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沔城县华侨联合会是一个社团组织,没有行政编制,按照党管社团的原则,县侨联应该由县委统战部、县政府外事侨务办公室和县政协外事侨务专业组共同管理,由县委统战部的一位副部长兼任侨联主席,县政府外事侨务办和县政协各出一人,担任副主席,华不忧是县政协外事侨务专业组的组长,因此不用选举,他顺理成章的成了沔城县华侨联合会的副主席。
由于华不忧的人事编制在县政协,因此他的住房也分到了县政协,工资福利也在县政协领取。
华不忧在沔城县华侨联合会副主席的位子上工作了六年,那一年他已满六十岁,按规定要退下来,把位子让给后面排队等着的人。于是他办理了离休手续。
他是一九四七年入的党,那时的他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同时又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主要从事学生运动,他的工龄就是从那个时候算起的,由于他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因此他退下来后算离休,不算退休,按规定享受离休老干部待遇。
华不忧离休两年后,县里成立了老干部局,老干局在风景如画的老鹳湖边修了一个干休所,将全县行政级别达到十七级的有干部编制的离退人员,集中到这里居住。这个干休所占地一百多亩,有办公楼、大礼堂、老年活动中心、老干医院和宿舍区。大礼堂除了开会外,平时就是电影院,每周给老干部免费放映一部电影,每半个月请戏剧团给老干部唱一出戏;老年活动中心设有棋牌室、报刊阅览室、台球室、保龄球馆;老干医院设有三十多张床位,以心血管疾病、呼吸消化系统疾病、糖尿病、骨质疏松等老年人常见病为主,配备有三十多位专职医护人员;宿舍区分成三个小区——离休干部区、退休干部区和职工宿舍区,三个小区用围墙隔开,各成一体。离休干部区的房子是十六幢独立的两层小洋楼,可供十六位离休干部居住,退休干部区是六栋四层的跃式公寓楼,每栋四个单元,每个单元有四套两层的跃式住房,一共可住九十六位行政级别达到十七级的退休干部。职工宿舍区是一栋十层的普通公寓楼,三个单元,有九十套住房,提供给干休所的行政干部、医护人员、安保人员、司机、花工、环卫人员等居住。
离干区绿化得像一个花园,里面有假山、人工湖等,容积率也很低。
华不忧是离休老干部,离休前行政十四级,级别高,他住进了干休所的离干区。人事关系也从政协转到了老干部局。
华不忧的亲家邬友民也住进了干休所,他一九五一年当兵到过朝鲜,一九五七转业时是连长,行政十九级,退休前的行政级别和华不忧一样,也是十四级。他是幸运的,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他就到不了朝鲜,就不会升为连长,他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或小班长,退役时不叫转业,叫复员,而复员就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只能回老家当农民。
邬友民对他的退休待遇很有意见,他和亲家华不忧都是行政十四级,亲家是离休干部,住进了花园一样的离干区,房子是独立的小洋楼,而他是退休干部,只能住在退干区;还有工资福利,亲家可领他这个级别百分之百的工资,而他只能领到百分之九十;亲家每年还可多领一个月的工资,而他不能;亲家每年的旅游费是八百元,而他只有三百元;亲家生病住院的费用可以全部报销,而他不能全部报销,有些项目需要自费;亲家出门用车不受次数、里程和时间的限制,而他每个月用车不能超过五次,总里程不能超过一百公里。他认为这不公平。
华不忧劝邬友民说,已经不错了,不要不知足。你没看那些行政级别十七级的干部,工资没你高,每个月只能用两次车,总里程只有五十公里,住在同一幢楼,房子只有你的三分之二大。还有那些行政级别不够十七级的干部,他们连住进干休所的资格都没有。这是国家政策,谁都没有办法。
其实,让邬友民气不顺的还不是这些经济待遇,他退休前是县人民政府的调研员,政治上享受县团级待遇,可以看到密级为“秘密”的文件。传达到副县长一级的文件,要抄送一份给他。他退休后,这些政治待遇都取消了。还有那些开业、剪彩,文艺演出等,以前都要叫上他,现在不叫他了,这让他很失落。最让他生气的是县政府的那些小年轻,他没退休前,他们叫他“邬书记”、“邬老师”,对他很尊敬,现在他们背地里叫他“邬老头”,真是人走茶凉啊。
转眼到了一九八九年,这一年是农历己巳年,华不忧不得不忧了。他年轻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打成右派后他开始思索人生,和四叔住在一起后他开始接触佛学,他慢慢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人生,他开始相信命运,尝试研究玄学,他感觉这一年他会很不顺,让老伴给自己买了红色的内衣,穿在身上,又在脚腕和手腕上各缠了一个红丝带,用来辟邪。他反复提醒自己,在这一年里,要尽量少出门,尽量少说话,尽量不坐车,以免引来无妄之灾。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了一场小雨,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烦躁和不安,华不忧心情郁闷的回到家里,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打开电视,电视里播放着哀乐,他知道上面又有人过世了,他不想知道是谁过世了。哀乐播完后,又重放哀乐,一连三次,他感到有些特别,心里揣测是谁走了?他想到了邓小平,想到了陈云,想到了前国家主席李先念,想到了现任国家主席杨尚昆,想到了周恩来的遗孀邓颖超,他们都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觉得谁走都与他无关。哀乐已经停止,播音员开始播音,缓慢而又凝重的念着一大堆头衔,就是不说逝者是谁。当播音员终于说出逝者的姓名时,华不忧惊呆了,眼睛里马上涌满了泪水。
胡耀邦猝逝了!
