何没有选票……如是,则很有可能使其觉醒。因此,我对唐兄的“赎回选票”理念大加赞许。
但我转念一想:理念虽不错,可如何推广?很多事情之所以失败,不是败在观念本身,而是败在观念无法推广,无法广为人知。
此刻,我看到唐兄正在QQ上使用“复制”“粘贴”功能,向好友逐一发送表述其理念的文字。我走到唐兄身边,只见他似乎不知疲倦地一直使用“复制”“粘贴”功能……几分钟之后,我看的都有点累了,而唐兄依旧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战士磨剑一般在重复“复制”“粘贴”操作。我顿生敬佩,意欲表达。但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一句:“就这样推广吗?”唐兄微微偏一下头,拿鼠标的手依旧未停,反问道:“不这样,还能如何?”
我细细一想,不禁颔首。唐兄说得不错。民主维权人士也只有在网络中能获得最大的有限自由空间。虽然这网络是被严密监控的,但离开网络公开进行民运理念推广,确实是举步维艰。难道能出门散发传单吗?能出门组织演讲吗?……“不这样,还能如何?”
不过,我还是以为,执着的精神固然值得赞叹,但是,凡全力以赴之事,都要有目标,皆有必要反复预测此事可能达到的效果。我问唐兄:“这样做下去,大约多久能够实现目标?你是否计划过?”唐兄一怔,继而十分肯定地答道:“十年。”我闻言一怔,继而问道:“十年?这个数字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唐兄一时无语。
我见状,转移了话题,问道:“如果你的计划需要一笔经费的话,大约多少钱就足够了?”唐兄脱口而出:“一亿元,一亿元搞定中国人。”
不久之后,只听唐兄喃喃自语:“这段文字怎么发不过去?”此时,正用唐兄的台式机翻墙的我,闻言而去,看到唐兄皱着眉,正欲发送一段文字。我问:“敏感字都处理了吗?”唐兄道:“是啊!都处理了。”我看一遍文字,指着一个词道:“似乎是它:上访。”唐兄便将上访一词进行分割,结果发送成功。
唐兄摇头叹息:“真没想到,会这么苛刻。”我说:“如此防范,简直是变态。你这样做,危险性大不大?”唐兄愤然道:“如果这都不能做,还能做什么?不结社,不组党,不反党,这样总可以吧?不上街,不游行,就是在网上宣传一下在世界范围内早已成熟、早为人知的非暴力不合作理念,这样总可以吧?”我点头称是。当然,当时我和唐兄都高估了中共政权的宽容度,低估了中共政权的狂狠劲。如今,连“这样”都不可以了。
我在台式机上接受了唐兄传来的文件总汇。大略看了其中内容。唐兄对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研究是相当深入的。唐兄搜集了大量的已经付诸实践、颇有收效的非暴力不合作方式、理念。很多非暴力不合作方式令我两眼一亮。集世界主要非暴力不合作方式、理念之精华于一身的唐兄,结合中国大陆的实际,提出了简洁而较有感染力的非暴力不合作理念、方式,如“六四静思节”等。当时我便认为,唐兄对推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在大陆展开、对推动中国民主转型作出了极大努力和无私奉献,并取得了一定的实效。
不过,我通过其中的文件看到,认同“赎回选票”理念并签名者并不多,且多半是民主维权人士。我问唐兄:“如果在一个已经成势的反专制群体里面推广,会不会收效好些?”唐兄若有所思,道:“原来我确实想在法轮功里面推广。”但唐兄并不言明为什么不在法轮功里面推广。我感觉唐兄在这个问题上似有难言之隐,便不追问其详,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法轮功方面。关于法轮功,我和唐兄产生了一些分歧。唐兄道:“有些问题我清楚,但不会公开去讲。”
未几,嫂子回来,与唐兄谈及租店之类事宜,结果两人话不投机,开始争吵。我再度感受到唐兄夫妻两人为推动中国民主化付出之巨、所承之重、奉献之大。恰如唐兄日前在法庭自辩书和最后陈述中所言,为了推动中国民主转型和捍卫社会正义,他“损了日益繁忙和收入尚佳的律师业务,以后一直未能恢复执业”,参与了“自我征召的几乎永不停歇的”“由领取人民俸禄、可以随时调用政府的人力、技术和物资优势的巨无霸般的中共特务当局,与独立为生、自行负担费用并承担几乎全部风险的自由战士个人之间的一场战斗”,“一场绝对不平衡的比赛。”
我就寝之前,尚有精神,便在卧房书架上抽阅唐兄的书籍。当我打开鲁迅文集时,不禁被里面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即时心得所震撼。原来,唐兄与我一样,是鲁迅先生的粉丝,不过,唐兄对鲁迅著作研读之广、用功之深,非我所可及,令我折服。由唐兄在鲁迅文集中的批注内容和即时心得可知,唐兄自高中时代便一直苦心研读鲁迅文集,此后一直坚持,从中汲取精神养分、获取前行动力。其志向之高远,决心之坚定,可见一斑。
中共广州特务对唐兄一家监控之严密,在我入住唐兄家之后的翌夜便感受到了。其时,唐兄不在,只有嫂子与我在家共进晚餐。嫂子让我不必见外,说就当在自己家就好,半开玩笑地说我“真秀气”。座机电话突响。嫂子接电话。有几句话我听得很清楚:“家里来客人了?”“小唐在吗?”凭着本能,我感觉到唐兄家被随时可以扑来的危险包围着,不禁有些紧张。
