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四月,乍暖还寒,与每年此时一样,是一个“二四八月乱穿衣”的季节。这一天,我正奔忙于离家两里开外的一个建材市场,试图为更换家中朽坏的窗纱采购一些材料。之所以要自己动手,原因是街头民工的要价太高(一米索价三十元人民币)。自己更换虽然也有一些困难,如有些窗框取不下来,直立窗外作业既不安全,也容易变形。不过,无论如何,在立夏蚊蝇兴起之前,要把母亲房间的换掉。父亲新逝,瘫痪在床已十七年的她成了我唯一的“心肝”,她的喜怒哀乐,丝丝都扣在我的心弦上。

满载而归的路上,我意识到今天是四月十五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正是母亲告诉了我“胡耀邦去世”的消息。那时,身材娇小的她,正走在从景山公园散步回家的薄暮中,感觉到我在身后,她故意放慢脚步,等我快走到和她并排时,她用轻柔的声音传达了这个噩耗。我感到有点异样,因为母亲从不与我谈论时事。她对胡耀邦是有感情的。文革结束后,她做了两个义无反顾的决定:一是把文革冻结的工资(一万多元)全部交了党费;二是调北京时,她自动要求到农口工作,立志为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农村贡献微薄的力量。当时,在社科院党委工作的黄克诚的夫人,把她介绍到农村发展组。这个小组,正是胡耀邦为推动八十年代农村改革而成立的一支“小舰队”……

八九纪事之绝响——序封从德《六四日记》

恰在这时,封从德给我寄来了他的《六四日记——广场上的共和国》,是他积二十年心血所撰成的一部回忆录。由于他身为学运领袖,亲历八九学运从校园到广场——由激情开场到尊严落幕——的各个阶段的操作细节与演变过程,有许多为新闻界报道、为史书纪录的事件也是出于他的手笔,加之新近发生的所谓“天安门之争”始终没辩出个高低,所以,我对该书的问世,早已引颈而望。

没有想到的是,它比我期待的写得还要好。

二十年来,海内外与八九民运有关人士和亲历者的回忆、反思类的著作和文章在海外已经出版了不少。或为了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或为了谋生存求发展,或为了替自身行为的合理性辩驳,或为了放下包袱重新起步,许多人都奉上了那一段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那一段历史最沉痛的思考,还有许多难得的人生体验……这类作品,虽然也有良莠之分,但较之于史学研究的需求,依然可称“亏空”。原因是因为各种原因,许多关键历史事实的真相仍然被掩盖,许多重大转折的心理活动依然有待揭开。一九九一年,为澄清学运过程各种大环节的真相,封从德曾在法国邀请有关当事人作了一次为期一周的对质式讨论,研讨成果集结为《回顾与反思》,是我所接触到的八九民运最深入、最具研究价值的史料。而眼前的这部《六四日记》,显然站在了前书成果的肩膀上。而且用一种散文的优美,承载了作者诚实的记忆、良心的反省与充满人性发见。通过这部作品,读者可以在前所未有的领域内——无论高尚与卑微,奋发与无奈,希冀与苟且,权变与坚持,愚昧与贤明——窥见当日学运与天安门广场的真实状况。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的复原中,作者使自己的作品,进入了永恒的行列,其珍如恒河金沙,其稀如凤毛麟角。

历史的误会,抑或生命绕不开的“结”?