他对胡耀邦是有感情的,他右派份子的帽子,他历史反革命家庭的帽子,他大伯家地主的帽子,都是胡耀邦给摘的。没有胡耀邦,就没有他华不忧的今天,胡耀邦是他的恩人。
他当天没吃晚饭,他对老伴罗梅说,中午吃多了,不饿。
第二天,干休所的老干部们谈论最多的是胡耀邦的去世,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在五七年反右和文革中挨过整,是胡耀邦给他们平的反,他们的心里都很悲痛。老干局也在显眼的地方贴出了通知:干休所在大礼堂布置了灵堂,4月22日上午十点,电视转播胡耀邦同志追悼会。
华不忧在追悼会的现场碰到了亲家邬友民。
追悼会结束后,邬友民情绪激动,他说有3名学生跪在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上提交请愿书,要求总理李鹏接见,李鹏为什么不接见那些孩子?
华不忧对他说,这是高层的事,你我操这个心干吗呀?说完,他快步走了。他不想同邬友民多说,他不想涉足政治。与邬友民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好几个人,华不忧觉得自己已处瓜田李下,不宜久留,溜之大吉为妙。
过了几天,邬友民手上拿着一张报纸,找到华不忧。
“亲家,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
华不忧说没有。他的确没看。上面除了官话、套话,就是假话、废话,他对报纸不敢兴趣。
“你看这个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学生游了一下行,就成动乱了?”
华不忧还是那句话,这是上面的事,你我都是小老百姓,有空操这个心,还不如去杀两盘。他邀邬友民和他一起到棋牌室下象棋。
邬友民说他没有心思下棋,华不忧只好一个人来到了棋牌室,与其他几个老头下起了棋。他心不在焉,总是出错,连输几盘,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要给女儿写一封信,政府已经将学生们的行为定性为动乱了,就不能再上街游行了。
女儿乐隽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正在攻读法学硕士。
他在信中对女儿说,爸爸是过来人,以前走了一些弯路,吃了很多不该吃的亏,不希望她参与政治,不希望她走爸爸的老路,步爸爸的覆辙,希望她明哲保身。
女儿很快回了信。华不忧打开一看,是一首词 :
江城子致父
四十年来雾茫茫,
日星隐,
月无光。
防民之口,
思想岂能防?
谎言治国甚荒唐,
废法纪,
毁纲常。
强权挟持礼仪帮,
不自由,
毋宁亡。
民不畏死,
奈何以死诓?
姽婳从不输儿郎,
师木兰,
卸红妆!