但嫂子不以为然,她通话时一直露着粲然的笑,通话毕,依旧对我笑道:“是特务。”我不料,一直温文尔雅、细声慢语的嫂子在面对特务骚扰之际会如此从容淡定,不仅粲然笑对,还似有逗之耍之的闲趣。那神情,那气度,绝对不像在面对特务,而像在面对一只突在家中露头的宠物、老鼠之类。
然而在当时,嫂子的淡定洒脱未能感染我。我担心,我的到来或许会给唐兄家进一步带来麻烦。便向嫂子提出告辞。此刻,唐兄回来了。我对唐兄说明了决定离去的因由。唐兄再三叮嘱我在外小心,有事及时联系他,而后,与嫂子送我到电梯门口。
与唐兄一别之后,因忙于生计,我未能再入唐兄家门,但经常关注、搜索有关唐兄的信息。随着对唐兄的了解不断增多,一个愈发立体、愈发真实的唐兄在我眼前跃然而出。我仿佛看到唐兄在2004年顶住东莞特务的“放弃代理”的压力为东莞兴昂劳工维权案件中的两名被告工人领袖进行法庭辩护时的慷慨激昂之神色,仿佛看到唐兄在2010年6月为发起“我要直选行动”而奔走国内多地时的意气风发风尘仆仆貌,仿佛看到唐兄在中共走狗鹰犬环伺下毅然前往李旺阳先生被虐杀之地时的坚毅眼神,仿佛看到唐兄穿着印有“一党独裁,遍地是灾”的圆领T恤衫在白云山、天桥、地铁站出口作行为艺术时的高昂战斗风姿……
我也仿佛看到,唐兄因2005年为太石村村民提供法律代理服务而被解职时的满面悲愤;在夜色笼罩下的广州的狭路上怒斥四面合围的特务流氓但无济于事、仍遭殴打的无助场景;在2011年被关押期间遭受10天连续不允许睡眠休息之酷刑时浑身发抖的惨象;在白云看守所遭受“法外酷刑”(唐兄法庭自述语)——因拒绝蹲下而被管教踢打,在风扇高悬的仓里同那些真正的犯人挤在一起浑身流汗、困乏难眠,“看见阳光、云朵、月亮、星星乃至一颗绿草都成为奢侈的享受”(唐兄法庭自述语)……这种想象令我痛心,每次都忍不住沉重叹息!!
然而,磨剑十年的唐兄,岂会在这些折磨之下俯首屈服?唐兄日前在法庭自辩书中掷地有声:“这样一种非法和不公正的政府,即使对我处以严厉的处罚,我的肉体或许不能保证坚强(事实上,2011年我在中共特务当局的酷刑下失败过,甚至被迫写过悔过书),就我的良心和理性来说,我将一如既往地履行自己所认定的责任。”我最初看到这段话之际,感慨颇多,浮想联翩。想的最多的,是在唐兄家那短短一天多的经历,唐兄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战士磨剑一般重复“复制”“粘贴”操作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给我勇气与信心,激励我不可懈怠,抓紧时间,竭尽驽钝,为推动中国民主转型出一份力,尽一份责。
中国最终实现民主转型的具体时间当然无法预测,但这一天必将到来。眼下,以习近平为首的中共独裁团伙与时俱进的倒行逆施,只能不断激化社会矛盾,变相推动民众加剧抗争,促使民主维权群体进一步加强团结、提出新的对策、采取更为激进的抗争方式。正如唐兄日前在法庭自辩书中所言:“我的观点很清楚,如果一个政府通过其一连串的行动明确告知其人民,发表和平的观点都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话,从道义上来说,这种统治就属于应当被颠覆的暴政。”在全球民主化澎湃浪潮和大陆民主化激流冲击之下,中共习近平独裁团伙只能将国家恐怖主义和暴力镇压作为苟延残喘的最有效方式,而其文宣阵地连连失守,愚民市场不断萎缩,其豢养的传媒打手们连愚民证据找不全了,只得以假大空措辞和流于编造的所谓证据拼凑成文。
臭名昭著的《环球时报》主笔单仁平日前发表《要党员法官“回避”庭审 既无知又嚣张(又名:西方媒体炒作唐荆陵“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案)》一文,对中国民主维权群体进行整体性抹黑污蔑,污蔑茉莉花革命,称“所谓‘中国茉莉花革命’”参与者只有“个位数”,称“国内舆论场对所谓‘三剑客’非常陌生”,将唐荆陵、袁朝阳、王清营等民主维权人士污为“时代的绊脚石”, 称“少数极端异见人士错估了中国的形势,也看偏了世界潮流。他们把中国改革开放释放社会活力时所出现的多元现象看成了中国大厦将倾的信号,从而以为自己正在投身划时代的‘伟大行动’”。
此文将中共摇摇欲坠的独裁统治作为所谓的“依法治国”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支撑,替习近平独裁团伙量身打造了不见棺材不掉泪、臭硬到底的POSE。此文的深层逻辑和潜台词是:共产党将永久统治中国,且必将愈发强大,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一逻辑本身就荒谬绝伦、站不住脚,纵然乃祖毛氏亦称“共产党总有一天要消灭”;而其论据更近于匮乏、流于编造——不过也可以理解,如今,全球民主化已成无可逆转的时代趋势,独裁国家日渐稀少;同文同种的台澎金马民众已经在宪政民主之途上大步前进;日前乌克兰颁布法律禁止共产党参加选举,无疑又给中共当头一棒,乌克兰共产党或类似党派大概很快就会迎来被完全取缔的惨况;残存无几的几个共产极权国家或既贫又狠,或贫富悬殊;大陆民主维权群体整体力量目前虽十分有限,但不断发展、不断壮大……面对此情此景,此时此势,让单仁平替中共独裁统治找寻足够的“专制兴民主衰”之类的愚民证据,确实也是难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