这本书吸引我的,首先是真实地记叙了作者和妻子——同时也是八九学运中唯一的女性领袖柴玲——的鲜为人知、且充满人情味的故事。从他们的恋爱,到先后投入学运,到并肩作战,直至渐行渐远,劳燕分飞,既有细腻的笔触,也有粗略而达意的暗示。

令我意外的是,不论是封从德还是柴玲,原本都不是政治的爱好者。二人都是因为偶然的原因被卷进了学运。在这方面,促成二人相识的“第一个故事”,也许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这个故事,起始于“反自由化”运动中,北京市政府禁止游行请愿“十条”的出台。为此,北京大学学生在一九八七年元旦到天安门广场举行了一次抗议游行。当时,在北大计算机系遥感所读硕士研究生的作者,抱着好奇心前往观看,不料,游行队伍突然掉头——把队尾变成队首,将作者裹挟入内;又因他身边打横幅的一个学生突然溜之大吉,作者不得不填补这个重要空缺,最后,误被混入队伍的“工人老大哥”当作游行组织者推到警察的手里。

事后,作者虽然被学校保释,但此事却成了他一个放不下的包袱。该书写道:

“政府的狡猾,我的种种观察与感受,事后我很想讲给人听,作为大家日后的参考。真正从头到尾饶有兴味听我讲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柴玲。她本是我同系低一级的学生,这时已转到了心理系,这时正忙着准备考研,我们站在图书馆大楼的走廊上聊了二个小时。柴玲也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那天几千同学游行,她与几个拦了一辆公共汽车。‘司机真好。中途停车是违规的,但见是学生,一挥手就让我们上了。’一个同学徒步走到天安门又走回来,到宿舍发现鞋底已经没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长谈,但并不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起点,那是几个月后的事了。“

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作者是在用这个自以为“光荣”的经历吸引小女孩。以作者的眼光看,柴玲既不懂政治,也不是一个激情洋溢,善于表演的人。如果认为她在政治与社会生活中“训练有素”,那更是一种误解。她热爱生活,充满灵性,向往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情操,对家庭和周围人充满责任感;为人处事的特点是善于倾听,有亲和力……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这一天,作者用以写论文的计算机出了故障。而此时的作者,不仅已经以633的高分通过了托福考试,在四通旗下的一家计算机公司有了一份工作,还考取了北京市首届“高级程序员”资格证书。凑巧的是,这一天也是妻子柴玲的生日。后来,当作者经历过九死一生的磨难,周游于世界寻找心灵归宿时,他发现,这一天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四月十五日 星期六

我没忘今天是柴玲的生日,于是去一家蛋糕店,买了一盒奶油多的生日大蛋糕。推着自行车,穿过曲曲弯弯的小胡同,进入房东的铁皮门,再向左拐,便是我们小家外的庭院了。我兴冲冲地叫一声,柴玲从房里跑出来,把蛋糕盒接到手中,径自回屋。从她眼中流出的一丝惊喜中,我知道是因为我比她预料的早一些回家。

我们的家在北大南门外不远,海淀苏公家庙七号。……房间很小,十一平米,是在西厢房外再加盖的一间。只有一面窗,不过很大,对着小院,除一扇小门外,全是玻璃。四壁和屋顶用雪白的计算器纸一糊,还蛮象样的。屋里所有的家俱,加起来只花了五十六元。这是柴玲的杰作——床是她从学校木棍厂买的两张学生单人床拼起来的,加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屋子就全占满了。

那间屋外有个小院落,角上是一棵百年老槐。树虽老,枝叶却繁茂,夏天招来无数青虫,俗称‘吊死鬼’,吊得满地皆是,发出一股刺鼻的青幽味。冬天掉下的枝叶还可以生火。树上常有鸟,拉屎掉到我们晾的衣服上,白色的衣物最倒霉,斑斑驳驳格外分明,平添我们不少的烦恼。

我照例在小院内小马扎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思考我论文中的计算器程序。只有在这时,心如置身尘世之外,分外地清明。这种紧张构思的状态亦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和愉悦。她将饭做好,我们就在屋里一道吃。天色蒙蒙,黑白电视闪烁的光线照在我们脸上,我们没有开灯。

蛋糕上插着二十三支小蜡烛,柴玲吹蜡烛时,鼓着脸,用足三口气才吹灭,然后露出一付不甘心的样子。蜡烛穿透黑暗,给我们无尽温馨的空间。