华不忧收到女儿的信后,呆立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他也是一个大学生,他的爸爸也给他写了一封信,也叮嘱他不要参与政治,也要他明哲保身,他给他爸爸的回信也是一首江城子:
江城子致父
风雨飘摇是神州,
山河破,
庙堂朽。
官为刀俎,
人民是鱼肉。
独裁专制钳民口,
毁三观,
直下流。
四万万人齐声吼,
要民主,
要自由。
莘莘学子,
喋血在街头。
迎来江山披锦绣,
伟业成,
功名就。
华不忧心里五味杂陈:昨天的事今天又在发生,今天的女儿就是昨天的他。这不是一种巧合,这是一种必然。万事皆有因果,有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果,相同的因会结相同的果。
现在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生态极不正常,比之四十年前更甚,他认为女儿是对的。
到了五月中旬,学潮似乎愈演愈烈,连中学生也到县文化广场静坐了。邬友民找到华不忧,说你我都曾是县一中的老领导,不能置身事外,一起到文化广场去看看静坐的学生,邬友民生怕华不忧不去,对他说,一中的现任、历任书记和校长都要去。华不忧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
其实,华不忧十分关注北京的局势,每时每刻都在通过电视了解北京的情况,五月十九日政府宣布戒严,他感到情况紧急,写信应该来不及了,他找到华乐山,要他亲自跑一趟北京,把你妹给我找回来。一看老爷子急成那样,华乐山只好同意前往,他马上起身,到了武汉,又转回来了,他对父亲说,现在北京只许出,不许进,他进不了北京。
罗梅十分担心女儿的安危,天天询问女儿回信没有,她对乐山说,你去给她发一个电报,就说我得了急病,快死了,要她赶快回来。乐山只好从命。过了三天,乐隽人没回,也没见回电,罗梅急了,又对乐山说,你再给她发一次电报,要发加急电报。又过了三天,乐隽仍没回来,仍没见回电。罗梅急得哭了。华不忧劝她说,现在到处都在游行,昨天中央电视台的人都上街游行了,今天中直机关和国务院几个部委的人都上了街,你发的电报能不能送到她的手上,都不一定。不要急,乐隽会没事的。
一直到六月四日,华不忧和罗梅还是没有得到女儿乐隽的任何消息。他们有些绝望了,华不忧变得沉默寡言,罗梅则整日以泪洗面。
华乐山每天下班后都要到老婆邬小慧的餐馆帮忙。经编厂效益不好,发不起工资,邬小慧就辞工回了家,正好邬小慧的妈妈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于是她们一商量,开了一个餐馆。
见到丈夫华乐山来了,邬小慧忙迎上来,低声说,前一会来了一个客人,四十来岁,男的,听口音不是我们这里的,吃完饭付账时给了我一个小包裹,叮嘱我,要我亲手交给爸爸妈妈,我想这事可能和乐隽妹妹有关。
华乐山忙问包裹在哪里。,邬小慧说,我用报纸包好,藏在仓库调料柜里面了。
华乐山和邬小慧来到仓库调料柜前,取出包裹,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又往塑料袋里面放了些青菜、萝卜、姜、葱、蒜等,提在手上,出了门,骑上自行车,来到干休所父母家。
罗梅正在数落华不忧,埋怨华不忧让女儿读了书。
“古人都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她一个女孩家,读了小学读初中,读了初中读高中,读了高中读大学,这我都没说什么,读完大学,找一个工作,过两年找一个人嫁了,生一个孩子,不就完结了?还读什么研究生,越读越糊涂,把脑子都读坏了,跟共产党作对,能有好果子吃?”说完又开始抹泪。
一见儿子回来,华不忧忙问,有了你妹妹的消息吗?
华乐山没说话,他走向厨房,从塑料袋中取出青菜萝卜等,放到菜篓里。
“昨天不是刚拿了菜吗?怎么今天又拿来?吃不完要坏的。” 罗梅又开始埋怨儿子。
华乐山还是不吱声,他回到客厅,把包裹放在茶几上,华不忧问是什么东西,华乐山说不知道,打开了才知道。华不忧忙问哪来的?华乐山说一个陌生人送的。华不忧一听,有些兴奋,赶忙凑了过来。
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一个大信封,一个小信封,一盘磁带。小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大信封里面是几十张照片,华不忧抽出那封信,看了起来,慢慢地,他眼睛湿润了;罗梅也凑过来了,她取出大信封里面的照片,一张一张的看,边看边哭。
三个多月来,他们天天都在盼望得到女儿的消息,天天都让他们失望。
亲家邬友民来过几次,安慰他们不要着急,慢慢会有消息的。回去的路上却对老婆说,八成没人了,听说那天晚上真的开了枪,死了好多人,被坦克压成了肉饼。邬友民叮嘱老伴,这话千万不能对亲家公、亲家母讲。
华不忧一直相信女儿还在人世,不然公安局不会通缉她。
谁谁谁也来打听过,华不忧知道,他是真的关心乐隽,没有其他目的,他早把乐隽当成了他的侄女,和他一样着急。今天读了女儿的信,他如释重负,瘫坐在沙发上。
华乐隽在信中告诉他们,他们一行四人在两个警察的帮助下,潜逃到了广东,一个广东人帮他们联系了两个香港人,又在香港人的帮助下,偷渡到了香港,从香港到了法国,又辗转到了美国,现在一切安好,一所知名大学录取了她,她准备在这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她还要读书?”老伴罗梅一听笑了,眼睛里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